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个体差异,瑞莲这才明白,最适合自己的忘记烦恼的方式,就是一路狂奔。

哪怕不是用自己的腿奔跑,而是像现在一样,坐在一辆敞篷汽车上,让微风拂面而过。

马车她当然是坐过的。每逢帝国盛大节日庆典的时候,皇室成员都会坐上马车参加巡游,接受臣民的欢呼和致敬。那种时候,马车的速度被刻意地控制得不紧不慢,这样让参加巡游的臣民能看清皇室成员的脸。不过那时瑞莲真的很讨厌这种巡游,不仅是因为马车开得慢浪费时间,也不仅是因为一直挥手让手臂酸痛,最主要的是:呼喊她名字的人,远少于父皇,少于皇兄。

而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这种新交通工具诞生后,现在只少量装备于军队。大街上除了偶尔有试验车出现,平时还是只能看到马车。

所以这时候,她作为唯一的一个乘汽车的人,接受路旁行人关注的目光,这种感觉,真是一扫前耻啊!

“瑞莲殿下还想去什么地方?”穿着军服的年轻军官,也是兼职司机,在拉着瑞莲转了几个圈之后问道。

“从东北方出城去吧!”

既然哈扎克送来和亲的公主来了,瑞莲心想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还能截到。她还想看看那人是不是想传说中的食人生番那么恐怖。因为在爱克兰这个国家的传统文化中,对东北方草原上那个游牧民族是又恨又怕。几百年来,哈扎克人经常在帝国疆土上肆虐,帝国境内许多地方都能看到当年修建用于防御哈扎克人的碉堡。如果用民间传说的形象想象那个哈扎克公主,一定是这样的:涂得浓又黑的眼影,鬓发全被剃掉,剩下的头发编成几十条小辫,像几十条小蛇一样。嘴唇涂得鲜红,似乎一张开就是利齿和血盆大口……

不过瑞莲也觉得这种形象太夸张了一点,这哪是人,完全是女魔头吧……

“可是,我们不能开得太远了。我被吩咐到一定要在晚餐前把殿下送回来。晚上还有晚宴啊。”年轻军官提醒道。

“放心,转转就回来,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既然都这样说了,军官把方向盘一打,就朝着东北方向出城的道上去了。

开出城后,由于道路宽敞,也没有什么马车,车速就被军官加快了许多。这时瑞莲感觉更是兴奋了,轰鸣的马达声,呼啸的风声,身旁飞速后退的风景,让她不得不站起来,挥动手里的黄丝巾大叫:“哇呜!好快啊!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呀豁!”

吓得军官直冒冷汗:“殿下小心点,抓稳了,不要乱跳啊!”

瑞莲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依然在忘情地大喊大叫。对面驶来一长长的车队,军官把车开到靠左边的道上,速度慢慢地降了下来。直到车队全部驶过,他再也没听到身后的瑞莲继续大叫。

“刚才那车队就是接那个哈扎克公主的车队吗?”瑞莲回过头去看了看刚才经过的车队。

“我想应该是的。我们掉过头跟着他们吗?殿下不是想看哈扎克公主吗?”

“不用了,开到前面那里,停下来就行了。”

瑞莲既没有选择掉头追车队,也没有继续尖叫,是因为刚才某个时刻,她感到天上像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虽然在圆环至理教教义里,经常提醒信徒保持清洁的良心,是说“真理之神看着你。”但当瑞莲感觉很奇怪的是,虽然真理之神在教义里没有任何形象,但在给小孩的教理学习画册上,会把真理之神画成一位老爷爷的样子。

之所以奇怪,奇怪就在她明明感觉那双盯着她的眼睛,不是老爷爷,而是一个有点调皮的少女那种眼睛。

难道真理之神生女儿了?啊哈哈,没有这种说法吧……大概是自己出幻觉了。

军官就把车开到瑞莲要求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是帝都海圣这片平原上难得的一小片丘陵,皇室一直以来拥有对这里的所有权,这个地方就是:爱克兰帝国皇家陵园。

“我想看望一下我的先祖。你就在这等一会吧。”瑞莲打开车门后,把黄丝巾围在脖子上,对军官说道。

“可是……”

“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我去去就回。”瑞莲微笑道,转身走向陵园。

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道路来到山脚下,一扇铁门挡住了瑞莲的去路。

“我以我阿德里亚特光辉的姓氏命令你,打开这扇门!”瑞莲举起手,架势十足地命令道。

一位老人慌慌张张地从一旁的岗哨塔里走了出来,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者是谁之后,脸上全是问号。

“啊!是瑞莲殿下啊!今天可不是祭典的时节,而且……陛下他们呢?没和你一起来?”

“就只有我,我想来看看,不可以吗?”瑞莲反问道。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老人立即举起钥匙为她打开大门。

“不需要你带路了,这里面我还是挺熟悉的。”

把老人支开后,瑞莲一个人走进了陵园。

陵园里就该有陵园的安静,这样的安静让人在漫步其中的时候陷入沉思。道路并不宽敞,沿着山的弧度往上。陵园的道路旁种满了圆柏和马尾松,而再往深处则是各种灌木藤蔓在野蛮生长。帝国风俗里守墓人只会修剪人工种植的树木,对墓地的自然植物采取放任态度。大概是受到圆环至理教教义“速葬,薄葬”的影响,与草原另一边遥远的东方帝国风俗不同,爱克兰帝国的帝王没有修建宏大陵墓的传统,路旁有一些历代皇室的远亲也埋葬在这里。他们的墓地除了一块石碑也没有多余的装饰。

经过祖父祖母的坟墓,她在那里稍稍停留了一会。然后,她继续沿着越来越荒芜的道路往上走,到达松树林中的一片小空地。为什么来到这,也许是为了解答心中的某个疑惑,也许是某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引导。

这是一座5米左右高的石塔,砌成石塔的石块已经经过岁月的侵蚀显得斑驳。接近地面的地方还长满了青苔。石塔上没有任何铭文之类的东西可以说明它的身份,但瑞莲知道,这是爱克兰帝国开国皇帝阿雷泽·阿德里亚特和他的传奇皇妃薇儿的衣冠冢。

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葬在哪里。正史中说,阿雷泽大帝晚年变得昏庸,且不能平息他众子的皇位之争,最后选择退位,和薇儿一起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终老。而大帝的生前用来平定天下的那把剑,据说被附有了神力,最终也不知去处。

当然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是薇儿这个名字其实只是个小名,圆环至理教在后来封她为圣女,用的名字就是正式名字,维吉妮亚。瑞莲有时默念的“圣女维吉妮亚赐我力量”,其实就是向她的先祖,开国大帝的皇妃呼唤。

她围绕石塔正转3圈,再反转3圈之后,在石塔前跪下,双手摊开手心向上,开始静静祈祷。祈祷什么呢?这也是她思索已久的问题,有威严起来?不再没有存在感?不不,这只是一方面。她更想祈求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命运。她知道,她毫无武功,那父亲对自己的用处,就只会停留在作为政治工具联姻之上。她甚至想,只要联姻有政治上的益处,哪怕未来某天,全世界的猪都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向帝国发起攻击,为了政治,父亲也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嫁给猪王。

太可怕了!瑞莲连打了几个寒颤……

祈祷完之后,她轻声唱起圣歌:

全然赞美,全灵俯服,真理之神,

圣人之言,圣女之歌,

使我们行于正道之上,

使我们居于自由之中。

我父之神,我祖之神,

祝福我等,庇护我等。

哈以撒,哈以撒,以法莲那欣。

 

当她唱完圣歌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前的地上放上了一盏小油灯。

“呀!”

瑞莲吓得连忙后退了一步。灵异事件?刚才还没小油灯的啊!

然后正当她退这一步的时候,她感到撞上了某个人。

撞鬼了?不对,鬼没有实体,怎么可能撞上。哎呀,我对先祖们没有一点不敬啊,也不应该是先祖们显灵了对不对?

短短的一瞬间,她的心中就冒出了一大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赶紧往旁边跑了两步,转过头来看刚才撞上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个人,全身都是黑袍覆盖,只看得到两只眼睛。那是一个女性,比瑞莲高一点,瞳色是浅艾色,这种瞳色不太常见,但瑞莲其实也见过……

“你你……你是谁?怎么悄无声息的就出现在我背后?”仍在惊恐之中的瑞莲决定试探性的问问。

“我只是一名卑微的悼亡者,瑞莲·阿德里亚特殿下。”

对方的声音如深井之水,没有带一点感情,却又深不可测。

对方认识自己?想想虽有点不可思议,但根据她自己所说她的职业,悼亡者,在圆环至理教内部有个“虔诚派”的支派,这个支派的成员就是这样子,弃绝世间一切权力、财富、美貌、欲望……用黑袍完全包裹自己,去做一些凡人看不起,不敢做的事情。悼亡者,她的职业大概就是天天在陵园中为死者点起一盏油灯,为了他们的灵魂祈祷吧。

“我怕打扰到殿下的祈祷,所以在殿下不知情的状态下就走到殿下身边放上了坟灯。如果惊吓到殿下请原谅。”

有礼有节的回答,瑞莲想这些虔诚派的性格就是这样子吧,虽然不近人情但绝不是什么坏人。她刚才也只是在完成自己的职责。

“没事没事。”瑞莲看了看那盏火光如豆的油灯,天空在她祈祷的这段时间阴沉下来。这一小点火光摇曳着,摇曳着,仿佛有一种魔力联通着生者和死者的世界。

“你的名字是什么?请问我如何称呼你?”想要了解对方的信息,瑞莲觉得还是先从知道名字开始吧。对方既然都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却不知道对方是谁,显得有点不公平。

“悼亡者没有名字,悼亡者要舍弃自己的名字,成为无名之辈,殿下。”女性悼亡者回答道。

“这……”没想到对方不吃这套。

“对了,我如果想成为一名悼亡者,有什么条件?”瑞莲回想起之前的妄想,要是真要被嫁给猪王,还不如逃婚当悼亡者呢。

“您当不了悼亡者的,殿下。悼亡者,都是心中有无法治愈的伤痛,因着对逝者的怀念,让他们愿意终身奉献,为逝者献上安魂曲。”

“无法治愈的伤痛……呵呵,看来,我真的当不了悼亡者呢。”瑞莲不得不嘲笑了自己一波傻傻的想法。

“殿下,您对阿雷泽和薇儿有什么特别的祈求吗?我愿为您代祷。”浅艾色的眼睛投向瑞莲,当瑞莲突然感到一丝寒意。总之,之前在车上感觉天空中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绝不是这样的眼睛。

“我……”瑞莲当然不想说出什么有自己的命运这个祈求,她感到一种隔阂,如果对方摘下身上的黑袍,能看到她的脸,也许还能更好说话一些。“我希望皇兄对我好一点,别那么凶。”

“很简单的愿望。我会为您代祷的。”悼亡者向瑞莲欠身致意。

“是的,谢谢了。”瑞莲回礼。

离开悼亡者,瑞莲慌不择路地向回走,她甚至不敢回头看悼亡者是不是真的在先帝的衣冠冢前为她祈祷,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到达陵园大门的时候,守门老人上来迎接她,并为她递上一杯热茶。

“殿下辛苦了,殿下为帝国虔诚祈祷……”

“告诉我,这里是不是有一个穿黑袍的悼亡者?”瑞莲没有接老人的茶,并打断了老人奉承的话。

“是……是的,她是圆环至理教会派来的,来这一个月了。”老人回答道。

瑞莲松了一口气,还好遇到的真不是幽灵,是个活人。于是接过杯子准备喝点茶暖暖身体。

“她说她是一名死去的女子,她属于这里却没有坟墓……唉,虔诚派的人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老人不满地嘟囔着,瑞莲的手却颤抖起来,差点没拿稳杯子。

“谢谢了,我还是赶紧离开吧。”调整了一下情绪后,她把茶杯还给老人,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梦魇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