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交代了晚上的见面地点,凌波和茜返回了各自的家中。他们都属于三层的住民,可以享受中午回家后的便利。当然了,即便是离家很近,回家的人其实也只是少数。这两位,纯属家庭观念很强的异类之一。大多数人中午都会选择校内社交。

有关于社交这个词的用法,我觉得放在这里是比较合适的。

作为一个异乡人的我,初来乍到的时候被加入了足球社团,然后在感受到满屋子的现充气息之后,成功反胃。但是,在近一个星期没有出席社团活动之后,我校极其敬业心理咨询老师开始对我的进行连珠炮式的轰炸。最后,此事以我出示为逃避军训而伪造的医疗报告,更换社团告终。

然后我就在以中二和毫无历史观念著称的历史社团中渡过了两年。一直很想问一下社团的各位,能不能不用亿做金钱的单位,也能不能不要把人命看的那么轻贱。当然,他们的下场也很惨,按日做频率的心里约谈,以及到了大学数不清的黑历史,或许这就是那帮人的高中记忆。

所以,我吸取了前车之鉴,在大学入学的时候选择了社团人数最少的团体加入。

于是,现在的我站到了社团门前。

这是艺术楼最顶层的一个小房间,房门所在的墙外围的三面被全玻璃结构包围。身旁的玻璃门可以直通天台,而透过另一侧的玻璃则可看到稍矮些的剧院屋顶。因为艺术楼总体的隔音设计,在这里只能隐隐的听见楼下一层的钢琴声。总的来说,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

大一来的时候,包括我,这里还坐着四个人。也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茜彤。至于现在,前辈去到别的地方修硕士学位。茜彤因为学分的问题去了别的社团。

脑子中想着这些,我敲了敲门。

并没有反应。

于是我刷了指纹,打开了房门。老式的指纹锁运作的很是缓慢,像是宣扬自己的安全系数一样,响了五六声才被打开。如果被意外听到,或许被认为是在打开金库钥匙也不一定。

但实际上被打开的应该是兰若寺的门,至于里面坐着的,则是一位深藏不漏的千年女妖。

推开房门,书妖小姐坐在正午的毒辣太阳波及不到的地方,她的头微微下垂看着桌上的书,至于支撑头颅的脖子,是一个无论怎么低头都看不出双下巴的脖颈。她左手放在书页上,而右手虚握着韦奇伍德的骨瓷茶杯,你如果仔细看,甚至能发现茶杯上吊着的红茶茶包,以及不远处破坏气氛和谐的巨大金属保温壶。

嘛,硬要说,这个社团的布局并不是交由我和眼前的书虫小姐决定的。从头顶维多利亚风格的吊灯,到巴洛克风格的座椅,配上老式图书馆中常见的绿色桌灯和巨大书桌,全是出自茜和前辈的手笔。

至于我,则悄悄地夹带了一些蒸汽朋克的私货。反正就这两人对所谓古典的理解,把这些伪复古风格的东西偷渡进来一定可以被认可。

对了,一直忘了说,我所属的社团就是所谓的“古典部”,因为时至今日社团对古典的定义都尚不明确,所以是一个混乱而美好的地方。

我坐到了妖精小姐的对面,属于我的乳白色座位上,旁边的青花瓷插瓶中插着一簇已经枯萎的白色大波斯菊。而妖精小姐在看的,应该是我带来书中为数不多的精装本的芥川龙之介文集。

都市内,书和游戏等商品的价格高的吓人,一本精装书的价格可能不下于一套智能管家系统一年的使用价格。所以这些书都是委托老爸从老家那边托运过来的。所以,他就把他认为装帧很差,翻译很烂,以及因为有很多本了,留着也没用的书,一股脑都寄了过来。所以社团里过半的实体书都是以老爸的名义捐赠的。

因为芥川以短篇文学著称,所以说,不管是她在看哪一篇,大概很快都会结束,然后惊讶的意识到我的存在。嘛,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由于她和茜两人对书有着非同寻常的专注力,这种如同走火入魔的状态真的叫人有些害怕,不过熟悉之后又是另一种感觉。这些东西都是属于我们日常的一个部分。

率先打破沉静的是手机的震动声,我下意识的看了自己的口袋,发现实际上是对面发出来的声音。看到妖精小姐的注意力还都在书上,我拍了拍桌子。

她抬起头,先是有些惊讶的看着我,然后看到我指向她的手势,才发现手机响了。起身,略带不快的把手机摁灭。

我低头摆弄着一本从父辈那里传下来并且从没被读完过的《纯粹理性批判》简装本,一边问道:“有事?”

“嗯,下午要去一趟‘基柱’,”她摆弄着蓬松的头发,补充道,“麻烦看家。”

“哦。”去年的这个时候还很意外,关于她为什么要去“基柱”。后来有一次提交社团个人信息的时候才发现,她的ID信息和我一样是以PD开头。至于尾号则是第183所以说,她是在我之后到来城市的异乡人,这个极强的巧合,诡异的让人有些害怕。而加上我昨天从奇怪的公职人员那里得到的消息,姑且可以认定,四年前我作为这个城市建成半个世纪以来的第182个外来人,这样小的数量和巧合度真的让人有些害怕。

整理好着装之后,她又返回看了一眼书。

“在看哪篇?”我低着头问道。

“《黄粱梦》。”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活动室发呆,旁边的黑胶唱机放着春天奏鸣曲,这张企鹅的三星带花是父亲同书一起寄来的赠品,时至今日我都惊讶于他居然听古典。

过了正午的太阳依旧毒辣,但是听不见半丝蝉声。突然脑海中想起了王小波的某本小说里面,有个人建了一座规划整洁的长安城。啊,想起来了,《红拂夜奔》,建城的人叫李靖。但是由于规划的太好,那里既没有蛙鸣,也没有蝉叫,李靖觉得不爽,就用他的精湛技艺造出了各种高端的机械青蛙,那种青蛙不光能叫,人去捉的时候还能跑。

很没由来得想到这些东西,这到底应该被划归荒诞呢,还是无病呻吟。

说到荒诞意义上的活下去抱,真的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呢。

我站起身跨过桌子,去拿原本放在她手边的书。

“啊啦。”

因为书过沉,单手拿起时下摆下垂到了桌面上,碰倒了凉掉的红茶茶杯。

清理完桌面后,我再次回到书上,看那个简短的故事:身为儒士的卢生在梦境中度过了自己虚伪的一生,醒来后,依旧想要积极的在现世中生活:惟因是梦,尤需真活,他这样说道,把想提点他的吕翁气了个半死,说不出话。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很短。但是作者在他35岁那年自杀了。

其实像儒生那样追求功名利禄活着,或许是很简单的,真正难在像吕翁那样吧。对芥川来说是这样,对世人来说也是如此吧。想要闲云野鹤的活着,却被世间束缚,这或许早就成为了无稽之谈,真正无法接受的是浑浑噩噩的活在荒诞里面。从这个层面,尼采那句:上帝已死,或许不是什么好话呢。

“嘛……”我摇了摇头,“这种问题还是以后再讨论吧。”

“现在先要解决的是茜彤那边啊。”

说完,电话响了起来。我抄起花盆旁的复古式座机。

“您好,这里是古典部,有什么通知。”通常用座机联络的,都是学校传达信息,八成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因此我很颓废的问道。

“喂!我的证明文件好像落在那边了,找到了帮忙送过来。”

“在哪里等着?”嘛,实际上刚才打扫茶杯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不过我一直没有去电话,虽然递交文件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书妖小姐的电话号码,但实际上因为并没有互换过电话号码,就这样打过去或许不好。而且据我估计,对方的情况也是一样吧,肯定知道我的手机号,都这种情况了还是打了座机,真是个难以相处的人。这样反推的话,我岂不也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她大致说了个中央区的位置,因为没有带那份证明被卡在哪个入口我是很清楚的,所以大致的位置就足够了。

“我马上就到,半个小时。不过,你还真是把冒失娘的属性点满…了呢……”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或许这就是AI的方便之处。”虽然有些迟到,但是在每个站点检查确认无误之后,只要说明来意,就可以很便捷的通过,管理人员也只是按一下通行的绿色按键。至少不需要像人工那样,自己负责自己的一片区域。各区域依照自己区域内订立的规则办事。

“这样看AI更人性化一点呢,相比人来说。”我自言自语道。

看到被卡在第三个关卡,百无聊赖得把大拇指按在唇上,一手拿着手机,在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我把文件夹立过来在她头顶上轻轻一砸,她有些吃痛,转过头来的时候,我已经就势在她身边坐下。

我把头冲着检查站一比,示意她过去。她微微的点了点头,站起身,小声地说道:“谢谢。”

我本来想提一下联系方式的事情,但是她既然已经走了,这事情还是暂且往后推吧。

我看到她进入了检查站,站起身想要离开,那边的扩音器却传来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主席说昨天有问题没有问完,让你再去一趟,182号。”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AI的便利之处。”我嘟囔着,当然,这份便利是针对那位被称作“主席”的怪人,而不是针对我。统一而又便利的情报收集以及由此建立的情报系统,其精确度远比圣诞老人要从谁家的烟囱入室放袜子要精确出几个倍数。

“你在说什么?”

“只是觉得麻烦而已。”

“抱歉。”

“不是因为那个。”

坐回了昨天那个黑盒子一般的载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因为常年乘坐电梯,我觉得应该也不是类似幽闭恐惧症之类的病情。深吸了一口气后,我闭上了眼睛。

在最后一次骤停到来之前,我感觉到有什么抓住了我的左臂。实际上,不用看也知道是坐在我左边的书妖小姐,应该是害怕我撞到墙吧。我抬起头,看到已经把脸别到另一边的她。

在接下来的路段中,我简单的说了昨天那位“兜帽主席”提出的问题,她静静得听着,偶尔点点头作为回应。

说起来,理论上我有权利拒绝这一次邀请,不管它会不会影响到明年的评价,至少对今年毫无影响。毕竟已经批下的文件,无论如何是不能收回的,这是所谓政府公信力在作祟吧。

但我还是来了,可能只是想满足我毫无进取的脑子中堆满的奇奇怪怪的问题,或者是无意义的增加这些问题。

但是无论怎样,当我来到这片中央教堂般区域的时候,还是被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象震撼到了。至于书妖小姐,则也同我一样显得有些呆滞。

走到近前的那把椅子,我和她回想看了看对方,因为太黑,所以并没仔细看清楚表情,双方都有一丝尴尬吧。我轻咳了一声,拉开椅子,示意她坐下。黑暗中她点了点头。

“第183天了,日子总是在变。”说完,“兜帽”摆了摆装有她信息的平板,“不过说起来也过于巧合,你们或许也猜到了本城并不经常接受外来人口,现存的外来人口也就是编号的尾数。你们的编号相邻,在同一年先后来到这座,还相互认识。这或许就是巧合了吧。”他完全没有提问,只是兀自感叹道。

“183号,你来本城的原因中所写因意外导致的心理创伤治疗,现在病情如何了?”

“!”

“啊,”他看见我惊讶的表情,有些抱歉,用很真诚的语气说道:“抱歉,质问太频繁,导致这样的对话,看简历以为你们互相知道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兜帽里的眼睛有没有看见。

“没关系,”她冷静的声音响起,“病情在两年前已经痊愈,也没有再次发作的迹象。”

“你的担保人提出让你回到原本的土地上,你为何拒绝了。”

“之前提交的报告也说过,我想在这里继续修学。而且,在来到这里时,我已经宣誓过,效忠于这座城市。”

宣誓?书妖小姐的说法搞得我很是疑惑,这种中世纪骑士般的说法居然从她的嘴里面说出来?

好像是猜透了我的想法一样,她补充道:“在心底里。”

所以说,这句话只是一个手段。那就意味着,她还有待在这座城市的理由。不会是我吧,嘿嘿。说完开始脑补了起来。

不过,在这之前,“或许昨天的问题你们已经互相之间交流过了,有关182号问题的答复,我也予以了通过,虽然那并不是什么正确答案。”

嘛,虽然我也知道那是糊弄过去的答案,但是这样直白的讲还是很伤人的。

“所以今天是新的问题,”他顿了顿,“你们因该知道,Mask和所谓的‘资本’有过一场决斗,你们知道胜利的原因吧?”

“因为‘资本’认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把资源消耗在了享乐上。”

“然后Mask把所有资源利用在超级计算机上攻克了资本所拥有的AI的防御系统,一场跑分比赛。”我接过书妖小姐的话说到。

“对的,这是官方的正确答案。但是,你们作为域外的人应该知道这座城市是怎么建成的吧,所谓的资本把钱用于挥霍享乐其实只是宣传。”

我咽了咽口水,至于书妖小姐,则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袖子。如果我们存在脑内共通频道可以吐槽的话,铁定认为这个公职人员已经疯了,他现在讲的话简直是自毁地基。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他深切意识到即使我们知道这些,也并不会讲出去。或者,说更深入一点,即使我们说出去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我们静静的等着眼前的人做最终boss杀掉勇士前的发言,默念自己宁可死的像《美丽新世界》里面的野蛮人自己吊死,而不是像《1984》里面那样被老鼠咬死。

“你们不要害怕,只是一个测试,你有我的担保。”他在证书上面盖了个印章,意味着拉着我衣袖的人至少今年不会有事。啊,那个,书妖小姐,我的衣服袖子实际上有很多不太规则的开口,虽然你即便把袖子扯下来也并不影响这个衣服的整体感观,但是,我姑且还是想左右都有袖子的。

我和她对视一眼,总之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仅代表个人的身份,向你们提问,”他顿了顿说道,“你们说一下‘资本’为什么冒着被消亡的风险,也要修建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