肌膚的感覺逐漸變得鮮明。
甚至能聞到奇怪的腥臭味。
周圍的一切彷彿盡在掌握之中，只要她稍微集中精神，聲音，氣味，一切的資訊都會瞬間浮現在意識里。
這一切宣告着她從那個世界回來了。
回到了所有人奮戰的這個地方。
周圍是熟悉的暗褐色牆壁，也是她用來逃避一切的牆壁。
但現在已經不同了。
她奮力支起身體，出乎意料的，全身充滿力量，且無比輕盈，先前受到的傷像是開玩笑一般消失不見。
或者說，那根本不是肉體上的傷痛。
但現在已經不同了。
她默念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內容的語句，連一刻都不想浪費，推開船艙的門。
接着出現在她視野里的是一片虛無縹緲的白色幻景。
但她沒有感到片刻猶豫，因為在這片幻景中，她的朋友、與她一同並肩作戰的戰士們正在受到威脅，只要確認到這點就夠了。
而就在她的不遠處，一隻怪物正向一位少女張開血盆大口。
比起思考更快的，身體率先做出反應。
她舉起手，指向那隻怪物。
下一刻，火焰自她的周身出現，火焰從她的指尖迸發。
彷彿擁有着生命的火焰徑直攻向怪物，不消片刻，那怪物就維持着生前的姿勢不再動彈，唯一的區別就是它已經變得渾身焦黑。
被救下的少女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只是輕輕瞟了她一眼，然後向前方吹了一口氣。
化作黑炭的怪物軀體瞬間崩解，化作黑色的灰燼四散。
然後，或者說終於，她看見了。
少女露出的滿意的笑容。
“什麼嘛，不是能做到嗎。”
像是說給自己，又像是說給她聽一樣，少女這麼開口。
“！”
只消這一句話，就夠了。
她快步趕到少女的身邊，深深一鞠躬后將銳利的視線看向周圍，現在有比起道歉更重要的事情。
“詳情我有心情再問，那麼，救人就交給你了，可以吧？”
少女看都沒看她，如此說道。
“交給我吧，玉大人！”
她自信滿滿地回應道。
“別叫這麼親昵，噁心死了。”
即使被這麼說，她也露出滿面笑容，周身的火焰更加旺盛，沖向被困住的戰士們。
目送玲瓏炫目的身姿走遠后，玉輕輕嘆了口氣，隨手將逼近自己的一隻怪物一斧斬成兩部分后，站到他的身邊。
在他的面前，那隻怪物正在慢慢收緊自己擬態成人類手臂的觸鬚，同時將嘴巴大張。
即使如此，玉也沒有絲毫焦躁，只是淡淡開口。
“主人？差不多該醒來了吧？”
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任何動靜，只是低垂着手，任憑纏繞在自己脖子上的觸鬚慢慢收緊。
玉嘆了口氣，將大斧打橫，把怪物橫劈成兩半，斬擊的衝擊將怪物的兩部分吹飛，而她則是站到他的面前，將戰斧丟到一旁，雙手環抱住他的腰。
“您再不醒來，我就要做出更過分的事咯？”
彷彿對這句話產生了反應般，他的手有了動作。
輕輕抬起，放在烏黑的頭髮上，然後溫柔地撫摸。
“我還是太過軟弱了啊，沒辦法靠自己拒絕。”
格列奧烏斯這麼說著，並沒停下手中的動作。
“所以我才會出現在主人的面前啊。”
玉露出了誇耀自己的表情。
聽見這句話，格列奧烏斯更用力地揉搓了了玉的頭，彷彿想通過這個動作將自己的信任全部傳達給玉一般。
接着，他轉頭看向另一位還沒動靜的少女，在她面前的怪物同時轉動為數眾多的眼睛看向他。
是威嚇還是其他的什麼？格列奧烏斯無法從怪物的眼中讀取出任何感情。
他也沒那個興趣。
玉放開手，格列奧烏斯則彎腰拾起地上的巨斧。
接着向前丟去。
旋轉着的巨斧斬開絞着少女脖頸的觸鬚，消失在遠方的黑暗中。怪物彷彿感到畏懼般往後退卻。
但迎接它的是銳利的劍刃。
劍刃刺穿它的軀體，並通過扭轉擴大傷口，接着抽出。
在倒下的怪物後方，則是有些氣喘吁吁的安潔莉婭。
“幫大忙了。”
格列奧烏斯向對方道謝。
“之後，格列奧烏斯大人也別忘記犒勞我哦！”
安潔莉婭這麼說著，沒等格列奧烏斯的回應就轉身前往援助玲瓏。
對於犒勞什麼，為什麼犒勞，格列奧烏斯也沒遲鈍到那個地步，但他還是無奈地聳了聳肩。
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玉則是有樣學樣地聳了聳肩，但臉上掛着壞笑。
格列奧烏斯走近蔻兒的面前，微微壓低身子，然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低頭看着地面，但雙眼沒有映照出任何東西的蔻兒的雙眼漸漸映照出了光芒。
她不解地抬起頭。
“格列奧？”
“我在。”
“都是夢嗎？”
“該說不幸還是幸運呢，是的。”
格列奧烏斯輕描淡寫地回應。
“這樣啊。”
蔻兒也略感遺憾地喃喃道。
想必她不太願意從幻境中清醒過來吧。
格列奧烏斯這麼想着，腰間卻受到了小小的衝擊。
他不禁低頭看着那銀色的發旋。
“蔻兒？”
“這才是真實。”
蔻兒這麼低語着，更加用力地抱了抱，然後在格列奧烏斯將她撥開前，自己放開了手。
“我沒事了，格列奧。”
“......那就好。”
格列奧烏斯明顯地感覺到，從幻境中回來的她們變得更加積極主動了。
但這也是讓他感到頭痛的一點。
畢竟他——
“主人。”
玉輕聲開口打斷格列奧烏斯的思考。
“差不多該去幫一下玲瓏和安潔莉婭了。”
“你說的是。”
格列奧烏斯注意到，玉第一次直呼了玲瓏的名字，但想必是她與玲瓏之間有了改變關係的契機吧。
就結果而言，被突破了幻境后，怪物們其實不堪一擊，甚至無力反抗，但對於無法突破幻境的人們而言，它們是最可怕的獵食者。
從幻境中被救下的人們出現兩種極端，一者悵然若失，揮舞着武器的力量也弱了幾分，另一者則是因為自己深愛的人受到侮辱而憤怒不已，癲狂般地屠殺着怪物。
最為令人泄氣的，則莫過於這片白茫茫的霧氣，看不見遠方，也看不見究竟還有多少怪物潛藏在其中。
難以窺見終點以及隨時可能會再被幻惑的危機感讓戰士們有些綁手綁腳，若是太早拼盡全力，遭遇到更多敵人時難免一死，但若是有所保留，又有可能因為一時疏忽大意而被殺害。
比起肉體，他們的精神遭受到更多的折磨。
但有少部分人除外。
其中的代表就是玲瓏。
她毫無迷惘，讓火焰隨着她起舞。
不會燒毀甲板卻能清除霧氣的火焰，不會灼傷同伴卻能燒焦敵人的火焰。
她彷彿光芒——不，她確實是這片暗淡霧氣中的光芒。
她的周圍逐漸聚集起了被她拯救的士兵們，他們依靠着玲瓏的火焰，感受着自己存在的實感，不遺餘力地斬殺逼近的怪物。
就連剛剛脫離幻境的瑟琳娜也加入其中，她的臉上不見了最開始的癲狂，只有堅毅和決心。
在另一側，則是安潔莉婭。
她以華麗的身姿穿梭在怪物之間，利落地將它們斬殺，然後趕赴下一個被困的士兵處，而被救下的士兵們則是僅僅迷惘了片刻，就迅速跟上安潔莉婭的腳步。
脫困的士兵們逐漸聚集到兩人的周身，開始組織起有效的防禦。
“這即是領導眾人之王嗎。”
格列奧烏斯眯起眼睛，從口中漏出這樣的話語。
玉和蔻兒都沒有多做回應，但也是像格列奧烏斯一樣以視線追隨着她們。
就在戰況漸入佳境，襲來的怪物也逐漸變少的時候，異變發生。
所有的霧氣像是被什麼吹開了一般，瞬間散去，原先暗色的海面也重新顯現出來。
失去的霧氣的怪物們依然可以自由行動，只不過不再那麼靈活罷了，但這並不重要，因為它們的行動開始變得奇怪。
它們變得拚命起來，但是前進的方向並不是船上的士兵們。
就像是目的不再是捕食一般。
而且不論是誰，都能感受到它們先前不曾有過的東西。
也就是情緒，而那股情緒強烈到完全不同種族的精靈、矮人，哪怕是人類都能感受到。
那就是恐懼。
它們正拚命地逃離這片海域。
它們在恐懼着這片海域，或者是——海域里的什麼。
突如其來的異狀讓士兵們有些泄氣，連勝利的歡愉都感覺不到，反而有股事態不明的毛骨悚然感。
而玲瓏和安潔莉婭也是一臉困惑，但還是警戒着四周。
“全員，清點人數。”
在這詭異的氛圍中，格列奧烏斯開口整頓。
矮人和提亞拉士兵們微微愣了一下，但馬上理解到這是現在最好的決策，便有序地以種族分成團體。
瑟琳娜率先走到格列奧烏斯面前：“......提亞拉在剛剛的戰鬥中損失了三人。”
緊接着便是一位矮人：“鐵炮部隊死了五個。”
“這樣啊......遺體遺物都回收好了嗎？”
格列奧烏斯感到惋惜似的回問。
似乎是沒料到格列奧烏斯會這麼說，瑟琳娜微微睜大眼睛，但很快恢復：“是的。”
矮人也點了點頭。
從他們身上並沒感到過多的感傷，他們深知戰爭總會有人離去。
“如果我能——”
回到格列奧烏斯身邊的玲瓏不由得這麼開口，但格列奧烏斯出聲打斷了她。
“你做得很好了。”
“現在可不是後悔自責的時候。”玉也開口道，她的語氣從所未有的嚴肅。
“派人去檢視船艙的情況，提亞拉和鐵炮部隊要迅速恢復狀態和氣力，戰鬥還沒結束。”
格列奧烏斯以這句話做結。
“明白了......可是，戰鬥還沒結束是？”
瑟琳娜感到困惑。
“你也看到那些怪物不尋常的舉動了吧？”格列奧烏斯低下頭，但他並不是看着甲板，而是更下方的“什麼”。
瑟琳娜也不由得低下頭，但她只能看見甲板上的紋路和戰鬥的痕迹。
“是、是的，但......說不定是來到了它們不熟悉的海域或是什麼原因才離開，若是這樣的話，就不能讓士兵們錯過這個休憩的機會——”
但凡有所觀察的人都可以感受到，不管是鐵炮部隊還是提亞拉已經疲憊不堪。
不過格列奧烏斯搖了搖頭。
“不，它們不是害怕這片海域，而是害怕這片海域里的東西。”
“這片海域里的東西？可是——”
“它確實存在，我可以感覺到。”
回應瑟琳娜疑問的是玉，她是以認真，而不是嘲諷的語氣回答道。
從出航以來都不曾表露出這種態度的玉讓瑟琳娜感到不解亦感到不安。
彷彿在呼應她的想法般。
一股寒意從她的腳底傳遞到脊背。
回過神來，她的雙腿正在顫抖，呼吸也變得急促，額頭也浮現了冷汗。
她感覺到了。
先前本來什麼都沒有，但突然感知到了。
先前只是沒有到她感知的範圍內罷了。
因為那個存在感，是不可能無視的。
亦是不可能直視的。
那個遙遠、巨大，卻確實向著這裡趕來的“什麼”。
來自深淵的那個“什麼”。
如果讓它繼續靠近的話——
“冷靜下來，精靈。”
玉的聲音讓瑟琳娜自恐懼的深淵中回過神來，如果再稍遲一些的話，她就會被自己的恐懼擊垮。
“太不講道理了......”
瑟琳娜硬是擠出聲音。
對於格列奧烏斯他們這一層級的人來說，感知到那個存在可能只是感到棘手或是麻煩罷了。
而對於提亞拉和鐵炮部隊的矮人們這一層級來說，感知到那個存在可能只是感到恐懼，並沒有在這之上的感覺——或者說在感到恐懼前就被虐殺罷了。
而對於瑟琳娜這種不上不下的半吊子——也正是她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實力來說，她只能感受到深深的絕望。
那是不可能戰勝的敵人。
彷彿那就是世界的組成部分，要與它戰鬥是否定這個世界一般。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不可能——
啪。
響亮的聲音強行讓瑟琳娜再次回神。
玉嚴肅地用兩隻手再次拍向瑟琳娜的兩邊臉頰。
這次稍微輕了些。
“我說了，冷靜點，精靈。”
玉的眼神中沒有責備。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振作起來，然後整頓他們。”
玉扭轉瑟琳娜的臉，將她的視線移向士兵們。
矮人們和提亞拉的臉上掛着不解和擔心，以及濃濃的疲態。
“別還沒開始戰鬥就先害怕行嗎？有主人和我們在，沒什麼好怕的。”
玉鬆開雙手，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真的可以——”
活着回去嗎。
這句話沒說完就被瑟琳娜硬生生吞了回去。
因為玉重新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目中無人的笑容。
彷彿猜到瑟琳娜說的是什麼般，玉只是意有所指地回應。
“你自己覺得呢？”
這樣啊。
迷惘也是沒用的，是嗎，玉大人。
瑟琳娜得出答案后，將視線投向其他人。
一如既往冷靜的聖殿騎士，不知何時黏在他手臂的大劍少女，以及不甘示弱般緊貼着他的年輕女帝，還有突然長進許多的龍人公主。
她放棄了。
但是，她也並沒放棄。
“玉大人，我該怎麼做？”
瑟琳娜將煩惱拋在腦後，向玉尋求意見。
如果怎麼樣都難逃一死的話，那就死了再說。
她甚至給自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讓士兵們知道一會會發生什麼，然後在這個前提上，讓他們好好休息。”
玉看了看格列奧烏斯后回應。
“您也太會使喚人了。”瑟琳娜露出苦笑。
“怎麼？做不到？”
“不，請交給我吧。”
這麼說完，瑟琳娜轉身離去。
玉則是微微眯起眼。
嘛，算了，怎麼樣都好。
得出結論后，玉走向格列奧烏斯，為了在大戰來臨前，可以在最讓自己安心的地方休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