黟黑的云霄笼罩着天际,血色一样的月牙仿佛野兽那张撕开肉皮的齿牙一样狰狞,混沌的空气充满着铁腥味和尸臭味,混淆堆叠在一块的尸体个个都被虫类蛀蚀着––––夹缝在这幕地狱绘图间的琳奈,淋浴着从云霄里盈出的血雨,浑身感觉浸泡在黏稠又湿润的液体里一样,感觉极为不舒服。

「…?!」

「……救…救…我…」

俯视对方的琳奈,注视着对方那具半死不活的身体,朝自己的脚底伸出了手。

「……没…没事吧––––」

––––但还没等到琳奈抓住那只手,对方的身影轮廓顿时化为了肉沫般的粉尘。

「噫…!」

「…算了吧…没用的。」

「!」

践踏在泥沼上的黑影不知何时来到了琳奈身旁,并对那具化为粉尘的尸体做出解释:

「如你所见,这里所存在的…不过是曾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论你拥有奇迹般的宝物还是对神的虔诚…都无法改变历史和逝去的人终究已死的命运。」

「……这里…发生了什么?大哥哥…?」

「…只是一场…长久的战争…而已。」

「……战…争…?」

啪。弹一响指的黑影仿佛对这世界进行了干涉一样,映入琳奈眼眸前的魔物们个个睁开血盆大口扑向手无寸铁的人们,就像是争夺食饵的肉食动物一样,被生吞也好、被掏出内脏也好、被五马分尸成好几块肉片也罢––––当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阻止魔物们肆意妄为的情况下,这里就和地狱没有什么差别。

「……」

眼睁睁地看着人们被当做玩具分解的琳奈不禁捂住嘴巴闭上了眼帘––––精灵们的部落若没有那个人所伸出的援手,这片残酷不已的场景肯定也会再次上演。

「不堪入眼对吧…?」

对此觉得没有必要再播放这种画面下去的黑影,再次弹了一次响指––––啪。随之消失殃尽的魔物和人们宛如拼图的碎片一样裂开,等到琳奈回过神时,黑影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了一件类似皮甲的战服站在前方不远的山丘上,注视着琳奈从未目见过的世界地说:

「但这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由于魔物和人族的战争蔓延,原本拥有四个种族的大陆已经分裂,在这其中兽人族、精灵族、矮人族受到的迫害最为严重,他们认为这全都是人族的私欲所致,因为唯一能够打破这个困境的人仅有实力强韧的族长们和经验丰富的战士,而这些人在大陆被魔物们袭击时––––却在最前线和率领魔物们的首领战斗着,根本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赶回大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魔物们似乎挖了地洞或是从天而降…对大陆展开了无差别的袭击。在这事件中…先不论拥有骑士团保护的贵族们和王族,仅凭民间出身的士兵根本无法保护百姓们和草民,一旦他们也全军覆没…那些毫无战斗能力的人将没有任何抵抗手段就会遭到杀害。」

「…怎会…」

「要拯救无辜的百姓,首先就得拯救给予自己利益的贵族们––––这是每一个战场上的战士都知道的常识,所以拥有实力的人都不会在场…因为大家都知道大陆拥有士兵们保护,正因为知道了,相信了,置信了––––才选择走向了战场,但大部分的冒险者们向来都是独来独往,只要前往战场能够获得相应的报酬和金钱,就算是逃避战斗,不知廉耻地躲在强者的后方,拖着尸体都会回来,声称自己经历了这次大战,有资格领取大战的报酬。」

「……」

「…金钱,利益,报酬,食粮,女人––––人的眼里,永远只有这些东西…所以我才总是那么说––––一旦社会制造了利益的代替品,那便是社会进步的证明,同时也是『人』这个种族衰退的证据。」

「……就…因为…这样而已…?」

「因为这样还不够吗?利益可没有任何理由被褒义词所宠爱,它会在人的心中产生竞争的心理倾向,虽然竞争心以主观的方面来说能够提高社会文明的水平,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客观而言它自然也能降低人对生命这个概念的认识,人因为金钱而舍弃了同理心;人因为利益而舍弃了人性;人因为报酬而舍弃了罪恶感;人可以为了价值观––––而变得自私自利。若竞争力的影响能够让人渐渐变得勤勉,那让人们渐渐变得贪而无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如你所见,在这世上和那些人贩子一样的家伙,到现在都还没灭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世上会灭绝的––––往往都是老实的人,只要那些混账还活着多一天,这世界的矛盾就不会迎来终焉。」

「…但…不…不是谁都是这样看待利益吧…!」

「我就举个例子吧…你对这答案提出了质问,那这个问题又该怎么去解决?」

「这…」

一向来都不怎么明白这事情的人,没有理由可以直接回答约翰所提出的问题––––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这样说:

「明白了吧?人终究无法失去和利益之间的联系,不论是知识还是金钱,对人有益的事物一律都和利益有所瓜葛,这证明了人若要解决问题,首先就得制造问题,制造利益,才能获取解决方案的事实––––我只能说,这样的行为不过是在毁灭世界罢了。」

「…怎么…说?」

「怎么说?因为人在试图解决『分配利益』这项问题前,不仅没有得到解决方案,甚至以为制造了金钱就等于是解决了这问题,这个结果带来的问题,产生了犯罪、偷窃、强盗、人口贩卖、贿赂、无数的问题就因为人们逃避一个问题而产生,众多的问题也因此陆续产生––––若真的不想要再产生问题,那为何要追求答案?为何要追求更进一步的和平?」

「这…也太牵强了…」

「牵强也比起横蛮的无知好多了,不然为何人们总是要维护社会的秩序?不就是为了守护私人的利益吗?简单的道理制造了简单的问题,但复杂的答案同时也会制造出更复杂的问题––––人虽然是拥有知性的生物,和毫无理性的野兽相比起来,肯定解决了数千万的问题,找到了数千万的答案––––人们一直都以为,这是一件值得光荣或炫耀的事情,但我从来…从来都不这么认为,人的睿智仅不过是建立于众多的牺牲和矛盾之上才得到的荣耀,基于自己贪婪于生存的求生欲,延续了这毫无合理性的错误整整几千几万年––––到至今为止我都能断言,人乃这世间里最为贪婪最丑陋的生命体,这才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仅…仅仅是…想要活下去…也是…错误的吗…」

「那才不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名为社会的存在就是一个问题的制造工厂,只要人还在里面工作着,他们就会为了解决问题而追求答案,同时也为了正当化自己的答案而制造了新的问题,一旦事态变成这样,问题就会无限地循环制造下去,解决了又产生、制造了又头疼,毫无止境地进行在同一个圈子里反复不断––––若要活下去,需要那么复杂化自己的生活吗?」

「……」

「…但是…说到底…这就连…我也是如此。」

忽然改变语气的约翰以消沉的语气取代了严肃的阐述方式,这令沉默的琳奈不禁看向他的脸侧:

「呃…?」

「知道我…为什么不留在大陆…而前往战场吗…?」

「…因为…战场上…也有人…吗…?」

「…对,我…是魔法使…大陆里不可缺的战力之一…若没有我在最前线守护战斗中的士兵们…兵力的损害肯定会爆表…大陆也可能在数日内就会受到魔物们的危害…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最前线去…才是最佳的选择…」

「……」

「但结果呢…我…就像是舍弃了大陆上全部的人…仅保护了那么一小部分的人在战场上奔波…以为前往战场就能保护两边的人…以为得到了答案就能解决了问题…这是人们…也是我作为人…的坏习惯…」

握紧拳头的琳奈摇着头地否定这样无理的事情:

「……不是!这…这哪能算是大哥哥的错呢?!」

「…不…是我的错…」

「…?」

举起手指的约翰,使产生涟漪的指尖凭空制造了画面和人影轮廓,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琳奈只感觉一道涟漪随伴着强光覆盖了自己的视野,等到她回过神时…

「不可,你必须前往战场。」

「可是!要是我走了的话…这里就…」

「宫廷里还有精锐的骑士团们,无需你在此站岗。」

「我是指大陆外缘的人们!若我离开了大陆,手无寸铁的他们又该被谁所保护…」

「草民有我等派遣的士兵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保护,无需你多余的操心,速速前往战场––––不然就判你叛逆罪,别以为你是知性的开拓者陛下就会特别照顾你,我再说一次,魔法使·约翰,这里“不需要你”。」

「……」

他知道的,士兵若真的遇见魔物们,根本束手无措。

而人族们组成的骑士团们,也不会去搭救他们。

因此即便违背命令,他也得留下,他也想要留下––––即便只有自己一人。

但是…

『不…不用了…我们哪值得您特意在这里站岗呢…』

『可是要是万一…』

『您想太多了…别担心…这里有那么多士兵们在…我们没事的,您就快去吧,战场才是您该去的地方。』

『是啊是啊,您可是我们的英雄啊,不去战场却呆在这里,太不像样了。』

『去吧去吧,我们还有事要去做,不需要您特意在这里。』

『……』

看到他们交谈的画面后,琳奈才知道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是想要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说了那些话。

实际上––––他更想要留下在大陆,保护没有抵抗能力的草民们。

仅仅那么一句『不需要你』––––善意不断被践踏的善行者,便离开了大陆。

仿佛被拒绝后想要找东西发泄的人一样––––一股难以释怀的冲动驱使他走向了这个无可挽救的终焉。

「我不是王…不是英雄…更不是神––––我只是一个开拓知性的笨蛋而已…」

「…」

「连纯粹的善意都没法被人接受,仅仅是一个不断付出给他人利益的…利益提供商罢了…」

「不…不是!肯定不是那样才对…!」

此时,映入琳奈眼帘里的画面再次改变––––不断在战场上奔波的黑影掠过魔物的首级上,劈开了它们的要害,从中保护了那些没有太多战斗经验的战士们––––可是这时候,琳奈也注意到一些看上去很强的战士们,却只集中在对付一些杂鱼一样的魔物们,不是为了保护弱者,也不是前线没有其他事情做––––而是在浑水摸鱼地游玩。

「在战场上也没有差别…当人们的求生欲被利己之举所污染的那瞬间…我觉得那是人最为丑陋的一面。」

「…丑陋…吗…」

「即没有错误…也没有正确可言,想要活下去的想法就连一只野狗都拥有,要否定这种行为的话,那相等于是在否定一个人作为生命的价值––––在那时候我就发现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在战场上奔波…」

「………」

再次产生涟漪的指尖就像是在把他们的存在和画面完全抹去一样,回归原处的两人再次浸泡在血淋淋的骤雨之中––––但被血滴所沾染的,仅有身披斗篷的约翰而已。

「但这终究是我的错…是传递知性的探究者的错…若我不赋予人对利益的认知…人就不会因为价值观而贬低或高估一个人的性命和存在意义…」

「……」

「不是利益和利己之心污染了人们的常识…而是制造第一件问题的我…被求知欲和好奇心所诅咒的我––––污染了人这个生命体应有的姿态。」

「…………」

「结果到最后…不管是自私的人…还是勇敢的人…无力的人…全都死了…全部人都死了……」

「!」

此时,琳奈忽然注意到四周的血泊里浮现了人影轮廓,而且数量几乎是用一百只蜈蚣的脚都数不清的程度。

「……因为我的关系…全都是因为我没法再承受下去这份痛苦…全部人…都死了…是我…背叛了他们…」

「……」

不知该怎么做的琳奈,只见那流出血泪的黑影跪在血泊里,抱起那嘴角流出血痕的小女孩,并发出了一丝哭啜声。

「唔…呜…呜…………」

明明身为知性的探究者,明明身为知性的开拓者,身为人族大陆里独一无二的魔法使,身为具有改变这一切能力的救援者––––面对这种情况下,他却是如此的无力。

残酷?不是。

不是现实太残酷,而是他太温柔了。

无法对他人残酷的处事态度,才是导致他沦落成至今这副模样的原因。

若能残酷地舍弃那些人,若能残酷点对待自己,若能残酷无情地舍弃一切选择,若能选择保护大陆里的人们而不是战场上的战友们,若能成为支配一切的王,若能成为所有人都会敬慕的英雄,若能成为众人所信仰的神––––这般的悲剧,这般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才对––––选择有很多,但他却选了最没有合理性可言的选项,使全部人都陷入了不幸的终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在他怀里那小女孩,原本应该能够快快乐乐地成长,然后和某个帅气的人结婚,生下更加可爱的孩子,然后慢慢老死去才对––––然而却因为自己的温柔,什么都还没经历,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只能慢慢等着腐烂化为白骨。

人常常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温柔的人最终定能得到应有的报酬,作恶的人必定会被制裁。

真是可笑又不现实的成语。

荒唐至极。

温柔的魔法使––––现在不过是一个,连小女孩的梦想和幸福都无法保护的骗子罢了。

「……」

目睹着一切上演在他身上的精灵少女––––不由自主朝他的背影伸出了那只娇弱的小手。

她知道,这种荒唐不已的事情,才不是他的错。

他只是对自己的无力和软弱,感到了绝望和自卑。

越是想要帮助他人,在失去的时候就越是痛苦。

那个人若真的是不遵守承诺的骗子––––那为何要哭泣?

谁都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是不会轻易落下的。

他就算是身体被再多的黑刺刺伤,被业火所灼伤,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但却因为这种事情而掉泪的他,又有谁能知道那哀痛,究竟有多么煎熬?

过去的经历使他变得软弱,同时也使他变得越来越残酷。

将草民的食粮当做玩具浪费的强盗们,他毫不留情挥下了刀刃掠夺了他们的性命。

将少女的初夜当做利益看待的人贩子,他也没有宽恕便对其降下了制裁。

他夺走了人的幸福,同时也把所有的不幸给夺走了。

身为人,夺走人命、掠夺生命、屠戮生灵––––乃天经地义的事情,若能早点意识到…若能早点舍弃多无谓的主观和道德观…接受这种事情的话,也许还能救下更多的人––––但他知道的,越是想要救下更多的人命,就得掠夺更多的生命,杀死比救下的人还要多的生命,矛盾的错误会像是尸山一样,一天堆叠得比隔天还要多,站在上面的人最终只会在崩塌的时候摔得遍体鳞伤。

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不论他杀死多少抢匪、盗贼、强盗,他也无法拯救曾已经被他们的毒手所迫害的人们,就算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未来的生命,他破坏生态系统的行为依旧是事实,『拯救』这种说法不过是比较好听的藉口罢了,作为这个星球上所诞生的生命体,最终都会迎来死亡的终焉,不管情况怎样,无法适应环境的生命会被淘汰乃天经地义的事情,试图去破坏这个规律的人––––那恐怕连一个纯粹只懂得杀人的杀人犯都不如。

毫无合理性,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可言。

仅仅为了杀戮而杀戮,仅仅为了掠夺而掠夺––––这不过是一个…肮脏又丑陋的杀人怪物才会做的事情罢了。

「可笑吧…」

「……」

化为粉末的尸体从他怀里消失殃尽,背对着琳奈的黑影只用非常消沉的语气地说下去: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太过于优柔寡断…明明只要再残酷一点…忍下心做决断…事情就不会变得更残酷了…」

「……才没有…这种事…!没…没有人喜欢残酷的事情吧…!」

「不喜欢就不需要去理解吗…?不懂得残酷的强者…那和弱者有什么差异…?正因为残酷,人才会不断去适应这个没有温柔可言的世界;正因为有残酷的限制,人才会开始竞争,然后慢慢成长;正因为残酷的迫害,人才会珍惜、懂得幸福和繁荣的意义…即便知晓这一切…是对自己的残酷…也罢…若去否定残酷…对残酷一无所知…仅保持温柔的所在––––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这种事!」

黑影的双眸里充满了黮浊又冰冷的回忆,他的断言是正确的––––琳奈知道的,她看见了,她很清楚的。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有必要站出来否定他的断言:

「大哥哥…就算是那样…还是保护了我…」

「…终究是藉由残酷的方法吧…为了拯救你那么软弱的生命…就杀死了十匹以上的狼…在那之后又为了精灵们…杀死了更多的人族…过度偏袒的行为也要有个限度吧…」

「……」

两人的眼帘前映入黑影曾经屠戮灰狼群的姿态、和毫不犹豫杀死人贩子们的身影––––就算是心地善良的琳奈,也无法肯定这样的事情具有合理性可言。

「杀戮的意义是建立于进食和食欲之上才能获得合理性和相应的价值,除此以外的杀戮…都毫无任何合理性可言……人要活下去…就必须变得残酷…只有变得残酷…才不会失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不对!我说不对!不对啊!!这到底哪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

抱着约翰的琳奈消去他那被黑影所笼罩的背影––––他所说的话,她很清楚那究竟有多么矛盾,同时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一个善良的人而言––––究竟有多么残酷。

「人…如果只懂得变得残酷…那才不会关心他人…才不会去做这种『错误的事』––––正因为大哥哥是个温柔的人…所以才知道这种事情是错误的…不是吗?」

「……自觉心和罪恶感不能成为正当化我那般行为的藉口…我之所以保护你们…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保护欲罢了…这对一个善行者而言…是对善行的亵渎…我…终究和那些被欲望支配的傀儡没有任何差别……一生都只能是个…肮脏…的大灰狼…」

「不是!为什么要这样…否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看待自己…!」

面对着捶打自己胸口的琳奈,约翰仅用那口是心非的表情地说道:

「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哪怕这是在伤害自己…?」

「……这又有什么办法…?作为知性的探究者…作为这世间里被知性所诅咒的人…若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那还谈什么善道和善行…要正当化自己的行为…首先就得否定自己不合理的行为…这种自我检讨的行为是不可缺少的…」

「这才不是在自我检讨!你这只是在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视为罪行看待罢了––––」

「––––只要有合理性…我便能坦然接受…就算被正当化的仅有罪行和他人…不被需要的我…怎样都无所谓吧…」

「……」

摇摇头凝视着约翰的琳奈知道的––––人不会轻易否定自己。

除非是像她自己一样––––受到了委屈、被挫折所击败后,才会那样消极地思考,然后否定自己。

「…那样…会很痛苦的…不是吗…?」

「………痛苦…乃人在经历成长的感受,若不会感到痛苦,人就不会追求幸福和繁荣…更不会去探究知性…开拓世界…建立社会––––」

「––––够了,别说了!」

「……」

已经看不下去的琳奈终于受够了他客观的发言––––并狠狠地将对方的领口朝下拉,用那双靛蓝色的眼眸直视着他那遮盖在刘海阴影下的眼神地吼道:

「够了…已经…够了…约翰哥哥…你才不是不被需要的人…!」

「…不……我…是不可饶恕的骗子…大骗子…不但…夺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幸福…繁荣…所有…所有的…一切……像这样的我…究竟有谁需要––––」

「––––人家需要!我知道…我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人家也不会这样舍弃你…让你孤零零一人…不管你做了多少不可饶恕的事情…人家都会宽恕你…因为你说过的对吧…人们也许没有办法再相信彼此…但想必那是因为人们不懂原谅的缘故所致……所以…不要再通过原谅他人的方法来伤害自己…责怪自己了…如果你真的…真的无法原谅自己…那就让人家代替你…代替所有人…来原谅大哥哥…好不好?」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自卑于过去的善行者。

因为对自己的无力而绝望、因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因为对自己的失误感到罪恶感––––有人常说,知性的开拓者之所以没有再回归社会,那是因为他已经被深渊的知性吞噬了自我。

确实,他确实是跌入了深渊––––那名为『愧疚』的深渊里。

那才是––––和无底沼泽一样,不是一个人就能爬上来的深渊。

「……原谅……这又有什么意义…我做过的事情终究不会改变…」

「不,这很重要,当然有意义啊…人家…在你原谅人家的时候…真的…真的很欣慰…真的很感动…想要谢谢你…想要将一切都托付给你…我…最喜欢约翰哥哥这样温柔的地方了…」

「……」

「所以…就算世界上所有人不都原谅约翰哥哥…人家也会原谅你…」

「…为什么……」

「…嗯…因为…我们––––果然…很像…对吧…?」

如果说琳奈是奉行主观的善行者、那约翰就是奉行客观的善行者。

如果出生于同一个家庭,他们想必一定是一对性格相似的兄妹吧。

「很…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够体谅到约翰哥哥…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在付出上…毕竟––––人家也会害怕啊…如果…自己的善意被那样践踏…被否定的话……那一定很不好受吧…感觉…心里…会憋闷得很痛…一想到如果大哥哥也是这样的话……就不由自主想要去理解你…谅解你…想要和你一起分担这样的痛苦……」

「………」

她就只用那傻傻的笑容,注视着约翰那张邹巴巴的表情。

毫无任何瑕疵,毫无任何蓄意的讽刺,仅仅是想要解开约翰的心结而向他伸出了援手。

若没有约翰对琳奈的谅解,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泡沫的梦话。

若没有琳奈对约翰的谅解,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残酷的掠夺。

若没有他们对彼此的信任,他们所做的一切也无法得到任何人的认同。

「所以…」

「……」

「…不要再强忍了…在这里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任性点也没关系…哭出来也没关系…人家相信你…一直都会相信你…虽然人家没有自信…没能够给你需要的答案…但如果痛苦的话…要依赖我也可以哦…?」

「……」

血淋淋的世界仿佛受到琳奈这几句单纯又温柔的话所影响了般,漆黑的云霄和锐牙般的月牙被天白色的日光所覆盖,堆积成山的尸体也罢、黏稠又不舒服的血泊也好,全都化为了拼图般的残片和靛蓝色的光粒子一齐消失殃尽––––同时,约翰那双枯竭又黯淡的双眸也盈出了玻璃弹珠大小的泪珠、润湿了那张总是皱着的脸孔,平坦的嘴角也因此而下垂––––感觉累积在内心里的痛苦全都涌了出来。

「唔…唔呜呜…呜呜…琳…奈…唔呜…琳奈…呜唔啊……」

「嗯…没事的…没事的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琳奈也受到了他那哀伤的影响而感到了一阵鼻酸,依偎在一起的善行者们宛如脆弱的小猫一样,开始互相舔着彼此的伤口、谅解对方的伤痛、包容彼此的缺陷,哪怕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哪怕所有的付出都可能得不到回报、哪怕这个世界上的善行者只剩下彼此两人––––在这首摇篮曲里的两人都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只要对方还在身旁陪伴着自己,那就算这里是地狱一样煎熬的世界,对两人而言––––这里依旧是善行者们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