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在沸騰的掌聲中落幕了。
彷彿真正進入異世界冒險般，這款暫時命名為“Code Zero”的全息網遊玩起來超級有趣，稱它為玩家夢寐以求的終極目標也不為過。然而當亢奮的餘韻自腦海褪去，名為不安的礁石也顯露了出來。
期間我完成新手初始地“加布列島”的二項任務，共經歷了五回大小戰鬥，最後止步於牛頭人隊伍的巨大戰錘之下。
正面挨上一記攻擊后的真切痛楚，實在令人難以忘懷。舌尖能撥動松搖的臼齒，血的鐵鏽味於口腔中漫延開來，渾身失去抵抗的氣力，只能眼睜睜盯着戰錘反覆高舉、落下，直至意識完全消失。
當遊戲角色被殺死的那瞬間，我也隨之清醒過來。我隔着頭盔觸摸臉頰，肌膚彷彿還殘餘着灼熱的刺麻感。
老師事後向收看直播的其他同學解釋，系統設定已經大幅降低了痛覺體驗，以及刪去對學生不宜的血腥畫面，角色死亡也只是像作了一場夢，不會造成任何身心負擔。
話雖如此，我仍然覺得不踏實。就好比自懸崖作高空彈跳運動，即使主辦方聲稱百分之百安全，內心依舊會擔憂發生繩索斷裂之類的事故。更何況Code Zero屬於尚未公開的極密項目，在網路上找不到任何相關情報，是否存在着安全隱患仍無從得知。
除此之外，我還察覺到Code Zero似乎會幹涉使用者的思維，再加上大人們曖昧難明的態度……
一結束課程，我便被計算機老師帶到教職員辦公室談話。
老師端出精緻的餐盒，讓我邊用餐邊協助作問卷調查。名義上是問卷，實際內容卻像心理測驗。問題的範圍相當廣泛，從日常生活的細微習慣開始，一直延伸至倫理學命題。其中二道題分別是經典的火車司機困境，以及將其作變化的急診室困境。
好不容易做完問卷，我逮住機會向老師傾吐已經淹到喉嚨的疑惑，沒想到他卻以“夕暮同學想太多了”為解釋打發掉。事後甚至有其他老師警告我，回去之後不許對其他同學胡說八道，否則絕對有我好受。
「不下場活動一下？」結束乒乓球賽的梨梨披着毛巾，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下。
今天下午的課程為自由競技時間，學生可以在體育館任意進行各項球類比賽。勉為其難陪朋友打了一場籃球后，我便躲到觀眾席里偷懶了。
「現在沒那個心情。」我說。
「佯裝成思考的樣子，其實一直在偷窺女孩子嗎？」
她的臉頰帶着紅暈，晶瑩的汗珠滲出肌膚，宛如沾上朝露的白色小花。這是被其他男生讚譽為“香汗梨梨”的絕美狀態，甚至有狂熱份子試圖去舔室乒乓球場上的汗水過。
「笨蛋，我在想事情，少干擾我。」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為了表示歉意——」一瓶鋁罐包裝的能量飲料伸向我。
「……做什麼？」我警戒問。
「要不要？」梨梨神態自若地說。
瓶口的拉環已經被拉開，莫非……這是梨梨喝過的東西？如果我使用對嘴的方式去喝它，不就代表完成傳說中的間、間接接吻！？
咽了口口水，右手緩緩抬起，宛如受看不見的線牽引。
我接過能量飲料。好輕，就像沒裝任何東西的空罐子一樣。
「欸？」
「剛從地上撿到的垃圾，不知道是誰亂扔的，你拿去垃圾桶丟吧。」
「……」
「問你要不要而已，可沒說那可以喝。」梨梨露出壞笑，「還是說，某人在妄想和我間接接吻？」
讀心術！？
「哈、哈哈！只有小孩子才會在意這種事，我都已經算半個成人了！」
「吶，讓我再猜猜，小暮在煩惱關於Code Zero測試賽的事？」
「讀心術！？」我二度驚訝。
「是不是煩惱該和誰組隊才好呢？有幾個女孩子覺得你演示Code Zero的時候很帥氣哦。」
「真的！？」
「是啊，明明是第一次接觸遊戲，戰鬥的姿態卻俐落得不像是初學者呢。雖然我認為帥氣這形容詞與你一點也不般配。」
「別小看我，“誰是全校最帥男生”的投票里，我可是勇奪了三票！雖敗猶榮。」
「一票是你、二票是子帳號？」
「我只投了自己一票而已，麻煩放尊重點！」
糟糕，說溜嘴了。
「……總而言之，你快下場運動去，在旁邊會害我分心。」我撓着臉頰說道。
「現在是休息時間。」梨梨從口袋拿出隨身單詞本，「送你一個特殊待遇，在背完三十個單詞之前，我可以勉為其難當你的商量對象。」
連休息時間都不忘預習第二通用語，不愧坐穩年級第一的優等生。確實，梨梨不僅腦袋靈光，還有一種遠超同齡人的知性，沒有比她更適合作為商量對象的人了。
「那好吧，我先問一下，梨梨是不是對測試賽有興趣？」
校方之所以集合準三年級生，便是為了讓我們參與由長老院主辦的Code Zero測試賽。伺服器將於每晚十點至翌日上午六點間開放，賽程共為期三十天，屆時校內結算綜合成績前三名的學生，能獲得進入長老院附屬學園的推薦入學資格。另外還有大量獎勵。
長老院附屬學園不光要看學習成績，還必須通過各項稀奇古怪的考核方可進入，屬於超一流的高中。
憑梨梨目前的成績要考上重點中學不成問題，不過聽說她的家境並不好，所以學費全免這點還是相當具有吸引力。
「那還用講，難道小暮對測試賽的獎勵不心動嗎？這可是你能和我同個高中的唯一機會。還是說某個變態打算留級，當個永遠的中學生呢？」
「我才不會留級！只是……我覺得別參加測試賽比較好。」
「原因？」
「那你得答應我，這件事先不要給其他人知情，不然我會被老師處罰。」
「沒問題。」
「回答得這麼乾脆，讓人有點放不下心。」我質疑道。
「哼，人家的口風可牢固了，就算被綁起來嚴刑拷問也不會泄漏出半個字。」
「倒不必牢固到這種地步……」
「因為我會用寫的哦。」
「……」
「不開玩笑了。好嘛，我答應你不說出去，需要勾勾手指嗎？」梨梨伸出小指頭。
「……可能需要。」我小聲回答。
「噗，幼稚。」
竟然惡劣地笑了出來，我簡直被當成笨蛋……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概述了中午在教職員辦公室發生的事。
「話說你知道問卷最後提到的火車司機困境是什麼嗎？」交代得差不多后，我問道。
她搖頭。
「一輛煞車失靈的火車駛向分岔口，不遠處的鐵軌上有四十個孩子在玩耍。身為旁觀者的你，可以利用手中的特殊按鈕改變行車方向，讓火車改走另一條廢棄的鐵道，但廢棄的鐵道也有一個孩子在玩耍。簡單來說，就是考驗答題者是否會選擇殺一人救四十人。」
「原來如此，小暮的答案呢？」
「我的想法與現在談論的主題無關，先暫且略過。」
「是嗎，那急診室困境又是什麼？」梨梨輕輕地將單詞本往下翻了一頁。
「同樣有四十個孩子得了一種急性特殊疾病，需要馬上移植某一位健康孩子的器官才能存活，假如你想要讓病患得救，就得親手執刀殺害那位健康的孩子。」
「都是殺一人救四十人的問題，兩者間有什麼區別？」
「問到重點了。有學者作了研究，答題者在思考這兩個類似的問題時，激活的卻是不同的大腦區塊。」我指着頭部說。
「為什麼？」
「因為人類對“親手殺人”這件事有所抵觸，火車困境里使用的是按鈕，屬於間接式的殺害，所以使用的是大腦邊緣皮層，偏向理性計算思考；急診室困境里，由於是親手執刀，使用的則為杏仁核和前額葉，此二者負責掌控情感。人類一旦跨過情感的阻礙，便會對生命實行理性計算，所以選擇讓火車轉向的人多、選擇親手執刀殺害孩子的人少。」
「原來如此，小暮對於派不上用場的冷門知識還懂得不少。」
「這是常識。」我撥了撥微卷的瀏海。
「哈？明明連MMORPG是遊戲還是火箭筒都搞不清楚。」梨梨吐嘈，「所以，這個心理測驗與Code Zero測試賽有什麼關連？」
「聽取我的答案之前——」我捏扁手中的鋁罐，「妳知道為什麼先前有一段時間，我被其他男生稱呼為“膽小暮”嗎？」
「當然知道，因為春遊野炊時小暮不敢下刀處理活魚，生物課上還私放了解剖用的青蛙。」
「那好。進入Code Zero不久，我便遭遇了食肉兔的襲擊。食肉兔的模樣和現實世界的寵物兔差不多，只是把牙齒磨尖、體型稍微放大一點而已。」我走向資源回收箱，把鋁罐扔進正確的分類里，「照理來說，自己相當抗拒殺害生命這件事，然而我卻親手解決了食肉兔。」
「雖然遊戲的畫面非常擬真，但畢竟還是虛擬世界，所以小暮不會顧慮太多吧？加上血腥場景經過特殊處理，相較於實際殺生仍有段差距。」
的確，當刀刃砍下去的時候，被切開的肌膚會呈現霧狀；傷口也並未流血，只有飄出類似黑煙的不明物質。
梨梨的論點也沒錯，但——
「當中不尋常的是，當我準備逃離食肉兔的時候，一股力量抑制了我的情緒。慌亂、恐懼、遲疑在那剎間煙消雲散。我開始計算得失，意識到如果此刻不動手，便會成為其他同學的笑話。漸漸地，腦中就只剩下“殺死眼前生物”的意念了。」
「從感性思考變成理性計算嗎……」梨梨托着下巴思考。
唔！真是太美了，本人強烈建議美術館推出以梨梨為原型的沉思者雕像。
「我明白了，意思是老師讓小暮作心理測驗的目的，是打算觀察體驗過Code Zero的你的變化？」
「沒錯，我懷疑遊戲會對使用者的思維造成一定影響。」我說。
「那如果現在讓你解剖青蛙試試呢？」
「這個嘛……無謂的殺害生命還是算了吧。我是認為長老院舉辦的Code Zero測試賽背後，必定隱藏了某種企圖。」
「如此說來，大禮堂發生的事也是充滿疑點，醫生在我們身上注射的東西真的是流感疫苗嗎？吶，我幫你檢查一下——」梨梨冷不防湊了過來。
「——是這裡嗎？」
後頸傳來被觸碰的感覺，一陣酥麻的電流流竄全身。
「大、大概吧！我有流汗過，你別亂摸啊！」
「看不出來有異狀。喂，小暮在臉紅嗎？」
「天氣很熱的關係吧！哈哈、哈哈哈……」
「換小暮檢查我的看看。」
「……可以嗎？」我再次警戒問。
「嗯。」身旁的美少女背對着我。
「不會耍我吧？摸下去的時候被補鼠夾夾到手之類。」
「嗯。」她撩起齊肩秀髮，露出白嫩的後頸。
「那我就不客氣了——」
咽了口口水，右手緩緩抬起，宛如受看不見的線牽引。
「等等，還是算了。」梨梨出聲打斷我的動作。
「為什麼！？」
「總覺得你會趁機作變態的事。」
「唔……」
「很失望？」似笑非笑的側顏望向我。
「對、對了，雖然校方幫所有高年級生報名比賽，但也沒強制規定要走完賽程。不如……」被看穿內心的我連忙轉移話題。
「你是說主動放棄比賽？」
「沒錯。」我摸着右手掛着的金屬手環。
紙箱內除了全息頭盔外，還有一枚看不出用途的金屬手環。
離開計算機教室前，我們所有人都將手環戴至非慣用手上。老師特別提醒道，這三十天內，主動摘下手環的人視同放棄測試賽，屆時將回收全息頭盔及遊戲帳號。
「先別急着下決定，畢竟剛才的推測並沒有實際證據，也可能只是陰謀論的妄想罷了。」
「果然像你會說的話。」
「對了，我過來找你，其實是有事情想請教，作弄你只是附帶的而已。」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單純來問我事情就好。」我委婉抗議。
「辦不到哦。」梨梨重新打開單詞本，「我沒接觸過MMORPG，所以不大理解遊戲的事情。午休的時候稍微調查了一下，發現遊戲大多有“經驗值”的設定，根據百科詞條的解釋，就是指累積到一定數量就可以提升等級的計算方法，用於提高升級者的等級或者能力。」
「沒錯，Code Zero裡面也有經驗值的設定。」我回答。
「獲取經驗值的來源有狩獵魔物、完成任務之類對吧？」
「嗯。」
大概猜得到她想問什麼了。
「可是小暮完成了二項任務，也在五場戰鬥中確實解決了魔物，為什麼經驗值完全沒有提升呢？」
果然。這也是體驗過程中格外引人好奇的一點，我曾為此作了多個假設。
我回想初次完成任務時的經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