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的荣光常在你左右。”

  来访的两位陌生人中,微胖的男子是约翰所在的奥索里教区的主教,理查德·德·路得莱德。在他粗糙的蜡黄色皮肤衬托下,一对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翠绿色的小眼睛显得囧囧有神。相比之下,他身后的高个子男子的神情则显得十分猥琐。

  路得莱德表明身份之后,约翰就把两个人迎进了起居室。分别就座之后,神父用力睁大自己的小眼睛死死盯着约翰,开口问道,“在你记忆里面,你的妻子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吗?”

  “这个……”对于这个突兀且私人的提问,约翰感觉浑身不舒服,便慎重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您说的异常是什么,我的妻子有什么问题么?”

  约翰语气之中充满了敌意,眼神也在神父和同行的男子之间游移不定。

  “这位是小理查德·德·瓦尔,来自蒂珀蕾的一位绅士。”神父向约翰说明另一位来者的身份,男子应声站起向约翰弯腰行礼。

  “他是您妻子爱丽丝的继子。在她上一段婚姻中的继子。”神父补充道。

  听到这句话,约翰感觉更加紧张了。他自己对爱丽丝过去的婚姻只是了解一个大概,详细的情况并不清楚,而他也不想和爱丽丝过去的麻烦事扯上关系。

  “我们听说您最近身体不舒服,因为担心您的状况,所以特地来拜访您。”小理查德努力地让自己脸上的微笑变得自然一些,然而在约翰眼中,这个男人脸上的肌肉反而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

  “之前确实染上了感冒,不过最近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好多了。”约翰也做出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试图问清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来意,“不过神父和……呃……这位绅士究竟为什么要来拜访我……还有这和我的妻子有什么关系么?”

  小理查德似乎有点局促,张开嘴想说什么,就被神父的声音打断了。

  “您可以详细地描述一下您的症状么?”神父身体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如同外面的寒风一样,给了约翰一种无形的压力。

  “只是头晕,浑身没有力气——”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约翰就开始回答看着路得莱德的眼睛开始回神父的问话。

  “在您的妻子不在的时候,您一直在家里休息,现在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了,没错吧?”神父不等约翰说完,就自顾自地开始追问。

  “话是这样讲……”神父热切的视线有着硬度,犹如一把匕首摆在自己的喉结上方,约翰切实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强制力。察觉到这一点的约翰马上噤声,随即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调反问神父,“但是我觉得这是我家的私事,您过问这些到底有什么意图?”

  约翰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恼怒,和对这种突破常规的现状的慌乱。

  听到这句话的神父静静地站了起来,然后弯腰让他的脸贴近约翰,开口说道,“我的孩子,你并不是生病了!”

  从神父明亮的瞳孔中,约翰看到一滴冷汗从自己的额头流了下来。

  对方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说着:“据我所知,你几天前曾经写信向这块土地的领主控告你的妻子对你下毒,对不对?”

  神父的嘴角两端微微翘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角度,近距离下,约翰对面前这张扭曲的脸打心底里感觉到了恐惧。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身体往后靠,虽然张开了最,从自己的喉咙里却又发不出半个音节。

  “这不是下毒,她只不过在咒诅你,让恶魔附在了你的背后。”

  神父说完这句话直起了腰,但双目的焦点穿过约翰的身体,落在约翰的身后。静静停顿了几秒之后,神父的眼神开始柔和了起来,他张开双臂,继续说道:“我看得见它!孩子,你的怀疑并不完全是错误的,从你染上病痛那一刻起,这就不是一件私事了。”

  “理查德,我的孩子,你在进门以后闻到过什么奇怪的味道么?”神父垂下了双臂,回头看向另一名来客。

  “味道?没有……哦不,是有一些奇怪的味道……”虽然小理查德是和神父一同过来的,但看到神父回头盯着自己时,结结巴巴的声音就出卖了他的紧张与害怕。

  “像是腐烂的老鼠,还混着一点甜甜的香味?”

  “啊!像是腐烂的老鼠,还混着一点甜甜的香味!”

  听到这句话,神父的视线再次回到了约翰身上。

  “没错,据我所学过的知识,这一定是魔女软膏。女巫们按照邪恶的配方,用草药和各种不洁的素材,调配成了这种东西。她们在你的屋子里焚烧这种软膏,用散发出来的味道给恶魔指路,被这种味道引来的恶魔,就附在了你的身后,将你的灵魂作为饵食,把你的力量作为营养。所以你感觉头痛,四肢也变得柔弱。孩子你的身体暂时有所好转,但是恶魔并没有离开。只不过是在你房间里的魔女软膏慢慢消耗殆尽,让恶魔要花更多的力量来留在人世的地上。”

  “但是,当邪恶的药物完全消失的话,那恶魔为了能继续在世上作恶,就会直接把你的灵魂完全吃掉——”

  神父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用悲伤的眼神看着约翰。

  “这样的话,你死后的魂魄既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地狱,只能永远在恶魔腹中,受着没有尽头的苦痛,无法得到救赎。你妻子过去的丈夫,这位小理查德的父亲,就死于她邪恶的巫术,但过去的人们没能看穿她的手法,抓住她的把柄,让她一直逍遥自在直到今日。而现在,下一个巫女邪恶诅咒的受害者就是我面前的孩子你。”

  尽管神父的说话对象是约翰,但是听到这些耸人听闻的事情,小理查德开始坐不住了,不停地东张西望,时不时地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至于约翰,好不容易病快要好了,却被教区主教告知自己被恶魔附身,并且灵魂将会沦落成恶魔的腹中之物,这种事情远远超过了这个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基尔肯尼附近区域的男人的想象力。正因为约翰对自己的现状没有切实的概念,他才从神父的话语里感受到超规格的恐怖。

  脸色煞白的约翰吞了下口水,试图站起来向神父求问摆脱恶魔的方法,但是双腿一软,随即跪倒在了地上,伸出的双手拉着神父长袍的下摆,嗫嚅着发不出声音来。

  路得莱德弯下腰左手轻轻按在约翰的头顶,开始轻轻地咏唱经文:

“subditi igitur estote Deo resistite autem diabolo et fugiet a vobis[故此你们要顺服 神.务要抵挡魔鬼、魔鬼就必离开你们逃跑了]

adpropiate Domino et adpropinquabit vobis emundate manus peccatores et purificate corda duplices animo[你们亲近 神、 神就必亲近你们。有罪的人哪、要洁净你们的手。心怀二意的人哪、要清洁你们的心]

miseri estote et lugete et plorate risus vester in luctum convertatur et gaudium in maerorem[你们要愁苦、悲哀、哭泣.将喜笑变作悲哀、欢乐变作愁闷]

humiliamini in conspectu Domini et exaltabit vos[务要在主面前自卑、主就必叫你们升高]

阿门!”

  神父把约翰扶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缓缓说道:“我已经帮你做了祛除恶魔的祈祷,孩子你不必继续惧怕。”

  约翰听到这句话,内心逐渐平缓了下来。路得莱德看到他逐渐平静下来,就继续在约翰耳边轻声说着:“但是在之后的时间里,你即使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你也要对外装作仍然卧病在床。你的身上已经有了圣言的加护,但为了防止女巫对你追加新的诅咒,最好还是要躲过她的耳目。”

  约翰感激地看着神父,不断地点着头。

  “所以为了彻底断绝你身边恶魔的威胁,就要斩断咒诅的源头。你要向教会提起对女巫的控告,教会将会对女巫发起宗教裁判,铁锤将会落到施行邪恶仪式的魔女头上。”

  在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的约翰眼里,神父的背后此时仿佛也氤氲着柔和的光辉。

  之后神父安抚了一会茫然失措的约翰,反复交代了关于提出指控的一些细节,就带着小理查德离开了。

  路得莱德走后,约翰一回过神来,马上回到房间开始按照神父所嘱咐的起草异端审判的起诉书,写好之后当即便派人送到了教会。接下来,约翰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惴惴不安地等着神父的回信。而这一等就是几个星期没有回音,约翰的心里开始越来越没底。虽然在约翰意识里这次的宗教审判可是悠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对于事务繁杂的教区主教大人,约翰觉得这会不会仅仅是没空就可以放着不管的普通事情。而一听到来屋里帮忙干杂活的佃农敲门说有个教会的人来找他,脑子里七七八八的想法一下子就都不见了。

  来找他的是一个名叫塔兰尼奥,长相凶神恶煞的僧侣。他来的目的是通知约翰,在三月四日以当事人的身份随他去特别设立的宗教法庭参加异端审判。

  审判当天,约翰在塔兰尼奥的引导下入场就座。主持这次审判的是两周前突然出现的教区主教,路得莱德;塔兰尼奥在自己落座之后,就回到了主教的身旁站定。那天和主教同行的小理查德·瓦尔就坐在自己隔一个空座位的地方。在场的其他人多数是教会的人员,世俗人士也大多集中在自己的附近。

  主教让人群安静下来之后就开始了审判的程序。

  路得莱德首先开始宣读对爱丽丝所提出的七项指控:

      一、爱丽丝和她的同谋,怀疑对基督和教会的信仰;

      二、他们活活撕裂动物的身体,抛洒在十字路口来献给恶魔罗宾·亚尔提松(拉丁文意思应该是艺术之子罗宾,推测为撒旦的手下之一)来回馈他的帮助;

      三、窃取了教堂的钥匙,并且于午夜在神坛之下举行了邪恶的仪式;

      四、从墓地里面盗取了死刑犯的头骨;

      五、以头骨为容器,用公鸡的内脏,蛆虫,死者的毛发指甲和未经洗礼即夭折的婴儿的衣物,酿造了能引发人的仇恨心的药水,从而操纵人们来迫害攻击基督徒;

      六、用自己的身体孵化出了恶魔,并借助恶魔的力量来大肆敛财;

      七、用巫术谋杀了她的丈夫们,并在死前让他们神智混乱,从而把他们的财产都留给她和她的儿子威廉。

  在主教宣读对爱丽丝的罪行的指控的时候,约翰来回张望,发现了一个异常的状况:在场的人群里,自己所提出异端控告的对象,自己的妻子,爱丽丝本人却怎么都找不到。

  随后主教逐条向人群“问询”意见,而台下的人群则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反馈着支持这些指控的“证据”。于是在人群的嘈杂声中,路得莱德表示指控全部属实,给爱丽丝贴上了邪恶女巫的标签后便大声宣布,将爱丽丝开除教籍,施以绝罚。

  

  理查德·德·路得莱德,接受教皇任命,来到爱尔兰就任奥索里教区主教已经八个年头了。然而随着太阳一天天东升西落,他的心里也开始慢慢着急起来。

  世界尽头海岛上的一枚主教,并不能满足他的野心。底层出身的他,身为神的侍从,却对权力、财富、他人的敬仰,有着不亚于任何一个世俗的人的强烈渴望。

  在亚维农经历了数年神学教育后,他迫切希望在自己的教区里做出一番事业,让自己更加接近教会权力的中心。

  然而当他真正接手奥索里教区的事务以后,却发现自己逐渐在反复的琐事之中沉淀了下来。当地豪强手中颐指气使的世俗政权,相邻教区里各怀鬼胎的主教派系,本地教会中不服管教的神职人员,还有那些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找上门来、却在向教会捐献供奉时一毛不拔的农民,在这些人中不断调停周旋,占据了路得莱德几乎全部的时间。

  八年过去了,虽然没有什么过错,但相应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建树。

  路得莱德开始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绝大多数同僚一样,沦为了一个穷尽一生都默默无闻的地方主教。

  就在这个时候,在主持一次弥撒时,从几个农民闲聊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爱丽丝的丈夫控告自己妻子下毒的却被挡下来的传言。

  路得莱德看到了摆脱名为“现在”的泥潭的蜘蛛丝。

  他当即派遣自己的心腹塔兰尼奥·塔米托尼——被路得莱德抚养大的意大利孤儿——去调查无所事事的农民的八卦新闻。

  跟随自己十多年的男孩子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塔兰尼奥一路追溯消息的源头,最终找到了伺候约翰起居的年迈男仆身上。

  弄清了前因后果的路得莱德旋即秘密前往蒂珀蕾把对爱丽丝的财富觊觎已久的小理查德拉拢到了自己的阵营之中。至于约翰·珀尔,则比他想象的还要没有主见,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开头的准备工作的顺风顺水,让路得莱德感到整个身体都充满了活力。而此时唯一让他感到棘手的就是基尔肯尼的领主阿诺德。虽然和约翰同族,然而这位年轻的领主却站在了爱丽丝一边,不动声色地把约翰的控告压了下来。

  爱丽丝本身无足轻重,自己需要维护的只是教会的威严。

  尽管在教皇座下接受过神学训练的路得莱德的眼中,这位领主先生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个不懂人情世故黄毛小儿,他还是对阿诺德在世俗世界里的权力有所忌惮。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路得莱德决心自己占据主动,让阿诺德只有向教会的裁决点头认同的份。

  路得莱德理清了思路之后,就向英王任命的爱尔兰总督,驻扎在都柏林的罗杰·沃特罗(Roger Utlagh)写了一封长信。路得莱德把约翰·珀尔描画成了一个无端被魔女诅咒的虔诚的求道者,并且以教会的名义,向爱尔兰的总督提出了拘禁爱丽丝,以举行宗教审判的请求。

  路得莱德第一次听说罗杰的名字,还是在他年轻时在亚维农修习神学的时候。罗杰出身爱尔兰,其后参加了十字军前往了圣地耶路撒冷,并且成为了驻扎在耶路撒冷的圣约翰骑士团(医院骑士团)里的一名忠诚的天主教徒。从重洋彼岸回到伦敦之后,爱德华二世对他青眼有加,罗杰随后被任命为了爱尔兰的总督。

  

  “神父(Father),您的信。”门外传来了塔兰尼奥的声音。

  路得莱德正把自己关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做日常的修习。桌上不断跳动的烛焰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在昏暗的光线中,路得莱德紧闭双眼,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努力地切断自己所有的感官,只是将自己的知觉向自己的“内部”不断集中。保持静止的他所尝试逼近的,不仅仅肉体的内部,也是精神的内部。不断收缩自己的认知,不断追求绝对的静止的,路得莱德似乎认为这样的一种过程能够缩短自己同伟大的精神,同无上的神秘之间的距离。

  今天的修习让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开门的路得莱德脸上带着一丝愠色。漂浮在路得莱德心中深处的这种连自己都捉摸不清的恼火并不是针对门外的这个不合时宜的修士的,只是为不能完美地摆脱外界的干扰的自己感到烦躁。

  接着屋内昏暗的烛光,路得莱德看到来信正是自己数日以来一直在等待的来自都柏林的总督回函。

  把信封用力捏在左手里,路得莱德快步走上了台阶,塔兰尼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路得莱德的卧室除了一张床和窗前的一张做工精致的木桌以外,便没有任何其他的陈设了。一进入房间,路得莱德就迫不及待地撬开封泥,从信封里把信纸抽出摊开在桌上。

  回函的篇幅很短,漂亮的圆体字仅仅占据了纸张的一半,路得莱德连一分钟都不到就看完了全部的内容。

  罗杰的回函虽然十分简短,却让路得莱德大皱眉头。

  

  亲爱的理查德·德·路得莱德主教,奥索里教区的子民们的领路人:

    日前您的来信我已经收到了,我切实地感受到了您对神的坚定信仰,和您对教区里无力的孩子们所怀的无限悲爱。但是,作为国王所任命的统治者、领导者、司法者,我没有办法下达这样一个命令:监禁一个没有任何犯罪记录的平民,并且不经过任何形式的审判,而她的罪行看起来也并不那么证据确凿。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对您教区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坐视不理。我给您四十天的时间来对这一桩案件进行详细的调查,只要您所说的被告的罪行被可信的公开审判所确证,并且把异端恶魔的侍奉者逐出基督的保护之下,那么您就可以再次向我发起逮捕神和基督的敌人的请求。我也将乐于为您献出我的一份微力。

                              国王座下的爱尔兰总督

                                  罗杰·沃特罗

  

  回函里罗杰非常直白地告诉了路得莱德,他不同意逮捕爱丽丝。并且就本来应该由教会执行,世俗的权力毫无置喙余地的宗教裁判,罗杰还拟定了一系列操作起来十分复杂的程序,而原本提出申请的是路德莱德自己,这让他感觉十分被动。

  四十天的时间虽然并不长,然而却给路得莱德的计划平添了许多节外生枝的可能性。

  路得莱德背转身,把身体的重心倚靠在了桌上。站在路得莱德身后待命的塔兰尼奥看到转身朝向自己的神父脸色十分难看,头也不禁有些畏惧地微微向下低了一点。

  有种不好的预感产生的路得莱德立即便让塔兰尼奥去查看爱丽丝的行踪。然而黄昏时一向十分得力的从者却回来向自己复命说:没能找到爱丽丝的踪迹。

  听到这个消息的路得莱德的心脏一下子被揪紧了。

  到目前为止,自己的行动都应该是处在隐秘之中的。约翰·珀尔这个老头子也按照自己的安排乖乖缩在家里,而他也没有听到爱丽丝回到约翰的消息,也没有听到爱丽丝离开基尔肯尼的报告。

  以爱丽丝的生活范围,不应该对自己有任何的了解。

  然而爱丽丝的踪迹毫无预兆地从自己的视线范围里消失了。

  当序盘刚刚结束,路得莱德正欲落下将军的一步时,对方的国王从棋盘上凭空消失了。

  他望向窗外,仔细回忆自己一直以来的可能出现的纰漏,推测爱丽丝可能的去向。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撒在桌上,没有收起来的信纸也覆盖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路得莱德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

  虽然爱丽丝暂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过并不代表自己的计划破灭了,解决掉爱丽丝方针也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路得莱德轻轻用右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思量着接下来的对策。

  既然罗杰替自己设计了一套方案,那便只能按照他的意愿做了。

  至少还有四十天的准备时间。

  此刻路得莱德已经对能够让爱丽丝回到自己手掌心里乖乖接受四十天后的审判不抱期望了。心中的波纹平息下来的神父,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完晚祷,便上床休息,为接下来要进行的审判的准备工作积攒精力。

  拿定主意之后,路得莱德就让塔兰尼奥去追查爱丽丝的去向,而路得莱德自己,就以主教的身份往来于地方的绅士,享有人望的牧师之间,邀请他们作为即将到来的审判的见证人。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而塔兰尼奥并没有找到爱丽丝。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的路得莱德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魔女的事情不用再管了。塔兰尼奥,我的孩子,今天你就好好修整一下,明天你便带着这封信出发去都柏林,将它递交给那位尊贵的总督,罗杰·沃特罗。”

  “明白了,神父(Father)。”塔兰尼奥应承后,就离开了路得莱德的面前。

  信的内容只是通知了接下来的宗教裁判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爱丽丝本身无足轻重,自己需要维护的只是教会的威严。

  “这样就足够了。”表情严肃的神父站在圣卡尼斯座堂(St Canice's Cathedral)的祭坛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整四十天过去之后,身份各异的人们聚集在了临时设立的宗教裁判所内。

  “肃静!”

  路得莱德站在房间中央的审判席前,看着房间里逐渐安静下来的表情各异的人群,心中涌起了一丝满足。

  爱丽丝果然没有出现。

  穿着一身雪白法袍的主教深吸了一口气,向面前的人群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在座的各位,相信已经知道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拯救身处异端威胁之中的兄弟,是为了给神的敌人应有的惩戒,是为了捍卫基督和他的子民所立的约定。”

  主教顿了一顿,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圣经。

  “为了我们所坚信的信仰,我们聚集在了这里。然而恶魔的仆人畏惧着这种纯洁而强力的信仰的光辉,她不敢出现在神的面前,她逃跑了,和她所侍奉的恶魔躲藏在阳光照不到的潮湿的阴影里。然而自从来到世间,便领受着神和他的儿子的恩惠的我们,绝对不能因为敌人的退却,就收回我们手中伸出的短枪!”

  主教从自己身后的修士手里接过预先准备好的纸张,路德莱德开始大声宣读对爱丽丝提出的七条指控。

  “在座的各位,为了证明你们的坚信,在这里要如实地说出你们所听见的,你们所看见的,在神的面前!”

  如同自己所安排好的,与会者便站起来,纷纷检举着魔女的罪行。

  待人们的证言告一段落,主教便宣读了对魔女的判决。

  对叛教者施以绝罚。

  爱丽丝本身无足轻重,自己需要维护的只是教会的威严。

  接下来只要继续进攻就好。

  穿着正式的主教法袍的神父,嘴角涌上了满足的狞笑。

  

  被告缺席的审判已经结束了三个星期了。

  “大主教先生能够屈尊来到寒舍真是让人蓬荜生辉啊。”

  留着小胡子的男子嘴上彬彬有礼,表情神态却十分轻佻。他双手插在黑色长裤的口袋里,上身纯白的衬衫外面套着鲜红色的马甲。

  “够了,私下里就别搞这一套了,沃特罗先生。”

  一脸嫌弃地看着罗杰的来者,是个面容多少有些憔悴的男子,他身上披着的灰白色亚麻布长袍下面的衬里,是用眼睛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精纺布料制作的衣服。他轻轻拂去长袍上的灰尘,摘下了浅黄色的帽子,露出被长时挤压而显得有些乱的金黄色短发。

  “好了好了,快进来吧,贝克诺。”

  罗杰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侧身把来客迎进了室内。

  阳光从巨幅的玻璃窗倾泻进了起居室,让室内充满着温馨而明快的气氛。起居室地上铺着一件但就面积来说就大得惊人的波斯地毯,上面黄绿两色交错,形成了形状复杂的花纹。室内的陈设显得十分空旷,几张椅背上雕刻着神话时代的战士的扶手椅上各放着一个浅棕色的天鹅绒坐垫,在几张椅子的中心是用一整块木材制作而成的一张圆形的桌子。

  出现在贝克诺视线中的,还有一名穿着天蓝色长袍,有着一头篝火一样热烈的鲜红长发。正安静地坐在椅子里的女子看到有访客来到,合上了膝上方才正在阅读的大书,起身向他优雅地弯腰施礼。

  “这是我之前向您提到的,我兄弟的遗孀,爱丽丝小姐。”

  罗杰首先向贝克诺介绍屋内的女子,爱丽丝轻轻地点头致意,脸上带着微笑,用深绿色的双眼打量着贝克诺。

  “这位是我的朋友,尊贵的爱尔兰教省的大主教,亚历山大·贝克诺。不过他今天仅仅是以我的朋友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不用拘泥繁琐的礼节就好。”

  贝克诺把手中的帽子放在胸前,合上双眼向爱丽丝点了点头,举手投足间充满着庄重和肃穆的气息。

  罗杰和贝克诺分别落座之后,爱丽丝也坐回了自己原来的座位。

  “听说你修道院里的一个修士和亚弗罗瑟勋爵的女儿搞在一起了?”罗杰眯起了眼睛看着贝克诺,两撇小胡子随着嘴唇的张合不断挑动。

  贝克诺扭着眉头,随口应付着罗杰的话题。他放松地靠着椅背,手臂随意地摆在了扶手上面,半睁着眼睛,精神上的疲惫从瘦削的脸庞的皱纹之间溢了出来。

  两个男性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工作上的琐事和这个那个贵族间的绯闻,没法加入他们话题爱丽丝不免感到有些无趣。

  “说到国王,爱德华可能准备派人过来调停了。”两个人的话题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宫闱之中,一提到国王,贝克诺之前昏昏欲睡的神态瞬间一扫而光,语气也变得沉静而有力。

  “国王怎么知道的?”罗杰也没有了先前谈论八卦时的戏谑神情。

  “路得莱德的动作太大了,直接给整个教区颁布了禁罚令,你离开教会已经有大概十个年头了,过几天连梵蒂冈都会知道这里的事情。”贝克诺闭上眼睛,左手拇指缓缓揉着太阳穴,“伦敦传回来的消息是‘国王将会亲自聆听路得莱德主教相关的纠纷’。不过国王对这个兴趣不大,应该是英格兰那边教会的人撺掇着德斯彭瑟给国王吹的风,最多派个钦差大臣当代表。”

  “阿诺德已经解除对路得莱德的监禁了,不过照那边的说法是主教先生自己钻在地牢里不愿意出来。”罗杰的面色也笼罩了一层阴霾。“总之我不想让英格兰那边的人插手这边的事情,你在伦敦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吗?”

  “教会的人就不用说了,基本就是国王豢养的狗,成不了什么事情。至于我在伦敦的熟人,都跟德斯彭瑟尿不到一壶里,在国王那边也说不上话,说不定有办法的人也都在法国那边。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去法国办一些外交方面的事情……”

  贝克诺说到这里,声音停顿了下来。一名把一身漆黑的连衣裙穿得一丝不苟的女仆端着茶具来到了几人身边,在桌上沏满了三杯红茶。他淡蓝色的瞳孔盯着女仆一头明亮夺目的金发,和同她手中的茶壶不相上下的洁白脸庞,一时间出了神。

  把茶盘收在手中的女仆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只是把头稍稍一歪,面无表情地和贝克诺对视着。回过神来的男子自觉有点失礼,连忙把桌上自己面前的茶杯端起来,闭上眼睛啜饮了一小口。人偶般的女仆弯腰施了一礼,就静静地转身离开了起居室。

  “那位是我的贴身女仆佩特蕾奥,她一直就是那个样子,如果有冒犯还请大主教先生多多海涵了。”爱丽丝微笑着说道,试图缓和方才的尴尬气氛。

  “一个诺曼女仆啊,时代真的在变啊……”贝克诺放下手中的茶杯,视线移到了了爱丽丝脸上,“爱丽丝夫人,我猜您应该对阿诺德了解的比我更多,这里我还是想听一下您是如何评价这个人的呢?”

  “嗯……这个年轻人的灵魂有着发情的猛狮一样的激情,也有饥饿的野狼一样的果敢,靠着这些闪闪发光的特质他成功地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都纳入了手中。只不过还是有些太嫩了,做事的方法也跟带兵打仗一样直接莽撞,多少都会有些欠考虑。”爱丽丝仔细推敲着自己使用的字眼,缓慢而平静地说道。

  “哈哈哈……一下子就把一个主教关到了监狱里,这个孩子将来肯定不得了啊。”罗杰听着爱丽丝的描述,不禁开怀笑了出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吓了一大跳。不过那个可憎的男人自顾自地开除了我的教籍,然后就盯上了威廉,传唤他进行异端审判。我的孩子身边被那个老狐狸的人盯得紧紧的,他一时间能求援的人也只有阿诺德先生一个了。”

  贝克诺有点担心地提醒道:“不只是你的,他在监狱里发出了公告对阿诺德和你的儿子全都施以绝罚。虽然具体的人选还没定,不过从英格兰来的应该是教会的人。罗杰,回头你记得让那个年轻人好好准备一下说辞,在僧侣身上施加暴力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应付过去的事情。”

  “说到这个,他让手下的人把主教先生从教堂里带走以后,他派了人在他治权内所有的城镇的市集里收集对路得莱德的指控。”

  “亡羊补牢么……不过最好做的漂亮点,不要让底下的平民议论说陷害神职人员。”

  “倒不用太过担心这个,那个主教来了以后和这里的盎格鲁爱尔兰人一直龃龉不断。”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前年他还直接给教皇写信说这里的愚民需要神的怒火的惩罚,后来被其他的主教联合给压下来了。”

  罗杰听贝克诺这么一说眼睛都瞪圆了:“这种新闻我倒是从来没听人说起过。不过我的侄子在路德莱德被关起来的这段时间里从以前的案卷档案里面查出来一条被撤回的指控,是在基尔肯尼附近的一个叫皮克斯顿的村庄集体提起的,关于他占据了农民的土地并且强制征收白面包的指控。”

  “确实路得莱德这个人虽然小算盘很多,做起事情来就嚣张得要命。而且算是梵蒂冈派系的人,英格兰和爱尔兰两面都觉得很头疼。”

  “那如果英国那边来的是教会这一侧的人的话,是不是有办法做做工作?”罗杰试探性地问道。

  “可能可以……说不定也是个机会。不过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指控,真的是被撤销的?这和上次在教堂望弥撒时我听你讲的不太一样。”

  “其实是我的侄子把它重新抄写出来,做旧以后当作未处理的案子提交上去的。阿诺德也借着这件事情传唤他到世俗的法庭接受审理,但是路得莱德说除了国王或者教皇的质问他一概不会回应,坚持不走出牢房一步。”

  “都能把主教先生收进地牢里,领主大人就没办法把他拉上法庭吗?”

  看到贝克诺嘴角充满的讽刺意味地翘了起来,罗杰一下子没能接上话,只好尴尬地笑着。

  贝克诺又换回了自己的那副苦瓜脸,不疾不徐地说着,“不过这下我大概也把整件事情的脉络理清楚了,我就说怎么把不列颠王都扯进这件事情来了。路得莱德有办法让这句话传到伦敦去,也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我今晚写信联系一下罗马那边,梵蒂冈虽然一直对爱尔兰的教会有些七七八八的想法,不过教皇大人现在应该也没什么功夫操这边的心。国王要是派人来算是木已成舟,等确定了是谁来这边搅浑水再说。”

  “嗯,只要不是爱德华二世或者德斯彭瑟父子亲自来爱尔兰,你和我两人的力量加起来,就都有办法掌控局面。”

  听到罗杰这句话,爱丽丝的表情稍稍有所放松了下来。

  贝克诺用余光瞟了一下爱丽丝,接着罗杰的话说道,“国王派人来也算是个机会,这下子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到被告席上走一遭了。目前的事情是给他施压,先把奥索里教区的禁罚给取消掉。”

  “他还对外发出通告把阿诺德和我的侄子威廉都除了教籍……”

  “我的权限就能取消掉,包括爱丽丝夫人的在内。”贝克诺说着向爱丽丝点了下头,继续说道,“虽然原则上只有教皇的恩惠才能赦免这种惩罚,不过路得莱德发布绝罚没几个基本完全没按照正常的程序来……恩,这样吧,我先托爱尔兰其他几个教区的主教缓和一下两边的关系,阿诺德的有个远亲现在是利林教区的主教。”贝克诺向罗杰挑了挑眉毛。

  “梅莱·珀尔主教啊,虽然多少见过几面,不过我和他之间来往不多,还是要麻烦你了。”罗杰应声说道。

  “总督先生您是世俗世界里国王在爱尔兰的代言人,法庭这边就交给你了。”

  “那是自然。”

  “该谈的便都谈完了,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贝克诺站了起来,意欲离去。

  “请务必在寒舍中留下来赏光共进晚餐,我这里有今天刚从海边回来的新鲜鳕鱼和扇贝,还有新鲜的皇后面包。”罗杰挽留贝克诺,希望他吃过晚餐再走。“人生苦短,就算是求道者也没有拒绝美食的忌讳。吃过后您乘我的马车回去便是。”

  “稍后在圣三一座堂(The Cathedral of the Holy Trinity)还有我必须出席的晚祷活动,”欠了欠身向罗杰和爱丽丝表示歉意,“失礼了,沃特罗总督和爱丽丝……呃……夫人,多谢红茶的招待。”

  再三挽留之下,贝克诺仍然执意要走,罗杰便不再勉强,只好寒暄几句就送他出门。

  从金发女仆手中接过递来的帽子和亚麻长袍,贝克诺低声说道,“沃特罗先生身边有这般气质不凡的侍从,我竟从来不知道。”

  “您误会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爱丽丝小姐都是我唯一会献上忠诚的人。”

  “啊啊,又是怎样的因缘会让一个身体里流着诺曼的血的女子,甘心做一个盖尔人的臣仆的呢……”贝克诺轻声感叹道,语气透出了他心中的惊讶。

  “小姐拯救了我的家族,让我还有宝贵的机会能站在这里,都是小姐给我的无私的馈赠。”

  尽管每一个字都看得出她的热忱,但女仆毫无起伏的声音和冷冰冰的语气,让贝克诺不禁打了个寒颤。

  “没有自我的躯壳就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就迈步汇入了街市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