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因“心不虔誠”而患病的人們成日咳嗽和哀嚎,已然顧不得向神靈禱告,教士只好為他們代勞。白袍的人們聚集在長桌旁,他們的面前只放有簡單的食物,為了享用這些無酵的麵餅,他們還得做長長的禱告,以此感謝神賜予他們食糧。

少女們沒有參與他們的晚餐,無論是蘭莉婭還是萊雅,都認為這樣的舉動毫無意義,不管是麵包還是麵餅,它們總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白袍的人為少女們分了一間空房,以便讓她們同困苦的窮人區分開來。因為驢子騎士不斷在向他們表示自己所服侍的是一位高貴的小姐,他們只得把某位修士曾經住過的地方讓出來,那裡還遺留着他以前生活的痕迹。

“如果有什麼需要,請搖響鈴鐺,聽到的人會過來的。”馬爾茨說。

“好的,我會的。”

驢子騎士轉身離開,萊雅正打算跟着他出去的時候被蘭莉婭叫住。

“怎麼了?我的大小姐。”

“你得留下來,親衛必須要時刻站在我的身邊,以保證我的安全。”

蘭莉婭在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好吧。”

“說實話,這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看到萊雅伸手把門關上以後,蘭莉婭才繼續說道,“我的養父命令一位士兵保護我,可是當我決定出去玩的時候總是會拋下他,和其他的女孩們一起,不帶女傭和乳母,導致他常常挨罵。那個可憐的傢伙只是個普通的公民,沒有在戰場上爭得榮譽,反倒是落得如此下場。”

“那個啊,我也有過,小的時候經常趁大人外出的時候和朋友跑進森林裡,有一次還讓一個小不點迷路了,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動才把他找回來,最後我們還是挨罵了。”

“輕聲一點,我不想再惹起任何騷亂,尤其是在這樣的地方。”

“好的。”

“我們只在這裡過一夜,明天早上就立刻離開,待得越久越容易露陷,我們得在驢子騎士發覺之前趕到亞亨,那之後便設法將他支開。”

“這裡確實不適合久留,從進城的時候我就感覺有股說不清的異樣感。”

“你指什麼?”

“因為沒有仔細看,我不太確定,外面的那幾個人大概是染上了某種瘟疫,說不準已經在城裡傳染開了。”

“欸?那我們留在這裡……”

“應該沒問題吧?只是我的猜測。”

蘭莉婭當即決定等到第二天早上立馬離開這裡。

馬爾茨走到濟貧院的大廳,看護病人的女人各自回家去了,只留下這三個病人躺在僵硬的床上呻吟。馬爾茨隨便找了張床便躺下去,和那些病人隔得老遠。

對於驢子騎士而言,那是一個難眠的夜晚,他整夜裡聽到沉悶的咳嗽聲和鼾聲混雜在一起。空氣中有一絲腐敗的味道,大概是那些人身上傳來的,他們從躺在這裡之後就沒有仔細清潔過身體,看護他們的女人只是粗略地用毛巾蘸水簡單擦拭皮膚,以阻止蒼蠅在他們身上產卵。

他們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馬爾茨只得忍受着這一切,他總不能讓高貴的小姐和這些窮人睡在一起,那簡直就是在侮辱她的名譽。

到了後半夜,馬爾茨驚喜地發覺那咳嗽的人沒了聲響,打鼾的人也不再出聲,他以為自己總算能睡個好覺,卻感到背後有一股莫名的寒意。

接着馬爾茨聽到蚊蟲在歡快地飛舞,它們振翅的聲音幾乎要令他的鼓膜破裂,遠比他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要刺耳。他在黑夜裡什麼都看不見,當他試圖伸手抓向漆黑的空間,他感覺到無數的蟲子撞向他的手掌,刺得他手掌生疼,連忙抽回了手。

“怎麼回事?”馬爾茨叫嚷起來,“全世界的蚊子都飛到這兒來了?”

他在慌亂中抹黑尋找燈火,這時候,提着油燈的白袍男人推開通往大廳的門,燈火將一切照亮之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要驚叫起來。

“天哪,這是怎麼了?”

他們分明看到黑壓壓的蟲群在天花板下飛舞,形成一股洋流般的漩渦。在一個角落裡,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正遭到昆蟲的啃食,蝗蟲模樣的昆蟲匍匐在他的身上,蒼蠅和蚊蟲把他每一寸的皮膚都包裹起來,變成漆黑的一團。

“神啊,這些魔鬼侵襲了神聖的地方!”

“快去取聖火來!”

在片刻后,舉着火把的白袍男人回到大廳,他揮動火把,意圖驅散這些成群的飛蟲。火光掠過的地方便有無數焦黑的飛蟲落地,空氣中到處瀰漫著一股燒焦的氣味。

突如其來的動亂驚醒了所有人,這些人們紛紛跑到供奉聖火的地方,取了一支火把加入到驅趕飛蟲的隊伍中。他們發現大廳的正門被詭異的風推開,怎麼也合不上,因此無窮無盡的蚊蠅從外面襲來,接着開始攻擊手持火把的人。

馬爾茨揮動自己的佩劍斬向空中的蟲群,慢慢退到門邊,被騷亂吵醒的少女們也在這個時候趕到。

“別過來!”馬爾茨沖她們喊道,“這裡很危險!”

“真是的,最近一到晚上就會碰到各種倒霉事呢。”蘭莉婭一邊抱怨着,一邊瞪大了眼睛去觀察魔力的流動,“敵人的本體在外面。”

在蘭莉婭話音剛落的時候,萊雅的箭矢已經飛了出去,穿越過蟲群所圍繞成的防護,徑直飛向大門之外,那之後便消失在了黑夜裡。

蟲群變得更加狂躁,並短暫地失去了秩序,向著火光衝來,把身體染上火焰又跌落在人們的衣服上,使得他們的衣服紛紛起火。失去理智的人們扔下火把,四處逃竄或在地上打滾,丟落的火把點燃了木製床腳,藉著室外的詭異風鼓舞,火勢迅速蔓延,不消多久就要吞噬整座建築。

萊雅趕快按下蘭莉婭的腦袋,壓低身體拉着她往外逃離,馬爾茨在火光中看到她們,也連忙追了上去。白袍的人們在烈火中起舞,他們的衣服輕易地就被點燃,只好迅速剝下衣服往大門逃竄。

濃霧籠罩了整個空間,火焰灼燒他們的皮膚和頭髮,但他們總歸還是逃了出去,只有一個人守着神聖的經書被火焰吞噬。

倖存的人赤裸着在街上奔走呼救,周圍的居民被災難波及,只得拿出所有的盆去打水滅火。火光所照亮的夜空,狼狽逃出火海的人們得以看清敵人真正的模樣。

那是被衝天的紅光映照出的漆黑身軀,巨大的透明翅膀高速扇動后形成了助燃的風,無論怎麼看都是一隻懸停在空中的龐大昆蟲。

“開玩笑的吧,蒼蠅王別西卜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少女們的目光轉向馬爾茨,接着又回到位於空中的巨型蒼蠅身上。

“棘手的傢伙,那可是和龍一樣古老的魔物。”

蘭莉婭明白自己不能在這裡出手,否則她們的計劃就要告破,擊敗魔物的任務只能交給萊雅,而在這時,少女的箭矢已經搭在弓上蓄勢待發。

“不過是只大一點的蒼蠅而已。”

如此說著,萊雅鬆開了弓弦,眼看着箭矢劃破空氣,卻被對方輕易地躲過,接連的幾次射擊都被優雅的空中飛舞迴避,彷彿是在故意嘲弄萊雅。

居高臨下的高傲魔物俯瞰着所有人,似乎映入蒼蠅王眼中的人們才是真正渺小的昆蟲。

“瘟疫的步伐漸近,死亡的頌歌奏起,禿鷲與烏鴉徘徊,蛆蟲與螻蟻狂喜。”

宛如宣告某種審判的判決一般,別西卜緩緩吐露出詩歌似的語句。那之後,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被火光照亮的巨大身軀四分五裂,化作無數蚊蠅散去。

直到日光再一次照亮大地,黑夜中恐懼的陰霾才慢慢消退。人們試圖從廢墟當中尋找完好的物件,卻只能見到燒焦的屍體和碳化后變得漆黑的木頭。昨夜裡停留在空中的蒼蠅魔物仍舊停留在人們記憶中最恐怖的地方,他們當然能想到,別西卜已經向他們昭示了一場將要到來的災難。

濟貧院廢墟的濃煙完全消散之前,少女們便和驢子騎士先一步騎行離開了,她們在路上注意到一些居民已經打點好行裝準備逃難,這些人自然是遭到了領主私兵的阻攔,在出城之前就被逮捕。

“那隻大蒼蠅真的有能力毀滅這裡?”萊雅問。

“當然,那是自從遠古時代就存續至今的蒼蠅王,名為別西卜,恐怕要比許多龍都要長壽。他是帶來瘟疫的使者,沒有人能逃脫他的魔爪,也沒有人能夠消滅他。”

“其實我的包里有殺蟲劑啦,昨天晚上忘記拿出來用了。”

蘭莉婭回想起先前萊雅在森林裡潑除草劑時引發樹靈的憤怒,頓時感到一股惡寒。

“總、總之,平安無事就好,我想以後大概也不會再遇到了。”

可是,正如教士們的祈禱從不會應驗那樣,蘭莉婭的期盼也常常落空。少女時常會忘記,自己能夠看到魔物身上流淌的魔力,魔物也可以看見她身上的魔力。因此在魔物眼中,站在人群當中的蘭莉婭要比任何人都要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