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歪斜。
來生夜的話並沒有得到回應，但鞦韆穩下來后白星雪也不再動作，只是把腿抵在地上，然後靜靜等待他的下一句解釋。
“我......和二條院剎那真的不是那個關係，星雪。”
明白了她想法的來生夜，在嘆了口氣后便偏過頭，認真地說道。
“最近因為某件事情我才認識她......所以我們頂多算同一根繩上的螞蚱罷了。”
“......”
白星雪抿了抿嘴唇，放開握住鞦韆繩的手，然後緩緩站起身，向前踱去。來生夜不敢不跟，連忙也直起了身，接着走到了星雪的後面。
暮光投下，兩個影子越拉越長，可明明應該是一個維度里的存在，他們卻終究融不到一起。
五分鐘，十分鐘。
被帶到公園入口的來生夜，覺得是時候再度開口了，於是便加快步伐，超到了白星雪的身前。
“對不起，對不起，星雪，你能不能好好聽我說一下......二條院同學她是真的有事，才......”
“我知道。”
而白星雪突如其來的回答，卻輕輕打斷了來生夜的話。
短短的三個字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似有千鈞之力壓在了他的心頭，讓他差點窒息。
“什麼......”
接着，白星雪又忽然停下腳步，讓一直走着的來生夜絆了個趔趄，險些沒反應過來。
“我啊......已經不是從前需要拉着跑的小女孩了，來生夜。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心中很清楚。你和二條院前輩沒那麼簡單，我也可以理解。”
她低下了頭去，嘴角慢慢下壓，攥緊了自己的衣角。
“星雪......”
來生夜也立直身子，眼神漸漸由一瞬的混亂變為了堅定。
他靜靜地看着對面的她。
“那，為什麼......”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不甘心啊，白痴！！”
猛地抬起頭來，女孩背對着夕陽的逆光哭泣，那副光與暗與美貌交織而成的絕景，深深地印在了男孩的心裡。
這個時間離開公園的人三三兩兩，但似乎都被模糊了輪廓作為陪襯，彷彿天地之下只餘二人一般。
記憶之中，白家的大小姐好像從來沒有這麼不顧形象過吧。
之前還在街上嗔怪自己抱她的女孩，現在卻可以在公園裡旁若無人地大哭——
原來眼淚，是流不幹的啊。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我就是走不到你的身邊......”
“......”
聽着她顫抖的哭腔，來生夜低下頭去，慢慢捏緊了拳，卻沒有回答。
而白星雪從前只是覺得，自己和來生夜在慢慢疏遠，但心靈還是互通的。他的想法，她依舊可以猜中不少。
可她忽略了一點——
時間的裂痕無法彌補，就像被撕開的大陸，再也無法相連。
她現在才明白秦爺爺以前說過的那句話：有些地方，你是進不去的......
尤其是心。
“別人和你親近就親近吧，這些事情怎樣都好，但為什麼......為什麼我在你的世界裡，就不能擁有一塊只屬於我的地方呢？”
她躬下身去，要豁出一切。
“我真的想講好多好多故事，而這些故事的傾聽者只有你......我真的想去好多好多地方，而跟我分享樂趣的也只有你......我還想，還想做好多好多別人都做不到，只有我們才能完成的事，讓他們指着我們說，‘哦，看吶，真令人羨慕’......”
“夠了，別再說了，星雪......”
“十五年了，來生夜，你還不懂嗎？你真的不懂嗎？不懂的話，就讓我告訴你，我......”
“從不意味着屬於！！”
終於，男孩的忍耐到了極限。
他發出了情緒更激烈的咆哮，聲嘶力竭地打斷了女孩的話。
“......欸？”
她的心，他真的不懂嗎？
不......
其實是不敢懂。
“從不......意味着屬於。星雪，對我而言，你是最重要的朋友之一，這點無論怎樣都不會被取代！”
“小夜......”
“所以！！所以......”
你才不能屬於我——
這句話，來生夜真的說不出口。
心一抖，自己的眼淚險些就要落下。
是啊，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話，我的心裡早就已經全是你的位置了......
但在這樣的世界裡，我還擁有了這樣的身份，你若屬於，最後一定過得比我還苦......
想繼續見面的話，維持現在瀕臨破碎的關係是最好的選擇。
我看過一首詩，詩中有一句話：放下劍，我就無法守護你；而拿着劍，我就無法抱緊你。
我不知道寫下這詩的那個男人，他的覺悟有多深，但我的覺悟一定比他更深......
我可以屬於你，但你，不能屬於我。
不能。
......
彷彿墜落的流星劃過天邊，在光亮高漲至巔峰過後，現場剩下的只有黑暗般的寂靜。
好奇怪啊，明明二人正面對面地站着，可於這近在咫尺的距離中卻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吶。”
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白星雪再度開口了。
敏銳的她終於感受到了來生夜的悲傷，和隱瞞實情的痛楚。
正如她之前猜中的那樣，男孩的苦衷不僅無法被說出，甚至還成為了分開二人的關鍵......
然後，如果二人之間有人需要更加堅強，那她寧願是自己。
“剛才是我失態了，對不起。但......”
這麼說著，白星雪便抬起手，擦了擦眼淚。
一定要弄明白，她想，只要好好問的話，小夜他也一定會傾露心聲，來依賴我的吧。
“嗯？”
來生夜花了很長時間從劇烈的心情中平復，抬頭瞥向星雪，才發現她那如黑色星海般的雙眸，正蘊含著比任何人都深的情愫。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某些不能告訴別人的困難？”
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白星雪終於問出了這個總是沒能問出的問題。
“......”
“我說中了是不是？果然啊......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一直以來不都是我們一起解決的嗎？難道二條院前輩比我更了解你，能給你更多幫助嗎？”
“......”
冬天的風有時會讓人覺得特別凜冽，沁入心脾的那種。
沒錯，沁人心脾的疼。
星雪皺着眉頭看向面前的男孩，長發被風托起。
“我一直覺得這麼長時間來，就算變了，小夜你也不會變多少......從來都是又溫柔，又體貼，做事考慮得也很周全，並且有一份埋藏在心底的，別人都沒有的覺悟。”
“......”
“我也總是願意去相信，歲月能磨平的只有稜角，而改變不了內心。小夜，你其實比任何人都不願屈服吧？永遠，永遠都是一個人去默默吃了那麼多苦，還能把各種各樣的事做好......”
“......”
看着來生夜這副依舊什麼都不願說的樣子，白星雪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好吧。”
胸腔起伏，她再度深呼吸了一次后，就下定決心地重新抬起了右手，然後伸到了來生夜的面前。
“欸？”
來生夜愣住了。
他看到白星雪的臉上，是無比純粹的微笑。所有的痛苦，疑惑和焦慮，都像是消融的冰塊一般主動就化了開來。
她彷彿在告訴他，無論世界變成怎樣，她都願意認作無事發生......
都願意去迎接他的歸來。
“星雪，你......”
這是白星雪一貫的處世態度，他明白。
每當事態麻煩到無法處理的時候，這個女孩就會暫時選擇放棄前進，重振旗鼓，而她自己即使是生了很大的氣，也會在不久之後便忘個精光。
白星雪討厭一切的煩惱和不安，更不願意看到他人陷入負面的情感，她一直......
是那麼善良。
就和她一塵不染的名字一般。
“前面的就算啦，我不多問了。那個，其實啊，你也沒必要太在意其他的事......我們走吧，小夜？”
眼角的淚痕在黃昏的光芒下閃着光澤，是那麼溫和。微笑着的女孩如同天使，在邀請自己放下痛楚，前往樂園。
“......”
“困擾什麼的，通通忘掉就好啦！‘不要過度壓抑自己’這一點，也是你教會我的呀！畢竟人生要過，生活卻是要享受的嘛。以前是你帶着我奔跑，現在，輪到我帶着你散步了。所以答應我，不要再不開心了，好嗎？”
一時沒有回答，只有冬風掠過的輕語。
女孩的精神緊繃到了極點，甚至害怕一摔下就會如玻璃般四散碎裂。
沒有人知道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才能在經歷了那麼酸澀的情緒變化后，還能強撐着來安慰青梅竹馬的他。
求求你，答應我吧，她想，小夜，你要是拒絕的話,我......
我怕我不能再像這樣朝你微笑了啊！
不能在你面前綻開笑容這種事......
我真的不要！
“......”
白星雪沒有後退，只是默默地等待着那也許不會出現的誓言。
短短的數秒，卻如一個世紀般漫長。
而獲得回答的那刻，世界都彷彿扭曲為黑白的漩渦，煙花般凋零着迸放。
“......抱歉。”
來生夜漸漸地轉過身去，沒讓白星雪看到自己的表情，也沒讓她看到自己緊咬的牙關和捏緊的雙拳。
“還有，我要再強調一遍......以後盡量少來找我了，星雪。一個人的時候也少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
自己是渡星者，而她是人類。
如果感情上的兩敗俱傷能換來另一方的生命安全，那他願意這麼做。
我真是個混蛋啊，他想，為什麼這種時候，大腦偏偏還清醒得要命呢......
難道不再為人之後，連人的感情都失去了嗎？
太差勁了。
“......”
這句話過後，白星雪內心一直幻想着的美好情感，也終於化為了塵埃。
對於她來說，來生夜的話怎麼聽怎麼都像在委婉地拉開距離，在告訴她——
不，你不行。
“是嘛......”
她低下了頭，手卻依然平舉在那。
黑色的男孩和白色的女孩，難道真的註定是無法相融的嗎？
不，她想，我不相信。
那個擁抱，還有今天所有的情感，我都能感受到獨一無二的重量......
那麼，你又為什麼——
“......小夜，我問你。你真的......就不想讓我幫你嗎？以我們家族的力量，無論多大的事情都可以幫你解決啊！”
沒有回應。
等。
依然沒有回應。
“......好。”
最後的一絲灰燼還是被無形地澆滅。
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說，白星雪收回了手，可最終從嘴中出來的，僅僅只有那一個字，一個本應該代表着應允的字。
“我以後不會再和你靠那麼近了......但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對。”
來生夜的雙肩顫抖着，他點點頭。
這是他心中最理想的結果。
白星雪咬住了唇，吸了吸鼻子，在頓了一秒后便面無表情地從來生夜旁邊經過，然後離開了琉璃公園。
她的長發在他的眼前揚起，帶來不同於凌冽白梅的，溫婉恬靜的百合氣息。
而他看着她的背影，發現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這樣就好。
來生夜微笑起來，一邊感受着臉頰上終於能流下的冰涼，一邊想，這樣就好......
再見，白星雪。
再見......
我永遠屬於你。
......
不知過了多久，等回到自己小區樓下的時候，天已經接近全黑了。
黑得幾乎看不清其他的顏色。
慢慢踱着步，心中像被鑽出一個空洞的來生夜，眼神恍惚地向自己的公寓走去。
啪嗒。
被路邊一個稍微有些硬的雪堆絆了一下后，下意識維持住身體平衡的他總算沒有摔倒，也清醒了許多。
“這裡......啊，原來我已經快到家了嗎。”
公寓樓下躺着的一個傢伙，恰在此時映入了他的眼帘。
“嗯......那是？”
提起精神揉揉眼睛，仔細一看，注意到那個人是誰后，來生夜愣了愣，便大吃一驚地飛奔了過去——
是二條院剎那。
“喂，你！！”
幾乎什麼都沒穿，全身打着繃帶的她，正如睡美人一般閉着眼睛，靜靜地躺在雪堆旁，呼吸均勻......
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二條院同學！”
着急地趕到她身旁后，來生夜連忙半蹲下來，接着就伸出手要下意識地將她抱起。
“不許碰我......混蛋色狼，佔便宜可沒有第二次。”
墨紫色的雙眸猛地睜開，狠狠地瞪了男孩一眼，二條院剎那緊跟着便裝模作樣地半直起身，然後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嗚哇......睡了一覺真舒服啊。”
“你......睡覺？在這裡？”
來生夜怔怔地看看剎那，又看看雪地。
四周的氣溫估計會達到零下，連穿着厚厚大衣的自己都感覺體表很冷，但這個女孩，她居然......
“是的。因為你實在太慢了，我無聊就下來跑了跑，結果發現沒帶鑰匙。”
“可再怎麼說，現在是冬天，作為傷員的你還睡在雪堆里......”
“別小看我！”
嚴肅地大喊一聲后，二條院剎那站起身，渾身一個激靈，似乎是要把沾着的雪給抖落。
接着，她便偏過臉，朝來生夜冷冷一笑。
“這點冰雪，怎麼可能擋得住我的道路呢？別忘了，我可是火系戰士啊！走吧。”
來生夜望着她的背影，眼尖地發現了好幾處凍紅的肌膚。他抿了抿嘴唇，然後低下頭去，看不清表情。
不是這樣的吧，他想，二條院剎那，你根本......就不是在睡覺，也沒有用能力......
難道，難道是在為之前的事贖罪嗎？
“啊，對了......”
恰恰迎合著他的想法，二條院剎那正好隨意地抬起頭。
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來生夜從那複雜又好猜的語氣中可以判斷，她現在一定是一臉不自然的滿不在乎。
“那個女孩，你追回來了嗎？”
心猛地一揪，來生夜愣了一秒就捏緊了拳，隨即慢慢跟了上去。
“追回來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也很深沉。
雖然還不大能從和星雪分別的打擊中完全恢復，但剎那的聲音卻提醒了他，絕不能讓悲傷拖累現實——
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的責任。
於是，發揮自己最得意的適應特長，他終於接受了。
接受了她的離去，接受了她的到來。
噠，噠噠。
是加快的腳步踩在地上的聲音。
“是嘛，那就好......喂！等等，你幹什麼......”
帶着男孩熱忱體溫的黑色大衣，由白皙的肩膀上披落。
二條院剎那的臉“唰”地就紅了，她立刻伸出手去拉住那衣服，接着轉身看向一臉認真的他。
“你以為這麼做我就會開心嗎？告訴你，少自作多情地和我套近乎，這種東西，我才不需......”
“二條院剎那。”
被如此正經地叫了名字，剎那愣了愣后便下意識地答應下來。
“嗯？”
緩緩伸到自己面前的，是上次沒能握到一起的手。
“我在所不辭。”
來生夜的眼神中，有着更深一層的意志和覺悟，正散發著堅定的光輝，證實着他的成長。
“你......”
二條院剎那的心悸動了一下，回過神的她終是無奈又寬慰地搖搖頭，卻掩飾不住內心的驚喜。
“哼......是你這傢伙的話，應該能行的吧。”
然後，於縹緲的月光之中，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手也伸出去和他牢牢地回握在了一起......
虔誠的銀色籠罩在二人身上，將這一幅神聖的畫面定格。
“盟約，成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