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年逾半百的他在三十多年前妻子难产而死后,便一直未再娶妻,至今身侧无伴、膝下无子,名副其实的鳏独之人。这位老鳏夫在融雪城还叫融雪镇时就开始经营现在的酒馆了,酒馆名字很不吉利地叫“蒿岸酒地”但生意却意外地好,大概因为主要顾客——冒险者们——都是些不信邪的家伙吧。

若要问他这辈子最自豪的成就,那他肯定不会说是经营得有声有色的“蒿岸酒地”。

而是十年前,他好心施舍给一位饿昏在街头的小女孩几块面包。

这并非偶然的善举,他生来便是个好人,在经历丧妻失子之痛后更是如此,对在店门口转悠的流浪狗都会好心施舍几块骨头,更别说可怜楚楚的小女孩了。

可谁能想到,那位快要饿死的小女孩,日后竟成了名动四方的黄金级冒险者,不但在生意上对他照顾有加,更是在三年前的黄昏报答给了他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嘎吱——”房门被推开,略有锈迹的开合页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陶德。”

下一刻,老人耳边响起女孩子温柔的嗓音,他皱了皱眉,稍稍睁开眼后又快速闭上,微醺的阳光透过薄薄的帘子照在他床前,不算炫目,却有些叫人睁不开眼睛。好在虽说老了但他的耳朵还算灵,就算不睁开眼光听声音也能知道是谁来了。

“噢,是妮姆……这么快就白天了?”

老汉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女孩站在阳光里,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现在该开店了,陶德你昨晚还挺晚睡的,哥哥的事情让你多担心了,要晚点起床吗?”

他摸了摸眼角的起床泪,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身子骨结实着呢,照常开店吧。你哥已经去了吗?”

女孩是他的员工,准确来说是名为员工,实为养女。

三年前,幼时被他救助过的那位冒险者少女和她的同伴闯进他家里,身后跟着一对兄妹。那对兄妹名字叫克莱和妮姆,在边境的开拓村长大,村子在数日前被绿皮怪物毁灭,两人也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紧攥彼此双手,苍凉风霜烙在两张稚嫩的脸上。

两个茕茕孑立的孩子和一位形单影只的老鳏夫,各种意义上的天造地设。

于是老陶德便收留了两人,供他们衣食,给他们住处,让他们在酒馆工作,他们之间与其说是雇佣关系,更像是某种程度家人。

渐渐的,女孩脸上又重新浮现了笑容,而男孩……

“是的,今天一早就没了人影,估计去是公会那边了,真拿他没办法呢。”妮姆苦笑着点了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昨天才刚过完生日的。”

三年来,哥哥克莱即使在酒馆工作,也一直在为成为冒险者而努力,不论白天或是夜晚,烈日或是冰雪,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她看得懂或看不懂的训练,她阻止不了,也不会去阻止,正如阿莉塔所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既然自己无法阻止哥哥去当冒险者,就不应该阻止他变强。

“那小子已经长大了。”摸了摸胡子,老头“嘿嘿嘿”地干笑着,目光柔和地看向身体尚且稚嫩、心灵却相当早熟的女孩,“然后有一天,妮姆,你也会长大。而我则会渐渐老去,呵呵呵,虽说现在我就已经够老了。”

“陶德……”

“你知道的妮姆,你知道的,我没有孩子,所以我一直把你们当儿女看待。”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归父的怀抱,这家酒馆会交到你和你哥哥的手里,或许那天不远了……”

“陶德,不要……”妮姆固执地摇着头,眼角已经带上了几点泪花,在父母离去后,她最亲近的人除了哥哥,就是收养他们的陶德了,她拽住陶德的手:“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陶德,你是个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人只是笑笑,伸手抚摸女孩渐长的黑发,像是松了口气般,“好好,不说了。走吧,要开店了。”

融雪城的冒险者公会,外观上并没有多气派,至少肯定是比不过领主家五层高的巍峨城堡。

走到里面,除了柜台处的工作区外,剩下的大半被当成了酒馆使用,各路冒险者聚集在此,或承接委托,或聊天扯淡,当然还有克莱这样不是冒险者的人。

克莱不是第一次进到公会里面了,只是之前要么来找人,要么来帮老陶德发布委托,而这次目的和以往都不一样。

一靠近柜台,那边的公会的接待员便认出少年,那是一位从南方来的小青年,皮肤白皙,口音古怪,名字也很古怪地叫马哈纳多贡,但大家都叫他尤诺,“啊啦,这不是蒿岸酒地的克莱君吗,老陶德又有什么委托?”

他是酒馆的常客,与少年也不算陌生人。

“不是。”

“那是找人?找苦艾二人组吧?昨天倒是回来交付委托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她们人影。”

克莱摇了摇头,“我来注册冒险者。”

“注册?”

尤诺愣了愣,随后露出了然的神情。他确实不止一次看到少年在城后的树林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练剑,这样的家伙想成为冒险者并没有多出人意料,听说还是黄金级冒险者组合“苦艾酒”的徒弟,不过这他倒没亲眼见过少年跟苦艾酒有接触。

“稍等一下。”他说着,从柜台下拿出一本厚厚的羊皮书,还有一小块铁皮包边的木牌,把书翻到空白的一页,手指夹着刚蘸过墨水的羽毛笔,“名字是克莱没错吧,男性,种族人类,那么年龄和职业是?”

“十五岁,是战士。”

“年龄和肌肉都合格,也行吧。还有发色是黑色,瞳色棕色。好,注册完毕了,这是你的身份牌,要保管好哦。”

在木牌上写好少年的名字后,他把牌子推到少年面前,“最开始注册的冒险者都是等级一的木牌,之后公会会根据你的品德考核、战斗力和最重要的委托达成数量来慢慢提升你的冒险者等级。从最开始木牌、砥石,到下级的黑铁、青钢,中级的赤铜、白银,高级的黄金、铂金,然后是最高级的华钻。”

“当然如果你足够强大,或者被神明所祝福,还可能被评到华钻之上的第十等级,也就是勇者,。”

“更高的等级不单单是对更高实力的肯定,还能接到更高限制级的委托,享受更好的公会福利,甚至能名留青史。总之,好好努力吧,少年。”

一口气念完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对白,尤诺长出一口气,“那么,注册费是用十银币。”

“欸?”克莱愣了愣。

“哈?”少年愣住的样子让接待员也跟着愣住了,“喂喂,你不是没带够钱吧?我这都写上去了啊!哎!怪我怪我,一开始没跟你说要收钱!那么我就先帮你……”

啪嗒!

一声轻响,一枚面值十的银币被拍在了桌面上。有些尴尬的克莱侧过脸去,正对上某位熟悉的半精灵笑眯眯的嘴脸。

她冲少年眨了眨眼,又看向接待员,脸上笑意不变:“注册费用是十银币,对吧。涨了不少呢,不过提高一下门槛、阻挡一下某些自信过头的热血青年也是好的,我已经厌倦从怪物的巢穴里拖出哪位新人的尸体了。”

“小子,热情是好事,鲁莽就不是了。没调查清楚就胡乱行动,换个场合的话可能就会搭上性命,你明白的吧。”一个清亮冷淡的女音,来自身后披着半身斗篷,露出半张脸的人类女性。

是苦艾酒二人组,半精灵贝亚特和人类阿莉塔!接待员眼前一亮,真是说水鬼水鬼到,看来那个传言果然是真的,蒿岸酒地的沉默寡言的伙计是黄金级组合的徒弟!

这两人三年前还是默默无名的赤铜级组合,却在三年间坐火箭似地直窜到黄金级,而且名次在黄金级中名列前茅。

在冒险者里,中级的赤铜、白银级就算是能独当一面的老手了,而能晋升到黄金级,跨入高级冒险者行列的人,在那群老手中说百里挑一都不为过。

即便如此,冒险者数量实在过于庞大,黄金级的比重不多数量却也不少,但像“苦艾酒”这样年轻的黄金级却不多见,更何况还是两个女性,甚至有可能在三十岁前晋升到铂金级,也难怪常有人称她们为融雪城公会的镇会之宝。

“喔!是小阿莉塔和小贝亚特!今天也很养眼呢!”

“服务员!给我上杯苦艾酒!”

“俺也要来一杯!”

“弟弟们给老子稍稍后,招待的!给老子我整一箱!”

二人的到来让原本就很嘈杂的酒馆区更加闹腾了,“要一杯苦艾酒”的嚷嚷声此起彼伏,怪不得有报告说整个王国就融雪城的苦艾酒卖得最好,看来这都得归功于这两位的头上啊。

对于这等带着性骚扰意味的调侃,阿莉塔已经见惯不怪了,她径直走向柜台,马尾辫随着步伐轻微晃动,似乎永远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搭在桌沿,蓝色的眸子直盯着尤诺:“接待,今天有什么棘手的委托吗?”

“啊,那、那个——”尤诺张开口,却发现平时灵巧的舌头突然变得麻木愚钝,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也难怪啊,他想,这位女战士样貌只能算个普通的美人,但眼睛特别好看,还有那一身凛然又冷淡的气质,叫人不敢直视,又不愿移开眼睛。相比之下,苦艾酒的另一位虽说容貌公认更漂亮,但却更好对话。

就在尤诺还在暗自与自己打结的舌头奋战时,另一位女接待员及时过来救场,她不着痕迹地往尤诺腰上掐了一把,笑意盈盈地点头道:“阿莉塔小姐,连黄金级都棘手的委托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不然的话世界就得毁灭。偶尔转换一下心情,去下水道清理硕鼠如何?”

没理会女接待话里头的刺,阿莉塔干脆地摇了摇头,“抱歉是我表达不周,有没有对这小子而言比较棘手的委托。”

“对这小子而言?”

铁匠摸了摸他的大胡子,浑身肥肉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嗯……身材还算壮实,不过毕竟是木牌新手。这套怎么样,革制半身甲,外挂一块铁制半胸甲,重量不算重,以他的体格来说肯定绰绰有余。”

融雪城是冒险者汇聚之地,自然少不了酒馆,也少不了卖武器和防具的铁匠铺。

三人离开公会后阿莉塔提醒克莱要先置办装备,他立刻就往家里赶。融雪城龙蛇混杂,一般人出门不要带太多钱,三年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受到教训了。

现在三人就在蒿岸酒地附近的一家铁匠铺里,老板是个矮胖敦实的矮人,跟所有矮人一样留着大胡子,他也是陶德酒馆的常客,一个人能喝十人份的酒,拜此所赐挺了个肥硕的啤酒肚,很让人怀疑他的锻造手艺。

“穿上吧。”

听到阿莉塔的话,克莱接过革甲套上,这身防具护住了他脖子以下的上半身和到膝盖为止的下半身,挂上胸甲后也说不上有多沉重,总体来说比较合身。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朝阿莉塔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近墨者黑,阿莉塔沉默冷淡的性格也传染给了她的学徒。

“鞋子穿你平时运货时穿的皮靴就行了,能防蛇咬的靴子就是好靴子,手套新人不需要,你要用手好好体验刀剑割破肉体的触感哦,小子。”半精灵用力敲了下少年的胸甲,作为他的另一位师傅,很可惜并未能把乐观幽默的性格也传授给他。

“还有头盔,酒馆小子。”矮人老板又费力的从柜台下翻出了一个革制的头盔,“厚皮革做的,跟你的皮革铠甲一样,只能防护刀剑劈砍切割,但防不住冲击力。不过不熟练的新手勉强自己穿铁甲反而更危险,锁子甲也是,习惯一点战斗后再穿吧。”

头部护具露出了整个脸部,只护住了头顶和后脑,即便如此克莱戴上后仍感到了令人不适的拘束感。

半精灵目光移到武器架上,像这样的铁匠铺卖的武器也只有普通的刀剑棍锤,不过对于新手来讲也足够了。“接下来就是武器了,小子你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吧。”

“记得。”克莱点了点头走到武器柜前,看着台面上琳琅满目的格式武器,最后选出了一把木柄的钉头锤、一把带鞘的短刀和一把普通的铁制匕首,“冒险者只携带一把武器是很危险的,至少得带上两把,主武器和备用武器。还有匕首,作为方便的工具,用在各种用不到武器的场合。”

钉头锤,简单来说就是把一块铁固定在木棒上,几乎没有使用门槛,会砸东西就行了,双手不是残疾的人都会用。使用简单却威力不俗,而且单手就能挥动,对中甲、轻甲和无甲的敌人都能造成有效打击,也没有刀剑那样砍两个人就斩味下降的尴尬情况,在冒险者中一直很有人气。

克莱虽说练过剑,但出于保守还是选择了更简单实用的钉头锤。

“锤子!不要啊小子,这一点都不酷!快给我拿剑哇!”仿佛遭受了莫大的打击,半精灵双手捂脸哀嚎,“我可是赌了一个金币你会选择用剑的!”

“不,这个就好。”

“多谢惠顾。”阿莉塔微笑着接住半精灵弹来的一枚金币,她似乎只会对半精灵展露笑容,虽说多半是讥笑。

手指灵活地翻转着金币,她视线又落回正在试用武器的少年身上,道:“武器没问题的话,最后就是盾牌了,大盾太沉重,小型盾你用不好,拿一块中型盾吧,木制的就行了。”

老矮人挠了挠他的秃瓢,粗短的手指握住笔在纸上快速地写了什么,“皮革轻甲、皮革头盔和外挂的铁胸甲,三十五银;武器盾牌加起来二十五银。那么这些钱我就收下了。”粗糙的手掌随即拍住桌面上几枚面值不同的银币收到柜台里,剩下的通通塞回钱袋抛回给克莱,“小心点啊小伙子,我还惦记着你给我送酒呢。”

单手接住钱袋,克莱点了点头:“嗯。我是不会死的。”

捏着仇恨卧薪尝胆了三年之久,少年终于要踏上冒险者的旅程了,一段卑微的故事从此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