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带的雨水季节,天空似乎永远乌云盖顶,空气又冷又潮,风也变得黏黏糊糊的,令人倍感不适。

乌云之下,三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村庄的小径上,小径跟其他大多数道路一样,因频繁的雨水而变得泥泞难行,用脚走的的话更是如此,路烂到了贵族小姐肯定不愿下马车的程度。

幸好三人都是不在意,或者说习惯了泥污的冒险者。

克莱昨天接到了成为冒险者后的第一份委托,发起人是子爵的廷官,内容简单明了,前往融雪城南部,那位子爵领地内的一个小村庄,清剿林中绿皮怪物的营地。赤铜级任务,这俩两黄金级带一无等级能接到的最高级别任务了,对克莱来说唯一遗憾的是这里的绿皮怪物是指哥布林而非兽人。

不过,若真碰见兽人,自己还能像训练时一样冷静地挥剑吗?不要发狂似的一味莽攻,也不能因害怕而畏手畏脚……

我在说什么傻话呢,蠢材!别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成为冒险者的!

一脚踏进一小洼积水潭,污秽的泥水溅湿裤脚,少年暗自咬了咬牙,责怪起自己的冒失来,昨夜因种种原因没睡好已经是一大败笔了,之后可不能再失败了。

在这样潮湿的天气中走了半天,克莱感觉肺积满了水,每吸一口气都在让肺里的水线上升,而因水线上涨而变窄的肺容量又迫使他更加卖力地呼吸,结果就是他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喘口大气的。

而另外两个人……

克莱抬头看了看前方已经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却丝毫没有打算放慢速度的两人。

“那接下来接下来,轮到贝亚特提问了!莉莉糕点屋的年轮蛋糕!”

“喜欢。”

“那芝士千层饼?”

“喜欢,昨天才吃了。”

“面包!”

“讨厌。”

“刚出炉的面包!”

“喜欢。”

而且还在心情很好地玩着他看不懂的游戏,毕竟多年冒险者生涯,所谓十天任务五天跑路,如果是黄金级的委托甚至走一趟就是两三个月,对打发时间没一套可不成。

“夜间干活~”

“喜欢。”

“吸血鬼!”

“喜欢。如果你指干掉的话。”

“贝亚特的按摩!”

“……喜欢吧。”

“贝亚特!”

“讨厌。”

“啊啊啊为什么啊!”

阿莉塔嗤嗤地笑了笑,没去管正在假哭的半精灵,而是回头看向气喘吁吁的人类少年,用手甩了甩她那一头红发,“你在磨叽些什么呢,成为冒险者的话这些可是日常哦,快跟上来,还有一半的路程……开玩笑的,我们就要到了。”

见阿莉塔没搭理自己,贝亚特也停止了假哭,改为怨气地捶了一下她肩膀:“与其说就要到了,这不是一已经看到村子了吗。”

半精灵所指前方,与克莱所知的村庄全然不同,两个人高的木桩围成墙,比墙更高的瞭望塔坐镇四方,手执武器的民兵驻守门前,门外甚至竖起了原木削尖了搭成的拒马桩,守备比少年运货时到过的许多小镇都要森严,甚至说是堡垒也不为过。

“堡垒”的主人已经在屋里等候多时了,在民兵们把三人带来后他立刻起身表示欢迎,“欢迎欢迎,你们可终于来了。听到说只有三个人的时候俺还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是大名鼎鼎苦艾酒,那俺就能放心了!”

苦艾酒是融雪城及周边地区最有名的冒险者组合了,由于二十出头的年纪、黄金级的实力、还有颇为养眼的外壳。

话事人是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在见到三人后立刻跳下椅子,咚地一声落地差点把桌面的酒水震翻。不同于铁匠老矮人的肥胖,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壮实,肌肉隆起的手臂看起来比半精灵的大腿都要粗,上面划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可想而知他并不疏于战斗。

“外面好大!里面好普通!”见到墙内只是普普通通的村子,贝亚特心中难掩失望。

“为何一个村子需要修建这样的围墙?”阿莉塔也有些疑惑。

男人扶稳桌子,把酒杯往里摆了一点,“这里离隔壁子爵领很近,而且两家关系并不友好,我们领主一拍脑袋,就决定在这村子修了木围墙,结果一次都没用到正途上,用来防防野兽和哥布林倒不错。”

“俺……咳咳,我是格雷格,灰风子爵老爷的领地警备官。失礼了,苦艾酒的大名如雷贯耳,但那位小子是?”男人的视线越过少女们直接落到了后面的克莱身上,克莱感觉像被一头熊给盯上了,浑身汗毛倒竖。

“看起来不像战士,是给两位小姐拎包的吗?”

被否定到这种程度可不行,克莱踏前一步,直视格雷格的眼睛:“克莱,刚注册的冒险者,不会比你的手下更差。”

警备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闲话就不多说了,阿莉塔小姐、贝亚特小姐,村子正在遭受绿皮怪物的骚扰,它们翻不过这墙,却能袭击路上的行人和商队,而我前些天发现了它们的营地,不得不说比想象中的要大上许多,单凭我和这些农夫可解决不了。”

他口中的农夫,自然是指放下锄头扛起生锈武器的民兵了。

“如果是没找到营地还好说,既然发现了它们的据点,为什么还要委托冒险者呢。”阿莉塔皱着眉头,“领主应该有保护领地的义务,他手下的士兵该不会连一群哥布林都打不过吧。”

格雷格耸了耸肩,“我们领主正准备和隔壁领地举办一场比武大会,特别蠢的贵族娱乐你知道的,让双方的骑士用决斗来裁决领土纷争。我的手下也被拉去镇场子了,所以如你们所见现在我就一光杆司令。”

“所以说,你现在确实比我的手下可靠多了小子,我现在没有手下!”后半句是直冲着克莱说的。

把排场看得比贱民的性命重要,很像是领主会干的事。

“了解,现在快到晚上了,今天我们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去解决这个麻烦,这样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这里已经准备好各位的住处了,还需要准备什么补给吗?”

仿佛等这句话很久了,半精灵举起双手高呼:“泡澡!”

“哎呀哎呀,”格雷格笑着咧开一口白牙:“看来你已经做过调查了,村子里的确有一处温泉,不过现在温度有点太高了,你受得了的话就没问题。”

“可以煮鸡蛋吗?”一向严肃的阿莉塔也开了个玩笑。

倒是克莱对此薄有微词,径直问道:“师傅,我们不应该先去侦查一下吗?”

半精灵过去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才走几步路就喘大气的小屁孩在说什么呢!小子,不想死得随机,该休息时就要好好休息。而且,那些绿色小怪物很狡猾的,若事前侦查被发现了,没准会连夜拔营走人,等到风头过去再出来作恶。要一次性解决,就要用最好的状态迎敌。”

“啊,原来如此。”警备官点了点头,“之前我也以为要事前侦查来着,既然专家都这么说了,那就按你们的方法来吧。”

当夜,吃过还算丰盛的晚饭后克莱就把自己关在了分配的房间里,昨天他就没睡好,今天又在泥泞里跋涉了半天,身体已经相当疲惫了,精神却还莫名地紧绷着,或因为兴奋、或因为不安,这些都无所谓,太过激烈的情绪是冒险者的大敌,两位老师的话他一直谨记着。

因此他必须强迫自己入睡。

“妮姆……”少年摸摸了胸前的挂坠,这是出发前妹妹送给他的礼物,很普通的玛瑙坠子——或许又被修道院的神官洗礼过——却承载着妹妹的祝福。当然,克莱明白,明日的战斗可不能靠这种东西。

哥布林,跟兽人一样被人们称作绿皮怪物,实际上两者完全不同。

兽人骨骼天生就比人类粗壮,成年的兽人平均两米多高,野蛮又好斗,赤手空拳就能把人的脖子成麻花——这个克莱已经亲眼目睹过了。

而哥布林,除了少数亚种和大哥布林外,身高普遍只有成年人类的一半,身材也更加瘦弱,单只哥布林的话,即便是只会挥舞锄头的农夫也能驱赶甚至杀死,麻烦之处正是其过剩的数量和狡诈残忍的种族天性。

以数量闻名的怪物不少。食尸鬼有很多,但数量只在动乱战争年代爆发;水鬼也又很多,但水鬼不会主动袭击人类村子,而且只分布在沼泽。哥布林不同于它们,哥布林每时每刻都在繁衍,生性凶残又好斗,全大陆都能见到它们的巢穴。

无等级的木牌冒险者也能接到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而这次的委托却判定是赤铜级,也就是“老手”才能接的任务,恐怕哥布林的数量会相当多,还有大哥布林这样的高级种。

第一次出任务就是如此越级的委托,真的没问题吗?少年紧握吊坠,双眼慢慢闭合,“没事的妮姆,我发过誓了,我是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死……”

第二日清晨,克莱轻声喃呢着,把吊坠塞回了皮甲内,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哥布林营寨。雨水哗啦啦落下,打在四周的草叶上噼里啪啦地摔得粉碎,再慢慢渗进吸水过量的泥巴里。

昨天乌云密布,今日大雨滂沱。

苦艾酒、克莱和警备官格雷格一行四人蹲在草叢中,前方哥布林的营寨近在咫尺,虽说所谓营寨不过是一片傍着大树胡乱搭建的木头架子,但那规模也着实惊人,如此大的营地也怪不得会被发现。

阿莉塔和贝亚特穿着样式相仿、一看就是高级货的镶钉皮甲衣,里面还衬了件锁子甲;格雷格则是厚重的全身板甲,明明不是骑士的他却有一身骑士的行头;克莱则是刚买不久的皮甲,皮甲不算劣质却做工粗糙,泡在雨水中有点发涨,叫人穿着浑身难受。四人身上都绑着伪装用的草叶,完美地和环境融为了一体。

“呜哇……昨晚的澡都白泡啦。”贝亚特似乎很恶心草汁的气味,颇为不悦地捏着鼻子。

“接下来还会染上更恶心的气味哦。”阿莉塔指的自然是血腥味。

“冒险者阁下。”警备官捏着嗓子,似乎害怕声音大点会被哥布林察觉,“这雨越下越大了,而且我看下个半天也停不下来,下雨会影响战斗,真的坚持在今天突袭吗?”

阿莉塔点了点头,她的红发也湿透了,搭在肩上的样子很没精神:“雨水会让动作迟缓,这点对它们而言也一样,而且大雨能掩盖我们的气味和声音。”

说着,她指了指营寨上方挂着的破布,“这个并非独立的哥布林巢穴,而是哥布林部落建立的前哨基地,看它们的图腾旗帜,应该是这里西南方沼泽的那个部落。你最好劝说你的领主增派兵力巡视整个领地,它们已经盯上这块地盘了,接下来会有更多这样的营寨森林某处悄悄建起。”

“好吧,俺、咳,我会谨慎传达的。现在问题是这里,有什么方法能把这老巢整个端掉吗?”

“咱们干脆冲进去吧,跟平时一样。”

“说什么傻话呢。”阿莉塔毫不犹豫地给了半精灵一肘子:“你看现在是平时吗?至少这次不能冲。”

克莱咬了咬牙,两位师傅不能跟平时一样直冲的原因,当然是为了照顾初次上阵的他了。

哥布林的营寨没有栅栏围墙,而是一个个比人稍高的胡乱搭建的棚屋聚集着,大概有十几个棚屋,这样大的规模,就是从里面窜出一百只哥布林阿莉塔也不会吃惊。在观察了一遍后,她说道:

“我们一路摸进去,大雨能掩盖我们的行踪,它们的棚屋分布不算很集中,而且因为下雨,巡视的守卫也很少,我们可以强无声息地一个一个棚屋处理掉。”

“那万一暴露了,俺们岂不是要被那些小杂种围住?”

“被发现了就正面硬碰硬,警备官大人害怕的话就呆在这里,我和贝亚特就能把它们统统解决掉。”说罢,阿莉塔看向克莱,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小子,你就别想跑了,除非你要当一辈子的酒馆伙计。”

少年坚定地点了点头,决心什么的他在三年前就已经立下了。

格雷格闻言便咧着牙晃了晃他的单手斧:“说屁话,俺又怎会怕这些个半人高的小杂种呢,待会我上去就一斧子一个。”

说干就干,四人借着灌木的掩护一路摸去,营寨边缘四只警备的哥布林正蹲在树下,被雨淋得无精打采,武器也插在脚下。这意味着它们已经没有机会拔起武器了。

嗖嗖!两支铁箭撞开雨水激射而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只哥布林还来不及吱声就被箭矢贯穿了脑袋,箭头透颅而出,鲜血在雨中迸溅。

它们的同伴吓了一跳,尚未等它们做出反应,身侧的草丛突然蹦出三个身影。阿莉塔左手手臂固定着金属小圆盾,右手高举长剑,瞄准一只毫无防备的哥布林用力挥下,随着一声剁开骨头的闷响,身上皮甲立刻染血。

另一只哥布林则被警备官壮实的身子压倒,他龇着牙,粗壮的手臂固定住对方单薄的身体,“咔嚓!”一下直接把脊椎掰断。男人甩了甩肩膀,转过头挑衅地瞪了眼身后背着盾牌、双手紧握钉头锤的无等级少年。

大雨掩盖了四人行动的噪音和哥布林微弱的呜咽,此为天时;营寨草木丛生,植物为了迎接雨露舒展叶子,草木和腐殖质的气味混做一团掩盖了外来者的气味,此为地利;而入侵的四人,除了一个初哥外都是惯于杀死怪物的老手,行动迅捷利落,此为人和。

“一个个棚屋全部清掉。”

悄无声息地干掉了守卫,尸体拽进草丛,四人的借着大雨对哥布林的营寨展开突袭。

贝亚特当斥候,快速地摸到最近的棚屋,快速往里瞅了眼,只见棚屋内有几只哥布林,一只靠着墙打盹,剩下的躺地上呼呼大睡。棚屋基本上就是用原木和树藤搭建框架,再绑上一层杂草细枝阻隔雨水,底部还用泥巴加固,使得其实际上比看起来要结实得多。

做了个手势示意同伴们过来,待他们就位后半精灵拉开弓弦,再探出头对准那只打盹的哥布林就是一箭!箭矢径直贯穿了哥布林的脖子,尾羽不住震颤,它不可置信地双手捂住脖子,拼命张大嘴巴试图唤醒伙伴,却只能无力地发出“嗬嗬”的微弱出气声。

几乎与箭矢一同,三人猫着腰从矮小的门处涌入,阿莉塔拔出备用的短剑,先是捂住熟睡中毫无察觉的哥布林的嘴巴,随后对着脖子一剑插下。剑锋精确地切断了气管和脊椎而没伤及大动脉,也没怎么喷血,她对此已经得心应手了。

格雷格还是没有用上他的斧子,继续表演徒手扭断哥布林的脖子,戴甲的大手摁在对方脸上,脚踩住它们胸腔,双手用力一扭,绿皮怪物不算脆弱的脖子应声而断。

克莱的呼吸却有些急促,不为进食、不为生存、不为防护,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纯粹为了杀死,而对某个会流血的生物挥动武器。他高举钉头锤,牙齿一咬刚下下手,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

是半精灵。她食指竖在唇前对少年摇了摇头,以口型说道:用刀。

钉头锤作为钝器,虽说在战斗中杀伤力往往强于刀剑,但在这种场合却不大适用,一来未免动静过大,二来也不一定能确保一击杀死猎物,改用备用武器短刀一刀割喉显然是更明智的选择。

克莱点了点头,放下钉锤拔出短刀。半精灵笑着把身体移动到另一边,仿佛进行着什么仪式般,双手猛地捂住哥布林嘴巴,少年立刻一刀插入对方喉颈。

“噗嗤!”

鲜血迸溅,喷泉似地溅了克莱一身。哥布林瞪大眼睛,身体抽搐了几下,外突的眼珠子旋即没了生息。

少年抽出刀,血水还在尸体伤口涌出,他喘着粗气,握刀的双手不住颤抖,胸口炙热得像吞了鉄汁一般。第一次为杀而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血,用刀锋割裂血肉的触感,用双手夺取生命的心情,复杂而深刻。

阿莉塔与格雷格已经处理完了棚屋里剩下的绿皮,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蔓延,人类少女走上前去拍了拍克莱的肩膀,声音漠不关心:“走吧,记住了,这只是第一隻。”

剩下的十几二十个棚屋里,还有更多的猎物在酣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