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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消逝了......

回荡在这个空间中的,是婴儿的初生哭泣。挣扎着从“母亲”的身躯中诞生,因为一口与众不同的空气而放声哭泣;这种幻觉般的音响,一时间让人辨认不出、究竟有几只婴儿降临到了世间。

追随着回音,没有实体的记忆如同砂砾般,从指姆间流逝、直至殆尽。大家的模样、语音、喜好,世界的景色、响声、故事,都无一例外地掉落。

自己想要拯救这些砂子,绝望地紧握双手、甚至用身躯去阻挡。但始终是徒劳无功——不知不觉,手掌中只剩下残余、微不足道地反射着光芒

......结果到最后,自己什么都不剩下吗......

*****

你,喜欢梦吗?

啊、做梦是个很奇妙的体验呢,我就喜欢睡觉时做梦。梦中总会有很多不同的事发生,变成超人啊,或者被怪物追赶之类的,有好有坏呢。也有一种科学假说,梦的内容和白天一个人经历的事件有关;梦则是人们睡觉时,大脑对于白天经历的处理。所以梦的内容和你自己所作所为还挺有关系的。

而我为什么喜欢做梦?因为它给我了一种真实感:梦相当于告诉自己,你在睡眠。是不是很奇怪的理由?——梦本身就是虚幻的东西,却要从中找到真实。但不妨想象一下,没有梦的睡眠。

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边任何事物感觉不到,理应做出回应的大脑也感觉不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从早上醒来。而这些认知,都是在睡醒之后才能反应出来的——哦,原来我已经睡过了啊,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自己时常对这种状态感到害怕,仿佛生死的界限仅仅被一场睡眠就被模糊了。

而又怎么确定,自己没有死去?

我努力睁开双眼。就在这时,自己清楚地明白我还活着。

即使活着,所剩余的力量也不多了。这个四岁多的身躯并没有感到任何痛楚,但现在的身体既不空虚也的确缺失了大部分的能量:本身四岁的身体还有着足够的活力,而龙甲的力量只有一丝丝的残余,想要召唤应该是无法做到的。

但这仅存的力量足够支撑这四岁多的大脑进行合理的判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未知的景象:不熟悉的微黄天花板,不熟悉的床铺与被褥,让人完全搞不懂现在在哪个不熟悉的地方。

我挣扎地从床上撑起自己,才能把四周的场景彻底搞明白。整个房间弥漫着刺鼻的药草味道,让人首当其冲地想到、是不是医院之类的地方。这是一个比较小的房间,而我的木床在靠外墙壁的一角;正对着我的是几扇窗户,可以俯瞰到精灵城莱恩的景色——那巨树的白色,终于没有多少灰色的嘈杂斑点了。

有一位女孩静静地坐在板凳上。

与其是坐着,不如说是靠着挺高的床铺睡着了。而下一秒我就明白,是他/她。

不,现在是她了。即使离开了起源之树,她的形态依然扭曲。土灰土灰的长发上有着一块块丑陋的色斑,让人不禁怀疑女孩是否有什么头部疾病。我能观察到的森白脸庞和手臂上、也有着几块巨大的斑印;特别是脸庞:一道从左上到右下的伤疤极其显眼。作为一个整体,她更像是无数灰色东拼西凑而建造出来的怪人。

似乎是我的动作惊醒了其熟睡。女孩立马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我之后、想要呼唤什么。但没等她开口,木门就“嘭——”得一下被踹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探了进来,又赶忙离开,然后就听见听到外面嘈杂的讨论和欢呼。

“《布朗德尼啊。》”

世界寂静了。

“《...灰影?》”

“《你这家伙,可着实让灰影吓了一跳。》”

这一次,她也被包括到讨论中来了。只是女孩还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

现在我总算看到她的全身外貌:从身高和体型上估摸着也有人类十六七岁左右的年龄。包括长发的皮肤,连眼睛都只有着浑浊的颜色:没有对焦,像一团灰蒙蒙的雾气。但是——她的整体外貌却意外的极其匀称,甚至说是美丽动人。五官、身材,全部都是恰到好处的地步。配上她所穿着的纯白色连衣裙,可以说是一位美人......

一位,扭曲的美人。

“《看够了吧,布朗德尼?》”

“《...没有,灰影。如果我不能得到关于这位女孩的由来的合理解释,我是不会将视线移开的。》”

“《老实回答你:灰影不知道,这位姑娘也不知道。》”

“《你还会老实?》”

“《怎么了,不行吗?》”

雾气中有着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你,为什么要救我?》”

“《灰影早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了。那你倒是回答我:灰影为什么不救你,这位不顾一切、牺牲自己的英雄?》”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灰影口中的嘲讽,轻而易举地就能被听出。即使有无数雾气掩盖着它的真实躯体,也不难想象到它挤眉弄眼的嘲讽表情。

“《布朗德尼,那么你成为了想成为的英雄了吗?》”

“《......我不知道。》”

“《很好,很好。如此回答,证明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自己沉默不语。我时不时地能听到那剖析内心的声音。是自己如此自责、还是灰影的低语,都已分辨不清了。

“《......那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第一个,你一开始就想把我给弄到这事态中、拯救精灵和日夜灵?》”

“《还真实强硬的转折。不过,是的。》”

“《自然而然、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三年前,精灵一方选中的委托者是‘传说中的光与剑’,就是你的那几位仆从。理所当然,灰影就将目光移向你了。说到底、总有人得去做。》”

“《第三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想去帮助精灵?你不是人类一方的吗?》”

“《哼哼。布朗德尼,你也许不相信:这次的援助确实是出于灰影的好意。》”

“《好意...究竟是对于什么的好意啊......难以想象,估计你也不会告诉我。总之,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怎么绕到最开头了?》”

“《不不不,不觉得很奇怪吗?进入起源之树的确有很大风险。但我觉得,你还是相信我能做到;不然一开始就不会选择我来进行这个任务。我自己也清楚地明白,这次最大的变动是她。》”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而女孩也终于有了些许反应,稍微侧头、将有些疑惑的目光返回过来。

“《如果不是她,我就可以平安归来。当然,没有什么讽刺的意思。》”

“《布朗德尼啊,不是:‘如果不是她,我就可以平安归来’,而是:‘因为有她,我才差点不能回来’。》”

“《...你什么意思?》”

“《首先、独自进入起源之树已经是十分乱来的行为。没有任何把握,就选择进入其中:灰影都没想到你会这么鲁莽。其次,灰影从一开始就感知到起源之树中有这个生物的存在。不过,对于你自己行动的理由——你为什么注定会向这个生物伸出援手?问问你自己吧。》”

“《......我不知道。当时我...什么都没想。不、不是那种‘什么都没想就奋不顾身的行动’,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想......我不明白,灰影,我不明白......》”

“《话题结束吧,李鹏飞:你有一天会明白的。其它细枝末节的问题就让你的同伴来解答。

最后的最后,一名野兽让灰影转达他最诚心的问候和感谢。》”

......

时间重新流转:这房间依然安静。她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中是混沌的关切。

“......哼,不觉得很可笑?”

“?”

“我是说我啊。当时我的大脑可以说跟傻瓜般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就把你救出来。是啊、没错:我并不是什么救命恩人,或许...只是肆意为之吧。”

“...”

“不发表评论?”

“不。”

我终于听到了她所说的第一句话。让人惊讶的是,从那扭曲身躯中传来的声音异常的温柔。不像音乐般悦耳,也不像花朵般娇羞,而是像光芒一般......没、没错:像树中那些惨白的光芒,能够给予温暖、却早已失去了作为光的许多。

“我,不在乎,这些,不重要。”

接着,她说出一个句子。单词和单词之间有明显停顿,不是不会组织语言、而是无法表达完整的意义。所有的都支离破碎,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她和惨白之光的不同:这位女孩渴望着重组,渴望着学习。

“我,不会,在乎的。是你,救了,我。”

即使语言支离破碎,但她的眼神十分坚定。

“...是吗?也许吧,谁知道呢?”

在我呢喃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后,他们就进来了。

与其说是进来,不如说是拼命挤入。渥太华、海伦、还有辉夜,最后是意料之中的访客、噗哦。

“主人!”

“爸爸!”

“主人......”

“海、海伦!有话好好说!”

“你们几个先别急着问话!布朗德尼,回答我!那东西,那东西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每个家伙都那么着急,每个家伙眼里都带着关心的闪光。辉夜已趴在我身边、如孩子般大哭起来;海伦紧攥着标志性的纸棒,手臂已来到半空——但终究,她还是停了下来、任由泪水糊满双眼;更别提渥太华这家伙,已经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嘶哑地吼着某些不成形的句子。喜悦与哭泣,激动和释然:洋溢在整个房间的,是接受不完的祝福和感动。

而噗哦这“无情”的家伙一上来还是质问我一些有的没的。

“...你在说什么啊,噗哦?我已经从起源之树出来了,别让我再回忆起那有点疲倦的过程。”

“你这家伙,我说得是那东西啊!那个冰冷的灰雾,噗哦!”

“你想说这位小姐?拜托,噗哦。再怎么说我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圆乎乎的一坨拼命摆动、绞尽脑汁、想要找到正确描述方法的姿态,真是可爱极了。

“我、我是、我是说,那个、那个啊,噗哦!”

“什么那个、这个说清楚。”

“哎呦喂啊噗哦~~~可、可恶。总之布朗德尼,我知道你跟那东西有接触。但别忘了,你最基础的使命可是要维护世界平衡的,噗哦。”

“好啦、好啦,我明白。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这一次我不是出色完成任务了吗?”

“这次你做得过于超纲了,噗哦!”

我本能地觉得,还是不要找噗哦来商量关于灰影的事。

......等待哭泣的结束,总是一个漫长过程。我自己都有点庆幸、幸好活着归来了,不然这场哭泣还会持续得更久。最终、大家的嚎哭都化为短暂的抽泣;在这沉积下来的空荡中,渥太华不负众望地发起对话。

“主人!要是您的一根寒毛被削掉了,卑人简直无地自容——”

“唉、好了,渥太华,我没事。即使龙甲的力量都散失得差不多了,但这副四岁的身躯依然健康得很。”

“哦哦哦,主人——主——人——啊——”

不知为何,这家伙再次跪倒在地、大叫起来。

“布朗德尼先生...”

“嗯,海伦,你能理解吗,我真的没事——”

“先生,您没事,实在是...”

完了,另一个家伙也再次沦陷于眼泪。估计辉夜——

“爸爸啊呜呜呜——”

!果然!

“连、连我也觉得,有些感动呢,噗哦哦——(抽鼻涕)。”

连噗哦也——!唉、这群家伙,可真是的。我可没有耐心地等他们再哭一回——

她拥抱了我。

那是非常温柔的怀抱,一种混乱而悲伤的怀抱。紧贴着异于常人的冰凉肌肤,能感觉到女孩在微微颤抖、无声啜泣。她......仿佛在害怕着——害怕眼前的事物会被(再次)夺走。

“为了,我,你...”

“......我怎么了?”

“为什么,要救我?要救,那个东西?你可能,会死——”

“谁知道呢?连我也不知道理由......我不值得你的眼泪。”

说到最后,脑中的逻辑已经失去,嘴边的话语也是下意识地泄露出来。只不过听到我的回答后,她的怀抱更紧了;似乎这样,她冰冷的体温便会传达过来一丝温暖。而我什么也没有做,呆滞地等待女孩缓解过来。

...

......

等了几分钟后,她终于松开双臂,但眼圈已被染成淡红色。带着些许哽咽,女孩重新做回了木凳上,垂下头,又一言不发了。

“...那个,主人啊。她就是主人从起源之树里带出来的那位小姐?”

“嗯,怎么?”

“那卑人是不是要称呼她为夫人——”

“你现在可以闭嘴了,渥太华。噗哦,从我进去到出来,花了多久?”

“很长的时间:大约一天左右。你这家伙,最后都不知道在搞什么幺蛾子。起源之树忽明忽暗的、都以为你出了什么变故,噗哦。”

“是啊,爸爸。我们差点以为你真的...”

“嘛、嘛!我到底还是回来了。”

“布朗德尼先生,请不要再干这种对心脏不好的事。”

大家又吵吵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把担心全部吐露。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就不吐槽海伦你没有心脏了......不不不,我还是觉得还是得指正一下:再怎样也是能量炉之类的吧......

“不过、布朗德尼,出来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我可是知道的。即使其他所有人没有察觉到,我可是有着时间停止的记录,噗哦。”

“哦~时间停止啊~那是什么呢~”

“哼,我并不期待你的回答,噗哦。”

“总、总之,我出来之后应该是昏迷了吧。大概,多长时间?”

“...恐怕,你昏迷了九年,噗哦。”

“!”

“哈哈哈,开玩笑的啦!你昏迷了三天左右,也算挺长的。”

比起昏迷三天、这家伙能不能不要对伤员开这么恐怖的玩笑。噗哦这家伙倒挺满意,圆滚滚的脸庞因窃笑变得更加润滑。

“哦、对了。我已动用神之系统,让参与的精灵都乖乖地保证不说出去,噗哦”

“他们具体知道什么?”

“哼,信不过我吗?他们知道你进去为起源之树治病了,他们也知道你们的真实姓名了。但最麻烦的是他们不知道什么:他们其实不知道你是那位进入起源之树的守护者,噗哦。”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应该很好推断出来吗?进去的人只有一个,出来虽然出来了两个。但之前进去的、很大可能还是会出来。”

“那还是得归功于那家伙的时停了,噗哦。”

“!...时停~是什么呢~”

“好啦好啦。总之,他们感知到你龙甲散发的气息只停留在起源之树内。出来的只有这位小姐,还有四岁的你。他们实在没法将那样强大的战士和四岁小孩联系起来,更不明白为什么起源之树里会冒出个人类男孩。他们应该对于这个男孩和这个女孩各有各的猜想,只不过都已经不能说出来了,噗哦。”

“...噗哦,还是谢谢你了。”

“不用放在心上,你也算是我们的小手下之一(我:......)。不过、一位拥有龙血的战士进入了起源之树的事,估计全城精灵都知道了。唉,谁叫你散发得能量这么强呢;而等你出来第二天,所有城市里得了瘟疫的人又全部恢复健康。不用我说吧,布朗德尼——你的光荣事迹已经人人皆知了,噗哦。”

我已经搞不懂它在夸赞还是讽刺。它的小脸一颤一颤地上下抖动,却让人增添了上前疯狂抚摸的欲望。只不过这抖动马上就停了下来,噗哦也恢复为严肃的样子。

“问的很饱了吧,布朗德尼。那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吗,噗哦?”

“是啊、是啊,布朗德尼先生。”

“爸爸,我们最想知道的是——”

“她,究竟是?”x3

我不自觉地挠了挠头。

“怎么,精灵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吗?”

“当然了!连我也不知道啊,噗哦。”

女孩再次有了反应,将空洞的视线转移过来、等待着什么。我看向她,她看向我。半分钟的时间,她宛如漩涡的眼珠深深地吸引了自己。也不知何种原因,我先开口。

“......要不,你尝试介绍一下自己?”

“...我,吗?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名字,出生,父母。我,爱什么,我,恨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头颅稍微低下,显得有些沮丧。悲哀的宁静再一次降临;而这一次,是海伦先开口了。她耐心而仔细地诱导着女孩,像看护一只受伤的小鹿。

“那么这位小姐,首先可以确认的是、您来自起源之树。那么,您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起源之树,是,什么?”

“这......小姐,看一下窗外那遮天大树,有没有什么映象?”

窗外,无声无息的白光随枝丫延伸着,将整个城市笼罩在自己的璀璨光芒下。

“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奇怪啊,爸爸。我感觉得到,她并不像是失忆了。难道真的...”

“那又怎么样?”

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激动起来。是无聊的责备,还是更深意义的自我憎恨?不管如何,她都感受到了那份莫名的感情,抬起头、略显惊讶。

“如果什么都不记得,那就去回忆;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去了解。未知的明天在等着我们,未知的明天也在等着你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悲伤?现在就鼓舞起来,给自己取个名字!”

“名,字...”

“......是啊,名字。”说完一连串的话后,我有点莫名哽塞,“你渴望别人称呼你为什么,你渴望自己成为什么......想个名字吧,想个好听的名字。”

“我...不知道...”

“这样吧。告诉我,在听到‘我的名字’时,第一个——第一个出现在你脑海的是?”

“是,什么...”

她皱起眉头,口中重复轻声念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毫无起伏,也毫无顾忌,女孩一直重复着这个词、等待着某种事物的诞生。而所有人也都在安静而期待地等待着,等待她充满勇气的第一步。

终于,她轻轻地说道:

“我的,名字,是希赫尔。希赫尔,是,我的名字。”

“没有姓吗?”

“我,不想要,姓。”

“那好吧,希赫尔。初次见面,我是布朗德尼,布朗德尼·尤戈多。”

“叫我海伦就可以了。”

“辉夜!虽然说我的全名应该是辉夜·尤戈多的说。”

“卑人是渥太华,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随从罢了。”

“诶~,我也要做自我介绍吗?我是噗哦。具体这是不是我的名字——哈哈,自己想象吧,噗哦。”

......希赫尔啊。

“希赫尔”——精灵语:希望——便是这个女孩的名字。

我这四岁的身躯早已康复,然而医生们还是执意让我再待一会儿,跟他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嘛,虽然他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待在这里实在是无聊。除了每天阅读沟通魔法的书外,就是和希赫尔聊天。

尽管渥太华他们倒是放心地离开了,这几天也没怎么来医院;希赫尔则执意留下,每天的下午一直都在这儿。她也不仅仅是待着:她也在阅读各种各样人文的书籍,尤其是关于精灵和日夜灵的。

希赫尔偶尔会询问我一些问题,而每次时间基本上在舒适的宁静中度过。

有一天,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歌斯特·奥奇。他来做什么?不管了,得先装成四岁小孩再说。

“我可以进来吗?”

“叔叔,请进吧。”

木门被礼貌地开合——这位奥奇先生今天似乎也穿着极其正式的服装。以红色为底,镶边的挺直上衣有着树枝般延伸的金色花纹,而长裤则是流畅的深蓝色。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庄严,但进来的时候还是禁不住瞥了一下希赫尔,极力掩盖恐慌和厌恶的心情。

我不怪他:见到希赫尔第一种形态时我也害怕,但心里还是觉得莫名不爽。

“开门见山吧,我请求噗哦的出现。”

“哦呀呀,又是你啊?怎么,这一次又有什么事吗,噗哦?”

居然光凭一句请求就让噗哦来了,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即使如此,我面对这个无聊的家伙还是没法严肃起来。

“虽然大多数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凭直觉我还是明白的。眼前这位四岁男孩,就是那位守护者。”

“怎么一上来就这么充满戾气?”

“...默认了吗。”

“喂喂喂,好歹我也算是你们的英雄吧。啧啧,这么冲的语气。噗哦你也说说他。”

仗着有神之系统的保护,我不假思索地加入对话。

“布朗德尼你别闹。奥奇先生,重点是你并不能以任何方式将你知道的信息透露出去。你为何煞费苦心地过来跟我们聊东聊西呢?”

“不,我并不是来聊天的,也不是来证明什么的。我是想跟布朗德尼先生认真商讨一件重要的事。”

“哦~听起来很厉害呢~”

“你别酸他了,布朗德尼。他好歹还挺认真的,噗哦。”

“好吧好吧,说吧说吧。”

...

“就是这样。”

“......哈?就是怎样?”

“...布朗德尼先生,我们精灵国可以给您最崇高的褒奖。当然,绝对秘密的进行——有噗哦的监护,我们绝对不会透露关于您和您的同伴的任何信息。”

“褒~奖~啊~日夜灵那一方也会给吗?毕竟我也帮了他们。”

“对不起,布朗德尼先生。这次的行动非常机密,我们并不能向日夜灵透露我们的活动。但请您放心,我们这一方能给予的东西,绝对能让您满意?”

“活动?是指为起源之树治疗?”

“是的,还有您进入起源之树这件事。”

在说这句话时,他似乎再也隐藏不了自己的内心:其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不知是鄙视还是憎怒导致这无意识的动作。看他说完,我也假装挠起头发、尽可能装作进退两难的样子。

“很多奖励吗,听起来很诱人......”

“是的。具体数目的话——”

“但是我拒绝!”

“!什么!”

“我布兰德尼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对自认为很占上风的家伙说‘NO’!”

“你——!你、你、您真的、不愿考虑一下吗!?”

名台词不愧为名台词。脱口而出时,这家伙就被吓得倒退了一步,脸也瞬间涨红起来。似乎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他结结巴巴地将这句话吐了出来。

“...奥奇先生,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我当然知道——日夜灵!日夜灵那群家伙是吧!你仔细思考一下,告诉他们这些事有什么好处——”

“奥奇,你对他们如此鄙夷,我相信有不少精灵也像你这样。所以,不仅是你、接下来这句话我是给你们这种精灵说得:

连生命都不会尊重的家伙,连一位野兽都不如!”

无话可说的他,浑身颤抖地转身离去。步履不稳,毫无进来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连出门时都不小心把前额撞到了门框上,整个人已是副滑稽的样子。

“哈哈哈,布朗德尼、真是精彩的反驳呢!噗哦。”

“......我说,噗哦。你们那么厉害,就不能帮忙制止一下这种种族矛盾的事?”

“厉害?哪里厉害?!光是努力维护世界大局面的平衡,和管着你们这些家伙不要惹事,就够我们忙东忙西了,噗哦。”

“是是是。那个,希赫尔?”

她似乎才从刚才的驳论中反应过来,有点慌张地摇摇头、想变得清醒点。

“啊、是,布朗德尼,怎么了?”

“你没事吧?不会被吓到了?”

“啊,不,是布朗德尼,的话。最后的,那句话,很帅气。让我,震惊。”

“...哼哼,帅气就有点过头了。我也只是瞪着他,把心中一直想说得话说出来罢了。”

“谦虚吧,年轻人。我先走了,噗哦。”

这噗哦,怎么现在总是讽刺我?

而再一次的,房间归于宁静。

自己总有那么点感觉,这个房间并不需要光芒;或者说在巨树之光的普照之下,所有的事物都遁入了它们的影子,更别提这小小的空间里、只有重叠的迷乱色彩。我们两人静静地坐在彼此身旁,确切地感知到某种灵魂如同飞蛾扑打着翅膀、向远方飞去。而遗留下来的,是新诞生的灯火。

说不定,自己已经离去。

但这些,都不怎么重要。

“......对了——”“......对了——”

“......”

“......”

“希赫尔。”

“怎么,了?布朗德尼。”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

“走?去,哪里?”

“我的故乡——派安西王国的尤则镇,你应该在书上读过吧?”

“要,离开,这里?”

“是啊。在这里待久了,天知道精灵王室会对我们干什么。但如果你想留下也是可以的,毕竟这里是你的故乡。”

“不。”

“?”

“我的,故乡,不知道。我想一直,待在,你们身边。待在,布朗德尼,身边。”

她想要微笑。

希赫尔想要微笑,但嘴边的肌肉还没有使力、便松弛了下去。她又尝试了好几次,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希赫尔那浑浊的瞳孔变得更加迷茫,不知是对什么产生了深刻的疑问。而我,不知不觉地苦笑起来、想要打断她的烦恼。

“不用着急,希赫尔。我就替他们再一次欢迎你的到来。”

离开的前一天,“伊芙的旅店”巧合地开了一场派对,庆祝一名无名英雄拯救了精灵。似乎如噗哦所说,有位英雄进入了起源之树、干了些什么来阻止瘟疫的事,已经人人皆知。我们当然参与了,但让希赫尔换了一件有兜帽的连衣长裙,毕竟实话说她的外貌的确会引发人们不好的反应。

明亮的蜡烛让整个房间充满光明,翠绿的蔓条挂在天花板上,餐桌上铺满可口的饭菜。而在这伟大的日子里,载歌载舞的精灵们也变得有些开放。不仅菜肴盛在不般配的大碗中,有些精灵已经和守护者们一起豪饮起来。更有一位吟游者、抱着鲁特琴般的乐器,踩在桌子和椅子上面,即兴地歌唱新鲜出炉的赞美歌。

“哦,不知名的英雄,穿梭于弱者之中。哦,不知名的英雄,为病者感到悲伤。他找寻着方法,却一无所获。他的亲人离去,却毫无计策。如何去和不明的怪物搏斗,他绞尽脑汁。如何拯救无辜的精灵,他——”

“不是的。”

不知何时,希赫尔来到吟游者旁边,想要说些什么。

“不是的。还有,日夜灵们。”

“......哦,实在是对不起,可爱的女士。我会格外注意的。”吟游者愣住、立马道歉地鞠躬,回答里没有一分虚假。而在嘈杂的欢呼声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希赫尔说完后,又安静地返回过来,做到我的旁边。

等我注意到,海伦和辉夜已经在旁边的台上边饮酒、边跳起了舞,连舞步都醉醺醺的,却引来台下一群醉醺醺的家伙们一致欢呼。最让人吃惊的是,居然连渥太华也在鼓舞。

我忽地意识到,海伦和辉夜这两家伙,应该不会醉吧...

...

......

自己的记忆,确确实实失去了许多。但为什么,不会觉得奇怪呢......

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事。

“噗嗤。”

“?”

希赫尔疑惑地将头偏向正在挠头的我。

严谨的家伙不认真起来,不会醉的家伙醉了,为英雄献上得赞美也模棱两可。

是啊:在我看来,那个赞美诗确确实实是为许多位崇高的无聊家伙写得。

“世界真是奇怪,希赫尔。”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世界,真奇怪。”

多重身份的少年,没有身份的少女,严谨的自律人偶,还有天真的妖精——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灰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