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生活,需要习惯。

城镇和村子不同,有许多许多规矩要遵守,不能上树,更不能爬墙,卫兵双眼会盯紧街上每一个像克莱和妮姆这样的孩子,恶狠狠地警告他们说:“看见城中央那个绞刑架了吗,昨天才绞死过一个像你这样毛手毛脚的孩子”。

但克莱从没见那个绞刑架上挂过人,收留他和妮姆的酒馆老板老陶德这么说,融雪城的所有被抓起来的罪犯都会被送到北边的矿场,当波顿家的苦工。

“罪越大劳役越久,在城里杀了人就要当一辈子的苦力。”他坐在火炉边,拎着烟杆抽着烟,“像你和妮姆这样的孩子,千万别去引起那些卫兵的注意,他们会千方百计刁难你,一旦起了冲突他们就有理由把你们送去挖矿了。波顿家就是这样控制领地内流民数量的。”

老陶德,克莱和妮姆现在栖身的酒馆的老板,跟阿莉塔说的一样是个有点啰嗦的老好人,当天就给兄妹俩腾出了房间,虽名义上说是雇两人做酒馆帮工,但实际上比起雇佣更像是收养。没有苛求两人干活,而是给足了假期,甚至每晚餐桌上表演一段年轻时练过的杂耍,用蹩脚的表演都两个孩子开心。

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的孩子,苦大仇深,或许他们会被逗笑,但真正的能抚平伤口的,只有时间。

而即便是时间,也难以消除深埋心中的,仇恨的种子。

“阿莉塔师傅、贝亚特师傅。”

再次见到两人时,克莱已经在酒馆工作一个月有余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未有一夜安眠,一闭上眼睛脑海就会浮现出双亲惨死的那幕。妮姆大概也是吧?他想,他已经不知有几夜是伴着隔壁房间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入眠的了。

恨意与懊悔从未消失,反而随着时间流逝与日俱增。

除去酒馆的工作和必要的休息外,克莱每日就在酒馆的后院训练,他从未握过剑,也不知道战斗的方法,只是脑海不停回想那天阿莉塔和贝亚特与食尸鬼的战斗,回想她们的每一个动作,再用棍子当成剑一遍又一遍地模仿。

这样的训练会有成效吗?少年不知道,只是这样做会让他感觉自己在前进着,从而减少心中的负罪感。

现在两位冒险者回来了,她们答应过要训练他成为一名冒险者,但教学的内容却出乎少年的预料。

“文字?”晴天闷热的空气中,克莱用手背擦了擦凝聚在下巴的汗珠,皱着眉头,满是不解:“这与战斗的关系很大吗?我要成为冒险者,我要学会如何挥剑!我想学的是怎样才能杀死那些怪物!”

“想成为冒险者很简单,只要过了15岁,哪怕你是个瘸子,只要跟前台说一声都能成为冒险者。但成为怪物杀手可没那么简单,文字,至少通用语一定要学会。”

“可是我——”

“闭嘴,小子。”阿莉塔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要能做到,我可不是为了培养一个废物才浪费宝贵时间的。”说着,她又看向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的妮姆:“你也当然可以来学,说到底不学会文字的话,是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

突然的搭话把妮姆吓了一跳,她右手握拳放在胸前深吸了几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点点头:“是!请也教我学习文字吧!”

阿莉塔并不是一个好老师,她没教过人,也不懂得教人的方法,而教授文字无疑相当考验耐心。但妮姆是个聪明的孩子,即便是在阿莉塔蹩脚的教学下,她还是学得很快。与她相反,克莱进展缓慢,倒不是他不够努力,只是同他的老师一样,他并不精于此道。

所以妮姆每晚都会辅导哥哥识字和书写,兄妹二人并肩前行,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这种“我正在奋斗”的心情,正是走出伤痛的正道,毕竟伤口愈合需要的不是逃避或遗忘,而是前进啊。

锻炼脑子的课程一门接一门。

比如草药学。阿莉塔说,想成为一名活得足够长的冒险者,需要磨练战技、需要冷静思考、需要学会分辨鲁莽和勇气,也需要学会分辨草药和毒草。一开始她把草药带到两人面前,后来她把两人带去草药面前,山林里有几乎所有能用到的草药。

半精灵也跟着来了,只是她往往带着酒水、面包和烟枪,克莱觉得她更像是来郊游的。事实上也确实,在她猎了一头鹿后,草药学课程立刻变成了烤肉课程。“听好了崽子们!要在音乐停下后默数两三秒再拿起来!当当当!完美的烤肉!”贝亚特一脸亢奋地举起烤得有些焦的鹿腿,还哼起了奇怪的调子。

“音、音乐?”正在认真做笔记的妮姆有些疑惑。

“不用在意。”阿莉塔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啃着烤得刚好的鹿肋排,“她总是这样,冷不防就蹦出句莫名其妙的话。”

还有解刨学,克莱刚开始还以为只是讲解如何剥皮或者说收获动物身上的战利品,但后来,解刨的对象从青蛙老鼠到山羊野狼,再到食尸鬼和哥布林这样的怪物,甚至贝亚特还一脸兴奋地展示了一具会动的人体骨头架子。

它被关在笼子里安静地蹲着,下颚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空洞的眼眶里幽蓝色的鬼火一闪一闪。“它的名字叫朱蒂。”贝亚特靠在笼子边上,青色的眼睛注视着那只亡灵,“它是我的好朋友,至少生前是。顺带一提它不是人类而是跟我一样的半精灵哦,剔成这么完美的一副骨头架子可花了我不少时——哎哟!”

还没说完就被阿莉塔冷着脸揍了一拳,“别吓唬人家小伙子了,恶劣的半精灵。”她走到笼边指着那只骷髅:“骷髅,这是最常见的亡灵了,有书说人若怀着怨恨而死就会变成这样的亡灵,当然要尸体完整才行,被兽人撕成的两瓣的可说不上完整。”

“不要被修道院的神官骗了,它们不畏惧火焰,更不畏惧圣光,但就像我们冒险者怕刀切剑砍一样,它们也可以被武器杀死……”

然后是武器装备的维护课。克莱手指触碰到剑身时,炙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仿佛每一根血管都在跳动、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剑柄,那是一把单手长剑,并不重,但拿在手里就感觉沉甸甸的,接下来会花三年的时间来学习如何挥动它吧。

“并不需要哦。”阿莉塔轻声打破了少年的妄想:“不要把太多时间花在武器的熟练度上,最后决定你能否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不是武器,而是这里和这里。”她先以食指指了指脑袋,再拇指朝内比划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或者说这才是你最强大的武器,永远不要陷入除了不停挥剑外什么也想不了的窘境。”她夺过剑收归剑鞘,身后的武器架上放置着更多的武器:“挥剑不需要太多练习,剑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人类使用而设计的,只有那些拔剑只为决斗的闲人才会费尽苦心去学习所谓剑术,而冒险者的战斗从来都不是公平的。”

“在酒馆喝酒的冒险者都会磨练他们的剑技,我说我以后要成为冒险者时他们甚至会教我一招半式。难道那些都是错误的吗?”少年语气克制,话里头却是浓浓的不服。

“不是。但你现在不应该把时间花在那上面。”

“是哟小子,战技这东西是只有你去亲手杀点什么才会有进步的哟。”贝亚特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又躺回摇椅上,对板着脸的阿莉塔勾了勾手:“Ali也是,别生小朋友的气嘛,来,擦亮我的剑!”

半精灵贝亚特,克莱现在才知道,她大概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半精灵了。

酒馆的客人很多,而且大多是些冒险者,不如说融雪城本来就是个冒险者富集的地方,不像他以前住的村子,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冒险者路过。冒险者中精灵和半精灵并不少见,带有精灵血统的他们总是端庄而稳重,没有一个像贝亚特这般轻浮不羁。

非要打比方的话,贝亚特就像不贪财的人类、不嗜酒的矮人,凤毛麟角。

这位半精灵跟她的朋友一样不擅长教人,却对教导克莱这件事无比上心,而且似乎乐在其中,主动地承担了所有锻炼身体的课程。

“哈哈,三年时间啊……说到训练三年就是那个了吧!”她亢奋地打了个像是,指向克莱软弱无力的四肢,翠绿的眸子像是看见玩具一样闪闪发光:“肌肉!首先要把肌肉练起来,每天100个深蹲、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长跑十公里!”

“就这样坚持三年,到头发掉光后,你大概就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男人了!”她咬牙笑着竖了个拇指,不知是不是错觉,克莱觉得她的牙齿闪了一下。

深蹲俯卧撑,全是一堆听都没听过的名词,在看完贝亚特演示后,克莱卯足了劲开始训练,这位不久前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少年充满了决心,然而毕竟只是12岁的孩子,拼命完成了三分之一后几乎昏歇倒地,当夜也没能去酒馆工作。

第二天起来,克莱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某种心情支撑着他一早起床去到城外山上的训练场。妮姆也跟着过来了,她捏着小拳头。“恶狠狠”地指责贝亚特简直就是在戏耍她的哥哥。

于是半精灵很贴心地把每日的训练量削减到原来的四分之一,她讪笑着挠了挠脑袋:“抱歉啊小子,师傅我太想当然了,果然训练这种东西要循序渐进呢。啊~生气的小妮姆也好可爱!”

后半句是冲着房里正在看书的阿莉塔说的。

即使如此,全身肌肉酸痛的克莱也没能完成任务,做完深蹲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后就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了,脸上露出了抽筋似的痛苦表情。

第三天第四天也没能完成四分之一的训练量,直到一周后,身体终于恢复过来的他终于跑完了四分之一的日常训练,“挺不错的嘛,小子。看来肌肉有好好地适应了,按这个训练量再来一周,然后标准调到刚开始的二分之一,直到你能做完一套体能训练还有余力,我们再来练其他。”

能完整地做完一套体能训练还留有余力,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期间的进步是每天都能实实在在看到的,这也是是少年能日复一日坚持的原因。对许多人而言都是如此,只要能看到回报就能够坚持。

于是少年每天上午起床,跑到城外贝亚特和阿莉塔的训练场,先是上锻炼大脑和心灵的课程,然后是练拳击:贝亚特拿一个装满沙子的麻袋挂树上让克莱去打,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克莱还是照做了。练到气喘出汗后再体能训练,一百个深蹲、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绕训练场跑个二十圈。之后还有余力的话,就继续打沙包,直到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才回去酒馆准备工作。

如此日复一日。

阿莉塔和贝亚特都是冒险者,不可能当全职老师,实际上能上课的日子并不多,多数时间都是克莱在训练场自己练。而贝亚特,这位过于热情的老师,几乎每次完成委托回来都会想到全新的方法折磨自己的学生。

背着铁制重锤跑步的负重训练;绑石头丢河里的闭气训练;三十秒内分辨七条蛇里那条是无毒的,再伸胳膊让它咬的胆量和学识训练。这些都是轻的,半精灵甚至砸了马蜂窝让马蜂追着少年跑,往他喝的水里掺泻药再逼他跑步,休息时冷不防地往他身上扔蛇。

太多太多,都分不清到底是训练还是恶作剧了。

对此克莱也没有怨言,经过大变的他已经不像同龄的孩子那般任性了,被迫早熟的他也学会了坚持和忍耐。而且除了折磨他外,贝亚特也确实会教一些非常有用的课程。

“跑酷,我这么称呼它。”站在高耸的树冠上,半精灵从一棵树轻盈地跳到另一棵树,睥睨着树下的少年:“在森林、遗迹、地下城、城市或者其他任何地形复杂的地方自由奔跑。”

“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到立足点啦,像是分枝、瘤节和裂口之类的。”坐在枝干上,贝亚特翘起二郎腿朝他勾了勾手指,“像你这种村子里长大的孩子,对爬树应该不陌生吧。”

当然不陌生,克莱从小就有爬树摘果子,也被父母戏称过“猴子”,但并没有像贝亚特那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再到另一棵树。毕竟树枝可是很脆弱的,不知哪一脚就会突然踩塌,连村里最厉害的爬树高手都不敢这么玩。

“这里就需要一点勇气和技巧了,首先是挑选足够粗的树枝,然后是跳跃的方法,保持力向前冲而不是向下坠,快速移动的话,就要快速判断哪根树枝能踩哪根不能。还有你刚才爬上来的动作太慢了!要用腿部发力往上蹬,而不是全靠手臂拉!”

首先要练习的是爬树,这个克莱基础还算不错,但要穿上装备后就变困难了,而最困难的还是在树与树之间的移动,树的分布太复杂,要分辨哪根树枝可靠哪根不可靠并不容易,判断失误从树冠摔落的场景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克莱的腰部和腿部几乎每天都会被安全绳勒出血痕。

初步掌握了树上的移动后,就是地形复杂的野外快速移动了。林间地树木遮蔽阳光,碍事的杂草灌木不多,但入眼所见全是树干,这样辨别方向就是一大难题了,走直线可是一个脑子活。

比林间复杂的次生林,由于一些树木被砍伐了,杂草灌木这样的低矮植物又有了生存空间,地面上的移动变得举步维艰,哪些杂草可以直接穿过、哪些会很缠人、还有哪些会把人割伤、哪些布满了荆棘。同样的在这里的地方快速移动需要用脑子模拟出最佳路径,避开荆棘、石坑和可能藏在草丛里毒蛇。

然后是城里的“跑酷”。

半精灵还特意强调了一遍:“在城市离跑的才是真正的跑酷呀!你不觉得很帅吗!攀爬地标性的建筑,在房顶上跳跃,从谁谁谁家的阳台上飞奔而过,甩开那些只会爬梯子的笨蛋卫兵!在鸟瞰点来个信仰之跃!不觉得帅爆了吗!”

她高举着右手,左手叉着腰,眼睛里似乎冒着星星。

“听起来像个小偷。”阿莉塔毫不留情地刺了她一句。

城市的自由奔跑说实话比野外要简单许多,一开始克莱还要找找每栋建筑的攀爬点,后来熟练之后才发现人造建筑几乎哪里都可以爬,关键是要保持冲劲,要快。但很快克莱就发现困难了,这个困难并不来自攀爬或跳跃,而是来自——

“快跟上来,小子!他们要追上来咯!”

清晨融雪城的大街,贝亚特大笑着跑在前面,身后是气喘吁吁的克莱,再后面是骂咧咧地抄着武器追赶两人的警卫兵。“这边!”侧身闪入昏暗的小巷子,半精灵三步做两步蹬上墙,手指像钢钉一样抠死并不平整的墙面往上爬。

克莱也赶紧跟上,动作却磨磨唧唧的,被卫兵狞笑着拽住了裤腿。抬头往上看去,被他视作希望的半精灵已经爬上了楼顶,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道:“掰掰了,小子。”留下一句话后潇洒离去。

于是当天他在监牢里呆了一上午,直到自家妹妹领钱来提人。

或困难、或琐碎,或无聊、或恶意的训练,未来还有三十个月在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