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窗帘,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身上盖着棉被,用力地喘着气,瀑布一样的冷汗从他毫无血色脸上滴了下来,枕头已经湿透了。疼痛感从骨髓出发,一直渗透到了头发的末梢。他命令自己的身体努力忍耐,嘴唇翕动着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请给我水。

  角落里坐着一个穿着老旧黑色长袍的修士。黑影从椅子上起身,从门口的一个水桶中用双手舀了一捧水,随后把合成碗形的双手端在胸前,向床边走来。

  给你水。

  听到声音的男人把嘴张成了圆形。

  无色的液体从双手的缝隙中洒落,水滴沿着男人项韧带间的凹陷流下,瞬间被早已浸透汗水的衣襟吸收了。他的下巴不停颤抖着,却没有一滴水流进他的嘴里。

  水,我要水。

  好的,请好好躺着。

  黑影转身离开,用手取了水,像上次一样返来床边。床上的男人听到脚步声,拼命睁开双眼,向黑色的僧侣投出了不安的视线。

  水再次从黑影的双手中泻下,男人感到自己的胸口上传来一阵凉意。他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了模糊不清的怪声。

  抱歉,我再为您取水来。

  男人感觉自己的气管里如同有烧红的铁条在来回抽插一般,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楚。除了剧痛,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知觉了。突然间,男人感到包围着自己的苦痛一下子消失,温柔的黑暗轻轻地把自己拥入怀中。

  僧侣双手端着水走到床边,却发现已经听不到床上的男人的喘气声了。他松开双手,用力地掏挖着自己的耳朵,手中的水打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

  

  最终是英格兰埃克赛特教区的主教,沃尔特·斯特普尔顿(Walter de Stapleton)带着国王的诏书,在爱尔兰召开特别设立的巡回法庭。

  斯特普尔顿主教在六月中旬就已经踏上了爱尔兰的海岸,但是都柏林召开正式的审判的时候已经是潮湿炎热的八月了。

  虽然开庭时间的迁延主要是路得莱德迟迟不响应斯特普尔顿的召唤前来造成的,不过也拜此所赐,爱丽丝在都柏林的社交场合里四处奔波终于得到了成果。

  爱丽丝取得了和路得莱德相对等的法庭地位,甚至得到了在法庭上的优先发言权。

  审判是在十分轻松的气氛下召开的。而在斯特普尔顿主教两侧落座的,是六位德高望重听证人。在斯特普尔顿右侧的依次是国王授勋的爱尔兰总督罗杰沃特罗子爵、在阿尔斯特享有巨大声望的奥米拉格·博琅芝将军、在伦斯特受人尊敬的已经七十四岁的法官老埃尔维斯·加布里埃尔、而在他左侧的依次是阿马教省的大主教同时也是整个爱尔兰的主教长史蒂芬·西格雷夫、都柏林教省大主教亚历山大·贝克诺、蒂厄姆教省大主教麦尔·萨哈林·麦克艾达。

  而在观众席中,不乏当时炙手可热的贵族名流交头接耳,交换着各自的政治或者商业情报,而他们的夫人女儿们在其间叽叽喳喳,仿佛她们正坐在戏院的头等包厢,而下面有一场美妙的歌剧即将上演。同样有来自爱尔兰各地的修士、牧师聚集在这里,前来目睹这次不同寻常的审判,其中甚至还有一名穿着鲜艳的红色法衣的枢机主教的身影。

  斯特普尔顿是一个个头不高,面皮白净的中年人,一头漆黑的卷发向人们暗示着他不凡的血统。他用一件用金线绣着美丽花纹的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扭了扭自己的身体,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在了审判席上。

  “以前听人说,有个可怜老头子下了地狱,看到魔鬼用夹子把人们夹在一根绳子上吊起来。这个可怜鬼胆怯地问身边押送自己的魔鬼这是什么刑罚,魔鬼说,这些都是爱尔兰人,要先把他们晾干,才能让他们到地狱里受苦。我以前还听不懂,来到都柏林待了一个多月终于明白了,这里是这样的潮湿,又这样的多雨,如果这里的人犯下了罪被打入地狱,那恐怕是要把地狱里的业火都要扑灭呢!”

  审判长心情十分愉悦地在向左右的各位讲着笑话,人们露出了轻快笑容来回应他。

  室内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那么,爱丽丝·珀尔夫人。”斯特普尔顿拿起了手中的羊皮纸,发出了和刚才不同的严肃声音。

  “我在这里,主教阁下。”穿着一身名贵的黑色丝绸长裙的爱丽丝欠身行了一礼。她今天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妆容十分朴素。

  “阿诺德·珀尔爵士。”

  “在这里,主教先生。”

  “威廉·奥特洛先生。”

  “在这里,尊贵的主教阁下。”

  “接下来是理查德·路得莱德主教。”斯特普尔顿的视线离开了手中的羊皮纸,看到路得莱德身着法袍,并且带上了证明着他的身份的全套法器,面前还用一个丝绸覆盖的托盘盛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路得莱德正欲站起来向斯特普尔顿行礼,斯特普尔顿就低下了头继续看着羊皮纸,说道,“好的,很高兴看到你在这里。那么,既然当事人都到场了,那么现在开始我们这次情况复杂的案件的审判。”

  咚地一声,审判长手中的木槌轻轻地敲下。

  “珀尔夫人,首先由你来陈述你的诉求。”斯特普尔顿放下了羊皮纸,手轻轻一挥,书记员便飞快地开始动笔记录法庭的状况。

  爱丽丝对着审判席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开始不疾不徐地发表自己的演说。

  “贤明的法官大人,尊贵的主教阁下,感谢您能够漂洋过海来到都柏林,来聆听我这一个无助的弱女子的不幸遭遇。尽管我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在向法庭提交的诉状中已经有了十分清楚的描述,这里还是烦请您允许我向在座的各位再次讲述一次。

  “我,爱丽丝,在我深深引以为傲的儿子,威廉·奥特洛的照顾下,一直以来在我所出生的基尔肯尼过着平静的生活。在我过去的人生中,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悲痛和哀伤,每次回想起这些不幸的往事,就让我忍不住要流下泪水。我不想看到因为我自己的脆弱,耽误在这神圣的法庭里的各位的时间,所以我希望各位能够原谅我将这些令人心碎的故事省略不谈。我的儿子成年之后,就将我所继承自我父亲的产业,和他的父亲留给他的财产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中,从此我就摆脱了世俗琐事的困扰,醉心于欣赏神所创造的一草一木的美好,与世无争地观赏着一次次日出日落。而现在的我,只希望能够在我现在的丈夫身边度过我的余生。”

  爱丽丝用手按着胸口,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她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便再次抬起头,用凛冽的眼神紧紧盯着在自己座位上闭目养神的路得莱德。

  “即使我所保守的心愿如此渺小,我所在的奥索里教区的主教,路得莱德阁下也要将它冷酷无情地夺走。他为了自己的内心中自私的欲望,不择手段地抹黑我的形象,诋毁我对基督坚实的信仰,诬告我是一个侍奉恶魔的异端。在今年的春天,我的丈夫,一向安分守己的约翰·珀尔爵士,在得了感冒而头脑发昏的时候,甚至也被他趁机威逼利诱,写下了一份不知所谓的指控。而这位自称是神的仆人的主教,还纠结了一群乌合之众,给我安上了各种骇人听闻的罪名。姑且不说这些令人发指的诬告任何一个基督徒都会感到怒不可遏,他所找来的这些证人,甚至于大部分都和我素未谋面。从主审到证人,出于种种原因全部都对被告抱着不怀好意的偏见,在座的各位先生小姐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请大家想象一下,这样一个毫无公正可言的法庭,难道能得出什么令人心悦诚服的判决来吗?任何一个还保留这一丝理性的人,看到有一匹流着口水的凶恶豺狼挡在前面的道路上的时候,难道会自己驱赶着羊群从它身边通过吗?然而,就算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这位主教阁下,仍然单方面地宣布我是一个与基督为敌的异端,并且对我判处了绝罚。更加不可理喻的是,他对处心积虑地设计陷害我仍然不满足。我可爱的儿子,威廉·奥特洛,和基尔肯尼的领主阁下,阿诺德·勒·珀尔爵士,为我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表达了不满,因此路德莱德主教就诬告这两位无辜的孩子也是异端,并且也对他们判处了绝罚!

  “他的这种恣意妄为的态度,引起了基尔肯尼全境每一个有着坚信的基督徒的愤怒。对他滥用自己手中尊敬的教皇授予他的权柄巧取豪夺的行径,民众纷纷提出了控告。而有恃无恐的路得莱德阁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一丝忏悔,反而向奥索里教区颁布了禁罚,将这片土地笼罩在了震惊和不安之下。

  “尽管这种粗暴的行为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然而全知全能的神,并不会亏待每一个信仰坚定的信徒。正因如此,我今天才能够站在这里,向这种对基督徒的无端迫害发出反抗的声音。在神圣的法庭上,我向秉持着公义的法官,提出我的唯一的祈求:我不奢望有人补偿我在经济上所受到损失,我只要这位路得莱德主教向我公开道歉,恢复我如水晶般无暇的名誉。贤明的法官大人,请用您过人的智慧,做出公平的裁断,还无辜的信徒以清白,给狂妄的奸党以惩戒。”

  爱丽丝的声音停了下来,向审判席欠身施礼之后就坐回了自己的席位。她感情充沛的演讲赢得了旁听席上的观众的一致同情。她反复穿插强调的亲子爱,尤其让那些女士们产生了深切的共鸣。

  斯特普尔顿抬起向外突出的金鱼眼,向场内环视了一周之后便再次开口说道:“爱丽丝夫人的陈述结束了吗?好极了。那么……路得莱德主教,我想您必须就爱丽丝夫人所指控的,您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就认定她是异端,并且对她以及,呃,威廉先生和珀尔爵士判处了绝罚这件事情作出您的解释。您知道,您在这项案件中所采取的行为是不符合正式的程序规范的,如果您不能就此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的话,我想法庭上的形势将会变得对你非常不利。请吧,路德莱德主教。”

  路得莱德应声站了起来,用手理了下压出了皱褶的长袍。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随后把双手按在了面前的圣经上,大声说道:

  “尊敬的沃尔特·德·斯特普尔顿主教,当您治下的教区里,有一个虔诚信仰着基督的孩子,他的生命受到了恶魔的威胁,您会怎么做?”

  斯特普尔顿皱了皱眉头,回答道:“路德莱德主教阁下,有一件事我必须跟您讲清楚,我是带着国王的手谕,代替尊贵的他来这里来对关于您的指控做出裁决的,我建议您最好就我的问话做清楚明了的回答,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好的好的,审判长大人。我在亚维农时,曾经对如何辨别异端,如何驱除恶魔进行了艰苦的学习。因此,当我遇到这个魔女的不幸的丈夫的时候,他正自以为得了风寒而自己休养,我一眼就看出可怜的约翰·珀尔爵士被恶魔的诅咒缠身了。我为他做了一些基本的驱魔工作之后,我就对他所遭受的痛楚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吸引了我的注意的就是坐在我对面的爱丽丝,我可以确信她是一个和恶魔做了交易的异端。她曾经以妖术使她的前三任丈夫在壮年失去了生命,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将她逮捕起来,进行审判,然后尽快地给她应得的惩罚。然而在审判的那一天,她害怕她所犯下的邪恶的罪行被人们当场拆穿,从基尔肯尼出逃了。为了保护我教区内的其他教会庇护下的孩子们的安全,我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施以绝罚,以方便我们对异端分子采取进一步的措施。”

  审判长对他的辩解感觉并不满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至于爱丽丝夫人究竟是不是异端,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将这件事情弄清楚。她缺席审判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和在座的各位听证人们休庭后也会讨论这件事情。那么我想问你的是,既然您的审判没有按照规定的程序进行,就不应该草率地下判决。我在来到都柏林的当日开始就数次写信要求您立即来都柏林向我当面解释整个案件的前因后果。然而您却躲在卡伦(Callan)的乡下,一直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您现在必须在法庭上正面解释您傲慢无礼的行为。”

  “很简单,基尔肯尼的领主,正是在法庭上的这位阿诺德·珀尔,我不敢冒着生命危险穿过他控制的土地来到都柏林来面见您。”

  听到这句话,阿诺德顿时青筋暴起。他正欲站起来发作的时候,看到了罗杰严厉的眼神,只好默默压抑下心中的怒火,抱着双臂坐回了椅子里。

  “这并不能成为一个理由,路得莱德主教。我已经对您和珀尔爵士之间的不和有所耳闻,但我同样了解到在几位高尚的先生的调停之下,两位应该已经达成了和解。同时,对您为了个人的恩怨而在您的教区发布了禁罚这一逾矩的行为,我代表教会和国王,必须指出这是很大的失职。”

  “这种指责我恐怕无法认同,审判长大人。您知道,根据教皇在1298年所颁布的法令,当信仰遇到危机之时,持有俗世权柄的人,应当遵从教区主教的指令,逮捕异端,或将他们置于教会的掌控之下。我在失去爱丽丝行踪的情况下,请求同样在座的这位阿诺德·珀尔先生出动人力逮捕爱丽丝,以及长年以来保护容留她施行异端的她的儿子。我不得不承认我轻视了这个魔女的巫术的力量,珀尔先生也被她邪恶的法术所控制,与教会为敌。他用了可怕的暴力手段,反而将我下了监狱。在这种情况下,我判断基尔肯尼已经笼罩在了魔女的威胁之下,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暂停教区内的全部宗教活动,来阻止教会的纯洁被异端的巫术玷污。”

  “这根本就是胡扯!”阿诺德按捺不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对路得莱德大声怒吼。

  “没有我的允许禁止发言!这里是法庭!珀尔先生!”审判长连续敲着自己手中的木槌,眯起了眼睛盯着阿诺德。

  “十分抱歉,尊贵的法官大人。”阿诺德深深地弯下腰,向审判席赔礼道歉,“但是这位路得莱德先生刚才所说的事情完全是子虚乌有,只是他疯狂的妄想而已。”

  “我以我对基督的忠诚保证,我所说的没有半句虚言。”路德莱德的眼神向上飘着,似乎让阿诺德进入自己的视线就会让自己感到不适一样。

  “两位都安静,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必须遵守法庭的秩序!”看到面前的两人都欠身示意,斯特普尔顿便对阿诺德说道,“阿诺德先生,您将一位教区主教逮捕,让他身陷囹圄,这无疑是对教会的极大冒犯。您说主教先生对您的指控是子虚乌有,那么您也要给出您的证据。”

  “遵命,贤明的裁判者。”得到审判长发言允许的阿诺德把手放在胸口,向审判席点头致意,便开始用轻快的语速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天主教徒,至今为止我也从未动摇过我的信仰,对教会的活动,我也一直尽我所能给予帮助和配合。但是我也肩负着基尔肯尼的治安和处理百姓的指控的光荣职责。我约束主教先生的自由,并不是他所说的被恶魔操纵,在座的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我仍然保持着清醒和理智。我一直以来也听闻来自我管辖的土地上的百姓对于这位主教先生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并且在今年,有数位正直的公民向我提出了指控。”

  说到这里,阿诺德用眼神向威廉示意,领会了他的意思的威廉立即把指控路德莱德的起诉状呈递到了斯特普尔顿的面前。

  “具体的指控正如您面前的白纸黑字所说,路德莱德主教滥用自己作为神职人员的特权,对基尔肯尼的平民们巧取豪夺,您面前的起诉状正是人民对他的不满的证据。即使他是教会的人员,也不能豁免世俗法律的约束。而且,我可以保证,他被我拘禁的期间,并未受到任何不正当的对待,他待的是最好的一间牢房,每日三餐所吃的东西也和我完全一样,甚至更好。”

  阿诺德说完后,斯特普尔顿示意他落座,然后默默低头浏览着面前的或新或旧的文件。随后他将这些纸张向左右两边传阅,同时和罗杰以及加布里埃尔低声耳语了几句。加布里埃尔乱糟糟的白色长须随着肌肉的运动不断抖动,和罗杰的上下跳动的两撇八字胡相映成趣。

  “路得莱德主教,您对这些指控有什么异议么?”法庭里经过几分钟的寂静之后,斯特普尔顿开始质询路得莱德关于上呈的指控。

  “我的态度是一贯的,审判长阁下,这些要多少有多少的小纸片没有任何价值。”

  “这些文件上有着详实的记录,我们将会把它当作重要的参考。”

  “审判长阁下,教会在当地征收面包和葡萄酒,同时向当地的人民举行例定的圣礼,是同样被国王所承认的惯例,在这片土地上的亦实行了悠远的时日。我可以对着我面前的圣经起誓,我,理查德·路得莱德,身为奥索里的主教,在我直属的范围内,绝对未曾对我牧区里的子民们有过任何非分的索取。然而在全知全能的神面前,我只不过是一具渺小愚昧的凡骨。倘若在我的教区内的某个偏远的乡下,一个被贪婪蒙昧了双眼的牧师的所作所为,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而非给信徒们基督的恩惠和救赎,那力有不逮的我的确有失察之责。

  “但是,也仅此而已。我在入狱前的一言一行,都是在捍卫教会的纯洁。一个主教,遵照自己的信仰指引而行动,这难道能作为值得将他幽闭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的罪过吗?不!当然不行!这只是对我,对教会,对基督的信仰的侮辱和冒犯!阿诺德先生的暴行,是和教会正面为敌的危险举动。审判长阁下,相信您十分熟悉,根据由教皇发布,并且为万国的君主所承认遵循的神圣法条,当需要审问一个僧侣或者神职人员时,禁止将暴力施加在他们身上(Si quis suadente, 1139)。这种恶劣的行为,只有教皇陛下才能够予以宽恕。然而对于一个竭尽手段来保护一个邪恶魔女的异端分子来说,只有降下最严厉的惩戒一途。”

  阿诺德涨红了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张口正欲发声时,想起了之前审判长的警告,只好不甘地闭上了嘴,向审判席投去焦急的目光。

  “请谨慎地发表您的意见,阿诺德先生。”斯特普尔顿瞥了阿诺德一眼,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如果身为一片土地的领主,不能守卫自己领土的自由,不能秉持公义和法律来做出裁判,那么和危害一方的盗贼有什么区别?当一个人真真切切地卷入某项案件之中,在他洗清嫌疑之前,不将他拘束在监狱之中,难道要任由他逍遥法外吗?和这位主教大人不同,我掌管下的法庭里,只有正义自由,我的一言一行,如同清水明镜。众所周知,爱尔兰一直被称作‘圣徒之岛’,在这片圣洁的土地上,从未发现过一例异端。好了,现在这位从英格兰来的外人,扯着嗓子公然宣称,我们全都是异端,都应该被开除教籍。诽谤这个国家,就是在诽谤我们每个人。如果一个不学无术的英国流浪汉从教皇的座堂获得了权柄(Bull),然后来到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那么除非是至高之王(High King)的约束,我们就绝无必要向他低头。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反抗他的骄横,把他驱离爱尔兰这片圣地,让这个下贱的英国流氓回到他应该站的破烂的码头,或者是狭窄的酒吧!”

  阿诺德的这句话一出口,把斯特普尔顿惊得脸色都白了,一滴汗沿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滴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路德莱德是一个水手和不知身份的女人的私生子,在他父亲出海遇难之后,五岁的他就在伦敦的码头和酒吧里四处流浪乞讨度日。幸运的是,一个正在修道院里接受短期的神学指导的贵族看到了在一个小巷子里饿的奄奄一息的他,动了恻隐之心的贵族随后收养了他,而他后来进入神学院修行,并且获得了在亚维农接受罗马教皇亲自指导的机会。而阿诺德的这番言论,尤其是最后一句,不但无礼地嘲笑了路得莱德的出身,更是公开表示了自己对强行拘禁一名教皇亲自任命的主教的行为毫无悔意。

  法庭的旁听席里也因为他分量极重的讽刺一下子炸开了锅,路得莱德听了更是咬牙切齿。路得莱德今天出席这次审判,穿着最为正式的主教法衣,带上了全部的法器,并且还把珍贵的圣经手抄本也一起带到了法庭上来。他此时的身份已经不只是一个普通是僧侣,或者是教皇任命的主教,在宗教意义上他是带着耶稣的圣言来到这里的,对他的攻击,等同于对基督的攻击。面色铁青的路得莱德,一拍桌子,开始抓住这一点做起了文章。

  “嚯!嚯!嚯!瞧瞧我们的这位基尔肯尼的领主大人说了什么!基督应该被送到监狱里!一个虔诚的信徒,因为对基督的信仰,就要受到和盗贼一样的对待,被送到监狱里!自从本丢·彼拉多(Pontious Pilate)以来,从来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说话!各位,我想我应该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一个担任爱尔兰领主重任的人,公然地和基督反目成仇,这如果不是受到了恶魔的蛊惑,还能有什么原因呢?我想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在这里让他们有机会用各种无足轻重的小事来拖延我们宝贵的时间了。审判长阁下,我现在要求立刻传唤我的证人!”

  斯特普尔顿略一颌首,向卫兵做了一个手势。

  嘭的一声,法庭后方的门被打开了,两个人抬着一句担架快步走了进来,威廉认了出来,抬担架的一个是路得莱德身边的那个年轻的跟班,另一个就是当初对她的母亲纠缠不清的爱丽丝的继子,小理查德·瓦尔。担架被抬到了法庭中央的空地上来,躺在担架上的是一具男性的尸体,头上露出的每一个空洞都有已经干掉的血迹,裸露出的皮肤不是蜡黄,就是呈现出深深的紫黑色。

  “就在我在地牢中战战兢兢地应对爱丽丝,这个邪恶的魔女和她们的同伙对我的迫害的时候,这个魔女却在都柏林的酒宴和舞会上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而最初告发魔女的邪恶行径的可怜人,已经在前天失去了他的生命!”

  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温瞬间就扩散到了这个闷热的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本来就已经人声鼎沸的旁听席,这次更是引起了骚动,有几位女性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当场就晕了过去。

  “退庭!退庭!择日开庭!”用力连续敲着自己手中的木槌的斯特普尔顿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指挥着卫士引导人群离开法庭。几位听证人也表情各异地从审判席边的小门离开了房间。罗杰一脸阴云第一个走出房间,而贝克诺则保持着他一贯的苦瓜脸,向爱丽丝等人点头致意,便转身最后一个离开了法庭。待刚才的混乱告一段落,斯特普尔顿就一边擦着汗一边嘟囔“好热呀”,从听证人们离开的小门也走出了房间。

  认出了这具尸体的身份正是自己的叔父的阿诺的已经有些失了方寸,对面的主教双手收在袖筒中,正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心乱如麻的阿诺德转头看向爱丽丝,这位一向气度不凡的夫人,此刻眉头紧蹙,煞白的脸上写满了惊疑和恐惧。

  

  虽然阿诺德热情洋溢的演讲起到了极大的煽动作用,然而也由于他的言论过于偏激,对教会的冒犯超过了可以容忍的底线,最终的判决是取消几个人的绝罚,并且在教会监督下重启对爱丽丝的异端调查,同时,爱丽丝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塔蕾莱卡家的老宅之中。不过除了自由,自己什么都没有失去,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的日子,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冷静下来的爱丽丝,慢慢地理清楚了整个事件的脉络。

  跟随着罗马军团的滚滚铁流,教会的影响也扩张到了地中海岸边的每一寸土地。基尔肯尼(Kilkenne)原本叫肯尼(Kenne),而随着教会势力介入这里人们的精神世界,这座小镇的名字也加上了有着十字教色彩的前缀。经历了长年累月的同爱尔兰本土上根深蒂固的本土宗教的祭司——德鲁伊们的斗争与妥协之后,教会的实力最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然而,天主教兴起的地方——罗马帝国在蛮族一次一次的袭击之下,最终迎来了土崩瓦解的一天。而以之为靠山的教会,也因此遭受了当头一棒。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入侵和掳掠,无数的教堂里树立起了异教的偶像,众多的典籍被付之一炬,更有许多堪称无价之宝的圣物流落四方不知所踪。

  然而爱尔兰岛却并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在爱尔兰岛上长大的修道士就此乘船远渡海外,建立起了一座座爱尔兰式的修道院,让在这片冬之国(Hibernia)的境内得以保全的天主教的火种照亮了陷入黑暗时代的欧洲大陆。

  然而罗马教廷却并不想看到来自爱尔兰的修道士手上的火炬盖过教皇手中权杖的光辉,爱尔兰同梵蒂冈之间的关系一向十分微妙。一面对教皇发下的教谕欣然领受歌功颂德,另一面却在举行宗教仪式时,爱尔兰的教会都我行我素,同教皇指定的规范分庭抗礼。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拉锯战,以爱尔兰正式采用罗马教廷的复活节日期的计算方法为标志,爱尔兰至少在表面上承认了罗马教皇在宗教上的主导权。但是,爱尔兰天主教会的人事完全不容梵蒂冈的置喙,各个教区的主教、司铎、牧师全部都是从当地选举出的人选。

  另一方面,在“强弩”登陆之后,短短几年间,征服了英格兰的诺曼人的军队就控制了爱尔兰的绝大多数区域,英格兰王随后任命了一系列诺曼人来统治这个早已觊觎了几个世纪“绿岛”。然而在爱尔兰扎下根的英国国王的亲信,却在一代又一代的通婚和交流下,最终完全融入了当地的凯尔特文化之中,变得“比老盖尔人更加像一个盖尔人”。国王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对爱尔兰岛的控制,从伦敦发出的政令,仅仅能对都柏林及其周边的一小片土地产生微不足道的影响。

  为了获得对爱尔兰教会的实际掌控,考虑到爱尔兰名义上是英格兰王的领土,路得莱德,一个英国出身的年轻方济会修士,作为梵蒂冈圣座意志的代表,被直接任命为了爱尔兰奥索里教区的主教。

  回到爱丽丝身上,爱丽丝所积累起的巨大财富无疑是建立在和她的继子们的利益相左的立场上的,而这也引起了她的继子们的愤怒和猜疑。他们最终得到的结论是爱丽丝行使了巫术和诅咒,随后以小理查德·瓦尔为首,他们向教会提起了关于私犯和巫术的指控。这本身在爱丽丝的年代是一项相当平常的控告,通常被英国法律视为一种极轻微的刑事犯罪。魔法和神迹总会以某种形式存在,而巫术就是其中的一种。在中世纪,大众常用的药物一般就是女巫调配的草药,而她们也在自然崇拜的社会中具有崇高的地位。然而在十一到十二世纪,巫术开始被置于基督教的对立面,在十三世纪晚期,教会正式将巫术(witchcraft)视为一种异端(heresy),一种魔鬼崇拜(devil worship)而非一种盗取神力的魔法仪式(magical ritual)。在1258年,亚历山大四世以它支持异端为理由,正式立法支持对巫术的调查性起诉。

  年轻的路得莱德带着野心和热情踏上了航向爱尔兰的渡船,幻想着自己能做出令梵蒂冈青眼相看的事业,然后被擢升为枢机主教,最终回到天主教会的权力中心。但是路得莱德真正就任之后,才发现自己面临的困局。他因为自己的宗教履历而受到了本土教会势力的孤立,又因为自己的英格兰出身而遭遇了世俗当权者的排挤。此时在位的教皇若望二十二世对异端和巫术有着神经质的恐惧,并且宣称他一直受到来自被他列为异端的巫术的诅咒。而路得莱德在亚维农期间的主修就是对异端的鉴识和处置,因此他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够动用的资源,试图在自己的教区实践自己所学的神学理论。

  原本在圣帕德里克的时代,传教的策略就是和土著的德鲁伊崇拜相结合同化,许多教义、圣礼都和罗马迥然不同,例如所谓的万“圣”节,事实上却是鬼怪横行的夜晚。而如今路得莱德试图“矫正”这些已经实行了数百年的习惯,激进地开展改革,要求严格遵守教会法律,结果就是引发了当地的盎格鲁爱尔兰人的集体抵制。

  八年来毫无建树的路得莱德,决定拿爱丽丝开刀。

  这事一旦成了,不但能够大大提高自己的声望,也能给自己带来一笔可观的财富。

  在路得莱德计划中,希望绕过地方的当权者发起宗教审判,将整个事件作为一件宗教事务处理。因此他向有着教会背景的罗杰寄出了这封信,在信中,他用了大量篇幅来奉承作为世俗权力代表的爱尔兰总督,另一方面又用受苦受难的神的子民的语气来向这位“为神的威光献上自己的利刃”的医院骑士团成员提出了拘捕爱丽丝的请求。有着世俗和宗教双重身份的罗杰,路得莱德判断他绝对不会对自己的请求有任何异议。在爱尔兰总督的准许面前,一个地方领主只能够扮演给自己的裁判书上签字盖章的角色。

  然而出乎路得莱德的意料,罗杰的回信却是在百般限制这路得莱德的行动。看到回信的路得莱德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项不可饶恕的疏忽:罗杰的姓(Utlagh)和爱丽丝的第一任丈夫(Outlaw)虽然拼写不同,但是二者毫无疑问流着同样的血。这意味着,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在执行第一步的时候就完全地暴露在了爱丽丝面前。

  为了抵消自己着下的昏招带来的劣势,路得莱德的方针从短平快地正面突袭爱丽丝,转变为了将水搅浑,把事情搞大,让异端案件的影响扩张到自己的教区,乃至爱尔兰以外。因此,就算连爱丽丝的头发都见不着,路得莱德仍然高调地召开了宗教裁判,高调地对阿诺德发起了挑衅,高调地在对整个教区颁布禁罚,高调地放出话来,“除国王和教皇以外,不回应任何人的质询”。

  既然在本地找不到任何一个盟友,那么就寻找外援便好。英格兰也好梵蒂冈也好,都不会放过这个插手爱尔兰事务的机会。于是被爱德华二世委托作为法官来到都柏林的,是埃克赛特主教,沃特尔·斯特普尔顿。

  这使得这个法庭的性质和路得莱德所主持的宗教裁判庭有着天壤之别。

  一直以来有一项被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原则:国家机构控制自己势力范围内的物质生活,而教会主导精神世界。这种分离原则虽然得到了双方承认,但是其中的具体界限往往存在争议,因为双方的权力机关都排他且热切地争取自己的管辖权。

  斯特普尔顿作为一名神职人员,却依照处于世俗权力顶点的国王的命令行事,这本身就包含着宗教势力和世俗政权的对抗和妥协的特殊意味。而这种特殊性的最大表现,就是随后他分别拣选了三名神职人员和三名世俗权贵,来组成这次法庭的听证团。

  从听证人团的人选来看,爱丽丝无疑占有着明显的优势。

  原本一直想方设法拖延开庭的路得莱德,现在之所以敢于踏进都柏林的特殊法庭,就说明他已经确信自己已经获得了绝对的胜算。

  一位从圣座来的枢机主教以一个信使的身份来到了都柏林,向斯特普尔顿递上教皇的手信。

  他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却并没有就此离去。“出于个人的兴趣”,他坚持留在爱尔兰旁听这次审判。名为旁听,实际上就是监视。而他的存在,打破了审判团原有势力架构的平衡体系。

  原本只要最初提出指控的约翰当面对质,就能说明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对自己的异端指控。但是约翰不明不白的暴死,却让自己的立场陷入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但是仅此的话,也完全可以作为一件世俗框架内的刑事案件来处理,事态仍然在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最终给这位显然站在路得莱德一侧的不速之客创造了可乘之机的,是阿诺德的问题发言。

  毕竟罗杰私下向爱丽丝透露,审判团讨论案情时,枢机主教也在场。尽管这位对庭审不置一词,但斯特普尔顿却情绪激动地表示教会绝不会对阿诺德的言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幅度地挥着手臂要求必须严惩做出这种不可饶恕的行为的阿诺德和他的“同伙”。

  此前,贝克诺曾经秘密前往了基尔肯尼,亲自传授阿诺德如何应对法庭状况的进退之策,但最终的结果,竟然是阿诺德毫无谋略可言的光速自爆。

  这种自杀性质的发言,难道也是贝克诺教他的么?

  想到这里,爱丽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爱丽丝回到了现实之中。

  现在已经是傍晚,绯红的晚霞横亘天际。

  从门外传来了丽萨柔弱的声音。

  “爱丽丝夫人,早上出门的佩特蕾奥小姐,现在还没有回来,要准备她的晚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