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們的軍團抵達波恩城附近的時候,迎來了日出的光輝,在收到斥候帶回來的情報之後,軍團便在周圍的森林裡分散駐紮。

與人類的軍隊不同,他們盡量選擇在夜裡行軍,以避免日光照射加快對體力的損耗。他們儘管可以在陽光下活動,卻不得不避免劇烈的體力消耗,因為吸血鬼們的爆發力很強,但耐力卻很弱。在從前他們若是參加運動會,最受歡迎的自然是投擲和短跑之類在短時間內決出勝負的項目,結果也證明,他們在這些方面的能力無人能敵。

但行軍作戰畢竟不同於運動會,總是免不了長距離地奔走。事實上,戰爭中士兵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行軍和宿營中度過的,真正交戰的時間反而屈指可數。一方面,這是由於受制於交通水平和運輸水平,另一方面,則是受限於情報和信息的傳遞。

早在羅尼亞的吸血鬼們開始擴張之前,遠在東方的西拉人和波斯人就嘗試過征服世界,他們最終的結果都算不得成功,因為要維持這樣廣闊的疆域實在是太過困難,他們的統治都沒能持續太長的時間。吸血鬼們的成功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奇妙的特例,即便是現在征服了半個大陸的人類國王也無法復刻他們曾經創造出的奇迹。

一些後世的野心家試圖從這些帝國的崩潰中尋找共性,他們得出的結論大同小異,任何偉大的帝王都無法完全掌握他腳下的土地,無論是西拉人、波斯人還是現任的國王,他們對自己國家的了解並不比愚昧的鄉巴佬更多。甚至於農民可以清楚地知曉自己的土地今年產出了多少麥子,而國王卻做不到,他離這些低賤的生計越遠,他就越不可能掌握真實的情況,而偏偏這些下賤的活計卻是支撐其統治的根基。

這反應了一個很簡單的事實,全知全能的完美統治者是不存在的,如果有的話,那也絕不是人世間的統治者。

同樣的情況對於領軍者來說也一樣適用,戰爭不僅僅是武力的對抗,更多的時候是情報的對抗。一名優秀的將領不僅要清楚敵我軍隊的情況,也必須掌握所有可能的影響因素,同時,他的眼界不得不超脫於眼前的地形與天氣,從為己方爭取最大化收益的戰略上進行考慮。隨着他考慮的東西越來越多,他的行動就必須變得更加謹慎,因為在戰場上,不確定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了。

蘭莉婭也考慮了很多東西,最終決定向海盜們學習,放手一搏。寒冷北方的冰之島上的居民腦袋裡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戰略,他們既原始又野蠻,顧不得什麼禮節和優雅,只要是為了能活下去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不會去考慮久遠未來的生活,只專註於眼前,因此不需要講究什麼戰略,連打架也不需要戰術,憑着蠻力打翻一切反對者,奪走一切自己需要的東西。

讓禮儀和倫理見鬼去吧,那從不是一支軍團需要的東西,他們需要的只是勝利,和勝利后的掠奪。

抱着這樣的想法,蘭莉婭下令在日落的時候發起進攻。在白天的時候,一支小隊假扮成旅行者潛入城裡偵查守衛的布置,軍團就在林地里休整,保存體力。

情況與蘭莉婭最初的預測接近,城市裡沒有安排很多的衛兵。現在是和平的年月,領主不願意把太多經費花在防衛上,於是解散了大部分的士兵,想等到打仗時再臨時徵召。波恩城的兵力很少,常駐的職業士兵只有幾十人,再加上領主手下的幾名騎士住在這裡,光是供養這麼一群人已然是筆不小的開支,更別說莊園里還要雇傭許多僕人來維持體面的生活。

這樣的想法在當時來看是十分合理的,這座城不在弗蘭里克王國的邊境,理應不會最先遭受外敵攻擊,領主有充分的時間去準備迎擊,他完全可以花幾個星期把農民和糧食都集中起來,然後慢吞吞地帶着他們去支援前線。在平日里他們唯一需要防備的就是野外的魔物和猛獸,但只要躲在城牆後面就能高枕無憂。

他們對於吸血鬼的攻擊是毫無防備的,否則他們可以憑着城牆和糧倉閉門不出堅守一個月以上。吸血鬼們沒有任何攻城的設備,因此他們從一開始就打算從內部進攻,先遣隊的部分成員留在了城內,躲在酒館和旅店裡等候約定的時間到來。

當落日最後的餘暉被地平線吞沒,三個方陣出現在城門上哨兵的視線中。城裡立刻敲響了警鐘,士兵們迅速湧上城牆,他們一齊望向軍團方陣中央豎起的旗幟,試圖以此辨認敵人的身份,但他們大多都沒有見過那面紅色的雄鷹旗,喊話也沒有回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逐步逼近。

軍團停在距離城牆三十英尺開外的地方,最前排的吸血鬼士兵架起了盾牆,後排的士兵則藉助盾牆的掩護用弓箭射擊。兩支隊伍分別從城門的兩側發起進攻,剩下的一隊則站在非常後方的位置觀望,彷彿是有着不用他們出手就能獲勝的自負。

站在城牆上的士兵們試着拉弓還擊,這時候一直潛伏在城裡的吸血鬼們沖了出來,他們舉着短劍從階梯衝上城牆,以猝不及防的攻勢奪取了城門。當領主和他的騎士們帶着親信趕到現場的時候,城門已經被打開,停止射擊的軍團士兵如同洪水一般湧入,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攔這些饑渴的暴徒。

萊雅和芙拉都沒有參與這場戰鬥,她們躲在安全的地方觀望,遠遠地看着城頭閃耀着的微弱火光,慢慢變成兇猛的巨獸,和那些嗜血的士兵一起將這座城吞噬殆盡。

絕望的夜幕籠罩在這座城裡,漫天的星空在烈焰中黯然失色,喧囂的蟲鳴在悲鳴中啞然失聲。萊雅回想起先前自己和蘭莉婭共同見過許多次類似的場景,但這一次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她無法用語言描述,只覺得背後的傷口隱隱作痛,彷彿那些攻擊是刺在自己的身上。

“蘭莉婭,這就是你期望的嗎?”

她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因為此時蘭莉婭正站在城牆上俯瞰着城內的風景。蘭莉婭看到茅草的屋頂在燃燒,被燒毀的支柱帶着屋頂轟然坍塌,人們在恐慌中拚命逃竄,被箭矢和長矛刺死,她的吸血鬼同胞如同野獸一般啃食血肉的醜態。她沒有嘗到一絲勝利的喜悅,這種火光下的荒唐景象又怎麼能稱得上是勝利呢?只是為了苟活下去的飲鴆止渴罷了。

“這樣就行了。”

她的腳邊堆滿了衛兵殘破的屍體,血腥的氣息縈繞在周圍,但她沒有絲毫食慾,只是獃獃地看着火光沖向天際,將目光所及的一切化作廢墟和煙塵,直到維比婭找到她面前。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姐姐,你現在感到高興嗎?”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這不是你一直想要做的嗎,向人類復仇,讓他們血債血償,現在已經實現了不是么。”

維比婭愣住了,接着和蘭莉婭望向同樣的方向。

“完全不,這種景象讓我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簡直是和那時一模一樣的情況。只要一想到那件事,我的心裡就只剩下了痛苦。”

“我們的父親,一直在做這種事呢,現在我們也在干同樣的事。”

“你該不會想說事到如今後悔了吧?”

“不是。”蘭莉婭搖搖頭,“我不會同情人類,他們在殺害我們的時候可沒有手下留情過。我只是理解了萊雅為什麼這樣反對我們的行動,她不會原諒我的,我倒也不曾期望過她能原諒我。因為我們吸血鬼就是這樣的,我們的繁榮必須要建立在人類的苦痛之上,這是我們的宿命,並非我一廂情願的希冀就能改變的。”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們會有一整天的時間打掃戰場,帶夠充足的物資然後就此分開。我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姐姐,但你們只要沿着山脈的間隙走總是能到米連的。不用太着急,我們有足足兩個月的時間,就算是瘸子也能走得到。”

“話說回來,我們從莊園和旅店的馬廄里得到了幾匹馬,你考慮過組建騎兵隊嗎?”

“光靠幾匹馬可不夠,但無論如何,給我留一匹,剩下的全部交給傳令兵和斥候。我們將來會需要衝擊騎兵的,不過不是現在,當下我們首先應該保障的是通訊和偵查。”

蘭莉婭想到先前看過的騎士們的比武,他們的實力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就而出的,這些人是脫離苦力生產的職業戰士,他們用畢生的精力去磨練技術和體魄,因此遠比常人要強大。那名孤身潛入敵營的聖騎士更是印證了這一點,現在想來,蘭莉婭覺得自己未必能在那天夜裡的比試中取得優雅的勝利,說不定反而會被狼狽地打翻在地。

這樣看來,他們不僅僅需要騎兵,還需要考慮反騎兵的對策。長槍陣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他們手頭沒有這麼多的長槍,訓練度也不夠維持陣形。蘭莉婭認為這還不是當前需要顧慮的,人類的軍隊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組織起來,他們有充足的時間全身而退,何況現在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動目標,主動權掌握在他們手裡。

軍團在攻陷波恩城后的下一個夜晚撤離,他們分成了三股蛇形的隊伍,沿着不同的路徑行進。城牆內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活物,除了成群的蠅蟲和雅雀。僥倖留了一條命的人們成了俘虜,走在軍團長隊的中間,背負着糧食。那是供他們自己吃的,而他們自身將要成為軍團的儲備糧,在漫長的征途中與吸血鬼們同行,直到被榨乾最後一滴血為止。

萊雅和芙拉默不作聲地跟在蘭莉婭的後面,她們看着馬背上蘭莉婭小小的身影,那確實不像是一個將軍的樣子,但毫無疑問,她的身後有五百餘人的軍團,每一個士兵都精神奕奕,充滿希望和信心。紅色的雄鷹旗立得筆直,和她那努力挺直的腰桿一樣,代表着他們不願彎腰低頭的決心。馬蹄踏出的第一步,那是他們決心要從百年間的屈辱中站起來的第一步,也是蘭莉婭踐行當初許諾的第一步。

“全軍,向米連前進!”

沒有人知道迎接他們的未來是怎樣的,究竟是蘭莉婭所許諾的理想鄉,還是萊雅所預見的毀滅,他們已經身處時代的漩渦當中,唯一能做的只有緊緊抱住帶着飄渺希望的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