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无眠的夜。
自从长眠中醒来之后，兰莉娅便时常会在迷茫中失眠，或许是因为之前睡得太久，但这一次的理由和以往稍微不同。
维比娅带来的消息仍旧冲击着兰莉娅的脑袋，她只觉得有股莫名的晕眩感，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躁动。
不是激动或喜悦，而是绵长的忧虑萦绕在四周，像极了从遥远东方买来的熏香。
尽管对姐姐说出了那样的大话，但兰莉娅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在表决中取胜，更不认为自己能率领区区一个军团攻下罗尼亚，尤其是在亲眼见识了国王麾下骑士们的比武之后。人类的军队早已今非昔比，如果不对军团进行改革，光复罗尼亚也只是个美好的口号而已。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所有人都愿意支持她。兰莉娅很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就连她的父亲也是用尽了各种手腕才勉强压制住反对的声音，恐怕到最后只有她的姐姐会支持她。
仔细想想，一切都是那么禁不起推敲，连兰莉娅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场合下说出这些话，或许是空气中浓密的魔力催生了这毫无根据的自信吧，摄入过多的魔力总是会失去理智。
在因高浓度魔力而起的激情消散之后，长久的焦虑和愁绪便席卷而来，轮番袭击兰莉娅的脑袋。
黑夜加深了这份焦虑，即便是吸血鬼，独自迷失在无光的环境下也会感到深深的孤独。宛若坠入与世隔绝的深渊，无法传达，亦无法接受任何，像是被剥夺了所有的感官，只剩某种挣扎的强烈的意识尚未停止。
而在这个时候，少女唐突地察觉到了某种柔软的触感。
耳畔萦绕着轻微的呼吸声，那样温柔的，生怕惊扰到静寂夜幕的气息，略微带有暖意。
兰莉娅小心地投过余光，瞥见莱雅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腹部，在那一瞬，盘踞在脑袋中的愁绪顿时消退了许多。
在这时候，兰莉娅想起了一件事。
毫无根据的自信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勇气。
兰莉娅听过许多关于英雄的故事，最有名的大多都是西拉人精心编造的，他们将本民族的英雄事迹赋予了神话的色彩，假若有哪一个力大无比的力士，骁勇善战的勇士，他的体内必定有着神灵的血脉。
吸血鬼们也不例外，他们坚定地认为他们的帝都，罗尼亚是由战神的子嗣建造，而他们就是流淌着神秘血液的战神后裔。
信仰能给他们带来勇气，使得他们无惧死亡的威胁。
“尤里卡！”
兰莉娅忍不住叫嚷起来，立刻从床上挺直腰板，莱雅被她突然的举动惊醒，吓得连忙在黑暗中摸索武器。
“怎、怎么了？”
“啊，没事，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我只是想到了该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假如我要在投票中获胜，并且带领这些家伙组建军团，我必须要让他们有信仰，这是行动成功的关键所在。”
“你从前不是说吸血鬼不相信神吗？”
“当然，我们不会对雕像顶礼膜拜，那非常蠢。我所说的信仰是指，他们必须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难道不是为了夺回桂冠？”
“这只是一部分，如果只是为了让一个新的奥古斯都重夺他的领土和国家，那他们是不会卖命的，因为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还要将自己置于无比危险的境地。必须得让他们重新审视罗尼亚的重要性，要让他们将自己的命运同罗尼亚的存亡捆绑在一起，只有这样，他们才会为了保卫罗尼亚而竭尽全力，我们的行动才有可能成功。”
“你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这都要感谢西拉人，不是那些留大胡子的哲学家，而是崇尚武力，英勇无比的斯巴达人。他们的荣誉感在所有的西拉城邦中无人可比，他们可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城市浴血奋战直到最后一人倒下，我需要的正是那样的士兵。”
兰莉娅看到莱雅眼眸的淡绿荧光，她的眼神分明是在盯着自己。
“怎么了？”
“我还以为在上一次失利之后你就放弃这种纸上谈兵的想法了。”
“唔嗯，也许现在听来确实不切实际，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莱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果然你也认为不可能成功吗？”
“不，我只是觉得，兰莉娅你突然变得很奇怪。”
兰莉娅用右手扶住额头，手肘抵在蜷起的膝盖上。
“说得对，我现在不该想这些，但我实在睡不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搅乱了我的内心，怎样都无法平静下来。”
吸血鬼少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牵引，她没有抵抗，很自然地倒向了莱雅的怀抱。
“你追求的是什么？”莱雅轻声地发问，“皇帝的黄金桂冠？权利？荣誉？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取回父亲的遗物。”
“在那之后呢？”
“之后……我们要去凯麦特的大图书馆，在那里找去往东方的地图……”
兰莉娅隐约察觉到莱雅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知道的，这件事和我们的行程无关，甚至还会把我们卷入危险之中，最好的结果就是让我在表决中失败。要是那个奥卢斯连进行一场煽动性演讲的能力都没有，又能指望他能干出什么事业？但愿他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修辞和文法，好将我比下去，这样我们便能由此顺理成章地离开。”
“那样真的好吗？”
兰莉娅没有回答。莱雅能看得出，她的内心不舍得同过去决裂，因而难以割舍。
“我啊，在月圆的时候，总是会在想，要是当时没有跟着我的师傅离开村子会怎样。”
莱雅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
“我想象不到那将是怎样的日子，也许会和我的母亲一样。但同样，小时候的我也想象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谁都无法看到真正的未来，预言也好，占卜也好。唯一能做的只有前进，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
如此坚信着，少女来到了此处。
“所以我才会跟着你。”依偎在莱雅怀里的吸血鬼少女轻声低语，“无论是去东方还是任何地方。”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少女们将彼此作为唯一的依靠。
黎明还未过去多久，科伦便急忙从睡眠中醒来。今日第一批的货船自莱恩河上游驶来，停靠的地方立即聚集起人群。喧闹的声音走遍科伦的每一条街道，驱走最后一丝倦意，于是整座城市的各个街区又重新活络起来。
少女们走在拥挤的街道上，听见摊贩为争夺摊位吵架，工匠和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她们看到一个守卫将伸手乞讨的流浪汉踹到一边，转过头又摸了一把年轻少妇的屁股。
人群当中隐隐可以看到一些动物的特征，不少兽人离开自己的部落，来到人类的城市里寻求财富和机遇。他们大多成了戴着头盔的佣兵和工匠的学徒，全然已经融入了人类的生活。
少女们走过莱恩河上的桥，来到河岸的另一边。河岸的两边并无不同，她们从尖顶的教堂前路过，瞥见大主教正在呼吁人们募捐，似乎只有舍尽钱财，才能换取升入天堂的机会。她们继续往前，经过农舍猪圈和工坊，远远看到高耸的城墙，好像是经过了许多次翻修，才终于变成那副模样。
城门外是荒凉的草地，同城门连接的碎石路蜿蜒延伸，直到天际。再往前便是国王森林，那是一片尚未被开发的原始森林，由于树叶的颜色偏深，也被叫做黑森林。
“兰莉娅的姐姐在哪里呢？”莱雅问。
“大概在更前面一点的地方，我认为她不会还穿着那套盔甲出来晃荡，一定是做了伪装。”
“那身盔甲和我以往见过的都不太一样呢。”
“那是在帝国时期发明的环片甲，由于产量不高，所以一直都只是将领和精英军团才有装备。不过，在更早的时候，武器和装备都是由被征召的公民自己准备的。”
“但是，那些东西都很贵吧。”
“没错，不过在接连战胜了周围的城邦之后，也得到了不少战利品，到了后面就完全是用别人的装备来武装自己了。”
兰莉娅想到这将会是个不错的办法，既然己方没有生产装备的能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敌人那里掠夺，所谓以战养战。
“你们终于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少女们已经踏入了国王森林的边界，一个身影从她们眼前一闪而过，优雅地落在地上。
“姐姐你刚才一直躲在树上？”
维比娅换了一身衣服，长袖的白色上衣搭配皮质短裤，脚踩长筒皮靴，手腕上还绑着皮护腕，俨然一副冒险者的模样。
“算是吧，真不敢想象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这来，你也该学会隐藏自己的身份了。”
“那个是另一回事，我是绝对不会穿野蛮人的裤子的。”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穿上以后意外地很轻便还很保暖。”
“总之，先带我们去营地吧，我想确认一下现在的状况。”
“营地离这里很远，待我们整顿完毕以后就立刻出发。”
如是说着，维比娅领着少女们来到他们的宿营的地方。他们在林子里的空地上支起火堆和简易的营帐，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木桩和树干上，完全是一副强盗窝点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