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
回磬的鐘聲總是能繞樑許久，而那斷斷續續的縹緲香霧，也在很遠的距離外纏繞着升入空中。
作為六柏市海岸山上的一座寺廟，星玥寺的歷史已有上千年之久。
恰逢新年佳節的好日子，市內的人們當然要為自己的未來洗脫晦氣，祈福新願，因此在通往星玥寺的唯一一條山間小徑上，來往的行人於清晨便已經絡繹不絕。
鐺~鐺~
操起沉重的實木樁子，重重又虔誠地再度撞擊巨大的鯨鍾后，中年僧人終於還是鬆開了手臂，然後緩緩地抹了一把汗，舒了口氣。
“呼......”
他的面相剛毅，臉部稜角的線條分明，粗壯的眉毛，不羈的五官及壯碩的身體中蘊含的隱隱戾氣，好像都在彰顯着某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而即便是看上去擁有非凡力量的他，在連續撞擊古鐘一個小時之後，也稍顯得有些累了。
“阿彌陀佛......釋一，你可是又在休息了？”
但，剛拿起從禪房中帶出的水杯，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的無比威嚴的聲音，便打斷了自己的動作。
“釋，釋心方丈......”
釋一回過頭，看到迎面走來的是一位身披金色袈裟，鬚髮皆白的老人，嚇得連水杯都忘了放下，便端端正正地站了個筆直。
釋心老和尚並不回答，只是一邊刮弄手中念珠，於心中默念梵語，一邊面無表情地走來。
這裡是星玥寺禪院的內部，普通的遊客是進不來的，因而還算清靜。整個院子除了釋一這位撞鐘人以外，在場的也就只有方丈一人而已。
大鐘立於藏經閣前處的空地上，而通往閣內的碎石道路兩旁，則立滿了包裹着積雪的樹木，可惜從蕭條的樹枝樹榦上並不能看出是什麼品種。
噠，噠，噠。
方丈的腳步越接近一分，釋一的心境便越緊張一分。
不知為何，對於這位收留自己的和尚，釋一的心中總是會騰起不敢忤逆的敬畏之情——
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人。
“方，方丈......”
然而事實證明，不管心潮有多麼起伏，釋一的念頭都只是多想而已。
似乎根本沒把他變化的情緒放在眼裡，釋心方丈在經過他的時候，連腳步都沒有放緩一秒，便徑直向緊閉的院子門口走去了。
“欸？等，等一下，方丈......”
釋一看着釋心逐漸遠去的背影，漸漸地回過了神來，連忙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今日來客甚多，香火旺盛。釋一，謹記鐘聲不可斷。”
而釋心方丈卻好像是猜到了自己的徒弟想問什麼一般，頭也不回地就接着他的話答了起來。
“啊？可是，其他師兄弟都去外迎客了，為何只有我要在這......”
“釋一，《敕修百丈清規》中有言：‘大鐘，叢林號令資始也，曉擊則破長夜，警睡眠；暮擊則覺昏衢，疏冥昧’。撞鐘並不是一件無意義的差事，而要看你如何去對待他。”
這麼說著，釋心方丈就走到了門前，將念珠收回袖內，伸出貌似枯枝卻又無比精幹的雙手，搭在了木製的門閂上停留了一小會。
“任何事都一樣。”
咔噠。
留下了意味深長的最後一句話后，老人拉開門閂，用力地推開大門，隨後便走了出去，留下釋一一個人在院內。
而看到他這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釋一愣了一下，隨後便慢慢抿緊雙唇。
“又來了......我，已經受夠了啊，混蛋......”
並沒有去細細品味方丈最後的話語，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填滿內心的憤懣與不甘，釋一像是終於明白，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五年了，曾經身經百戰的他因厭倦地下拳擊場的血腥黑暗，遂退隱江湖來到這裡念佛凈心，希望能忘掉自己修羅般的過去。
算上新年到現在的時間，釋一至今苦苦修行已有五年，還吃了許多其他弟子都沒有吃過的苦，連一句怨言也沒有。
他想着無論如何都該得到方丈的親自教誨了，結果其他人全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點化，只有他仍然像是被無視了一樣，日復一日地被安排着做些最下層的雜務工作，還常常被同輩甚至後輩的和尚嘲笑——
為什麼？
難道自己的價值，真的只能跟掃地撞鐘的比一比嗎？
他想，釋心方丈，你以前看不起我便算了，虧我還因為德高望重的你接納了我，而一直對你這麼尊敬佩服......
原來，你只當收養了條能幫你看門打雜的野狗啊。
可惡......
“可惡！！！”
彷彿積攢已久的情緒猛然爆發，釋一痛苦地仰天大嚎起來。
而很快——
【你，想要被認可，想要得到證明嗎？】
一個忽然而來的充滿着混沌的聲音，便在自己的周圍響了起來。
“是誰！！”
釋一嚇了一跳，立馬環顧起了四周，卻連一絲影子都沒看到。
他皺皺眉，放下水杯漸漸後退幾步，一邊保持警惕地看着前方，一邊側下身去夠起地上的掃帚，緊緊地握在手裡。
“你......別躲在那鬼鬼祟祟的，要出來就趕緊出來......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憎惡，不甘，迷茫......不錯，不錯。這正是我所需要的養分，而你，則是我棲息地的不二之選。】
釋一愣住了。
神秘的聲音不屬於星玥寺的任何一個人，甚至發源地於現在聽上去也根本不像是周圍......
而是他的心裡。
【真是諷刺，只要曾經以命換命過，就再也無法全身而退了。他們遠離你，厭惡你，歧視你，而你卻還在默默為他們做牛做馬。】
“......”
釋一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但他很清楚，神秘人的言辭一針見血，字字誅心。
【我卻不同。我不僅會承認你，還會給你你想要的東西。如何，人類？我們做個交易吧。】
而從外看去時可以發現，男子腳下的影子已經有了變化。
隨着心思的搖擺不定，就像無形的黑色觸手一般，那影子扭轉着迴旋，慢慢地蜿蜒着爬滿了他的全身。
釋一隻覺得有一陣寒意從體內生出，似乎在誘導着自己去接受陌生的“好意”。
“你......會給我力量嗎？比以前的我還要強大的力量？”
【當然。我會讓你前往更高的一個次元，一個不同於這世界的次元，到時候那些看不起你的傢伙就要統統付出代價......】
宛如魔怔了似的，在聲音迴響的餘韻還未散去之時，釋一瞳孔內的目光便緩緩失去了神采。
他放下自己擺好的迎戰架子，並慢慢地垂下了頭，像個在接受洗禮的孩子。
“......好吧，我接受了......請把力量給我！”
【很好。】
唰。
纏住四肢的影子瞬間就全被吸入了體內，而逐漸從腳底升騰而起的，則是一股十分不祥的黑霧......
此時此刻的門外，正一步步跨着石階向下走去的釋心老方丈，也忽然像是感受到了什麼的，睜大眼睛一驚。
不過那突如其來的驚訝只是一瞬，老人眸中的眼神，很快就被自然而然的無可奈何，和純凈如水的哀傷給替代掉了。
他彷彿早已預料到了這種結局。
“哎......看來星玥寺，只能到此為止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