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睡三……恩……五分钟……”

  一只温润白皙的手将棉被轻轻向上一拉,露在外面的,只余下一缕火一样的正红发随着它的主人的呼吸轻轻颤动。

  

  二月正是爱尔兰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白天仅有大约十个小时,太阳也如同被冻僵了一般,对自己的光和热十分吝啬。几乎每个人都早早地圈好牲畜,待在室内靠着囤积好的泥炭和粮食度过整个冬天,除非是要交易生活必需品否则绝不出门。

  冬天基尔肯尼(Kilkenne)的寒风虽说不像滨海的地方那样凶猛,但也一样充满着对生命的恶意。即便是高大的山毛榉,它的最后一面树叶也悄悄凋零。森林中的动物几乎完全消失了踪迹,然而在春天野兔又会如同魔法一般出现在田间地头。森林边的泥沼在这个季节也被寒风带走了活力,变成了一片铁一样坚硬的荒原。

  在这种条件下的早晨,正常人的选择都是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哪怕能仅多品味一分钟的温存。在冬日里爱丽丝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项享受,比起起床,她宁可让身体缓缓沉入棉被化作的无底泥沼中。

  本来此刻爱丽丝正应该穿着黛蓝色的长裙,坐在纯白的长椅上,将春日午后的阳光和蜂蜜一同在杯中温热的牛奶里搅拌均匀,然后轻轻啜取一口来奖赏自己的舌头,同时闭上眼睛,吸取和风从原野上的无尽花海带来的淡淡香气——

  “小姐,该起床了,您今天还有出门的安排。”

  ——美妙的冬日早晨就这样被破坏了。她努力地把眼皮睁开一条缝,好确认摧毁爱丽丝暖洋洋的梦境的罪犯究竟是何许人也。朦朦胧胧间,爱丽丝辨认除了穿着一身潇洒的黑色女仆装,拥有微卷的耀眼金发的少女身形。

  是从小就在守候自己身边的女仆佩特蕾奥。

  窗外的阳光十分惨淡,在房间对面的梳妆台上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淡白色的纱巾。心想现在还不算晚,于是爱丽丝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随手轻轻地把被子拉过了自己的头顶,“让我再睡三……恩……五分钟……”

  然而在这漫长的“五分钟”之中,爱丽丝并没能回到自己春日午后的花园幻境(wanderland)里。只要她睁开一点点眼睛向后一瞟,就能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佩特蕾奥并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而是正一丝不苟地在床边盯着自己。归功于这样一个不识趣的背后灵,爱丽丝为了找回方才的美梦所付出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了。

  忍无可忍的爱丽丝只好从床上坐了起来,右手轻轻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一边抱怨道,“我说,你一直这么站着腿不会僵嘛?”

  “才半个小时而已,看着您的睡容,就什么都忘记了。”女仆发出了暧昧的声音,意味深长的微笑浮现在了和那金发一样闪闪发光的脸上。

  “不是说这个,佩特蕾奥,我是说,你大早上站在这里不会觉得冷嘛?”爱丽丝感觉头开始有点疼了,声音里也带着些许不满。

  “多谢小姐您,我可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在爱丽丝眼中,女仆脸上的笑容似乎又多了一层含义,“珍妮特帮您热了麦酒和面包。”

  爱丽丝只好用力揉了揉眼睛,一边说着“好啦好啦我起来还不行嘛”,一边换上了女仆递过来的衣服,然后下床走出了房间。佩特蕾奥跟在她的身后,帮她的肩膀披上了保暖的披风。

  简单地洗漱过后,爱丽丝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一边就着加了蜂蜜的麦酒把女仆准备的面包送进肚子里,一边盯着壁炉前的另一名年轻女仆丽萨。丽萨用一条蓝色的头巾束起了自己的一头红发,蹲在壁炉前她的已经清理完了壁炉里积留的灰烬,正在小心地往里面添加新的泥炭,并不干净的围裙上也因此粘上了明显的污痕,布满雀斑的脸蛋上也被泥炭遗下了一道棕色的礼物。壁炉边是一套爱丽丝的家族传下来的甲胄。不少生锈松动的铆钉诉说着缺乏保养的现状,而在腰际则悬挂着两把不足三英尺的短剑。

  佩特蕾奥坐在爱丽丝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她的金色长发从一侧披到胸前,正在低头认真地看着膝盖上的一本可以用来当盾牌的大书。

  佩特蕾奥在塔蕾莱卡家是非常特殊的存在。虽然她喜欢一丝不苟地穿着一身黑色女仆装,却从来不见她做家务,大宅里的所有工作都是由另外两个女仆珍妮特和丽萨完成的,不干活的她身上也从来不像其他两位一样围着围裙,靠近她的话甚至会发现她身上还缠绕着一种甜甜的香气。这位佩特蕾奥在她们开始进入塔蕾莱卡家大宅工作开始就一直守候在塔蕾莱卡家的公主爱丽丝小姐左右。对于珍妮特以及丽萨来说,佩特蕾奥虽然对她们的态度举止并没有什么上下级的意思,然而在她面前总是没来由地会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积累了可观财富的商人家族塔蕾莱卡家到这一代只有爱丽丝一个女儿,因此在爱丽丝的父母先后去世之后,爱丽丝就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座大宅和附属的土地。在十六岁时爱丽丝嫁给了同样是商人的奥特洛家族的威廉·奥特洛(William Outlaw)。之后,她为奥特洛家族生下了一子一女——继承了父亲名字的威廉和长大后进入修道院的萝丝(Rose)。爱丽丝的丈夫老威廉在婚后第十一年去世了。此后她继续小心经营奥特洛和塔蕾莱卡两家的事业,并将儿女慢慢抚养成人。在威廉成年之后,爱丽丝决定再婚,并在此前将自己的事业交给了儿子管理。

  因为萝丝所在的空镇的修道院(Cong Abbey)发生了火灾,不久前她回到了奥特洛的大宅暂住,爱丽丝今天也正是准备去看望自己最心疼的小女儿。

  将杯中最后一口麦酒一饮而尽之后,爱丽丝就起身向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准备稍作妆点整装出发。看到爱丽丝起身的佩特蕾奥,也起身将书合上放在了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便跟在爱丽丝身后上楼了。

  “小姐,真的要现在就回威廉哪里么?”女仆一边把一条绣着藤蔓花纹的披肩递了过来,一边轻声问道。

  “不是这件,佩特蕾奥,要那件带流苏的绵羊皮披肩。”爱丽丝推开女仆伸过来的手,对着镜子小心盘起自己的头发,“还有别老是叫我小姐,叫夫人,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是别人的妻子。”

  “所以说,现在珀尔先生还在生病啊,”佩特蕾奥把披肩放回衣柜里面,弯下腰翻找爱丽丝想穿的另一件,“是不是还是先回珀尔先生那里,等过段时间暖和些再回老宅比较好?”

  “真要等到春天,说不定都到五月份了,到时候萝丝还会呆在家里吗?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让我回去就好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看着萝丝小姐长大来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仿佛没有听到女仆的声音一样,从爱丽丝那边传来了冷冷的声音:“那你就替我去珀尔那边啊,我可受不了约翰屋子里的气味。”

  爱丽丝把视线投向了镜子中的佩特蕾奥——这次她没有再接着继续说什么,在自己背后只有一个女仆装穿得一丝不苟的黑色背影。

  看着闷头在衣橱里面为自己的任性而忙碌的女仆,爱丽丝的胸口涌上来了一种闷闷的感觉。

  即使身后女仆没有回头,爱丽丝也知道佩特蕾奥现在脸上一定还是那一副已经看了几十年的淡淡微笑。

  “其实不用这么迁就我也可以……”爱丽丝张口正想跟佩特蕾奥抱怨,看到已经找到披肩转身朝自己走来的女仆,又不自觉地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马车我已经让艾迪准备好了。”

  多少年了还是把自己当成过去的那个小孩子,爱丽丝心中有点不忿。配合佩特蕾奥的动作穿上了外套和披肩后,就跟着佩特蕾奥下了楼。佩特蕾奥向另外两个女仆交代了几句,便和爱丽丝一同出门上了马车。佩特蕾奥坐在爱丽丝旁边,用墨绿色的毛毯把两人的下半身盖起来,马车便开始缓缓前行了。

  爱尔兰的冬天虽然也很冷,但相比西伯利亚荒原上那种不比利刃逊色半分的风雪来说还是温和的多。只不过因为湿度的原因,置身在室外总有一种体温被直接从骨髓里夺走的感觉。爱丽丝伸手揉了揉已经被冻得有点硬的脸颊,然后轻轻地缩了缩脖子。走到基尔肯尼城堡前左转,马车便经过石桥,到了仍然汨汨流淌的诺尔河的对岸。从过河之后的道路两旁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灰黄的枯草,间或能看到一两个农民会在干草丛中设置陷阱来捕捉在严冬中偶尔出来摄食的野兔。除此之外只是一成不变不断重复的枯燥风景。

  马车所行经的道路并不平整,尽管这只深灰色的矮种马只是在缓缓地踱着步,爱丽丝还是会不时地感觉到晃动和颠簸。不知何时,爱丽丝发现自己身边的女仆已经闭上了眼睛,从爱丽丝的角度可以看到佩特蕾奥略显纤细的脖颈,似乎如同新降下的白雪一样反射着冬日柔和的阳光。而她的脖子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佩特蕾奥身体靠在座位的靠背上,头向爱丽丝这一侧倾斜着。佩特蕾奥的脸型十分圆润,因为姿势的原因,那诺曼人特征的金色秀发被风吹乱了些许,几绺长发调皮地搭在了鼻梁上,其下是她一尘不染的洁白双颊。女仆裸露在外的肌肤并不像前面驾车的农民艾迪双颊和耳朵因为寒冷而沁出明显的血色,只是仿佛温润的玉石一般透明纯净。爱丽丝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身边的女伴已经变成了一座穿着女仆装的古希腊大理石雕像,如果不是垂在她面前的头发随着均匀的鼻息不断飘动,爱丽丝就会真的朝她的脖子伸出手去确认一下自己身边这位女伴的身体是否真的已经停止了脉搏。

  爱丽丝自己本身是那种特别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即使现在已经和一位骑士约翰·珀尔结为了夫妇,但爱丽丝对他的态度却一直相当冷淡,并且很少和珀尔住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待在塔蕾莱卡家族的老宅之中。除了和爱丽丝形影不离的佩特蕾奥之外,平时住在这幢两层大屋里的就是两名女仆——丽萨和珍妮特。

  不到二十岁的丽萨因为饥荒从塔拉附近的村庄一路流浪过来,到了基尔肯尼以后被爱丽丝收留了下来,在塔蕾莱卡家大宅做一些杂务。另外一个女仆珍妮特则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盖尔人,她和正在为爱丽丝驾车的艾迪是一堆夫妇。珍妮特和艾迪在这间房子里居住的年月比爱丽丝还要更久,在爱丽丝记事起两人就在服侍爱丽丝的父亲,爱丽丝的父母先后离世以后两人就继续照顾爱丽丝的饮食起居。

  虽然名义上这幢大宅归于爱丽丝的儿子威廉·奥特洛管理,但除了每年秋天会因为清算生意的账目会短暂居住一周左右,威廉从不过问这边的事情,这边的日常事务,也基本是由佩特蕾奥代替爱丽丝拿主意。

  尽管佩特蕾奥对珍妮特和丽萨一向是亲昵随和的态度,两人总是因为由心底产生的敬畏而和佩特蕾奥保持着距离。这种隔阂感,除了源于佩特蕾奥处在事实上的管理者的地位之外,对于二人来讲,还有其他的原因——在她们的记忆力,佩特蕾奥就如同教堂壁画中的女子一样,她的青春和美丽从未因为岁月的推移而有过半分褪色。而佩特蕾奥总是和爱丽丝形影不离,又一年到头穿着一袭完全潇洒的漆黑女仆装,珍妮特私下里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位女仆长大人,一定是爱丽丝的影子变成的守护精灵。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停在了奥特洛家庭院门口。爱丽丝侧目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女仆,佩特蕾奥仍然静静地斜着头闭着眼,看着那可爱的睡相,又想到她之前催自己起床时那执拗的神态,爱丽丝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不知是听到了爱丽丝的笑声,还是被大门打开时所发出的巨大的“吱呀”声所惊醒,总之佩特蕾奥有点烦躁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皮。然而她甫一睁开眼,隔着乱发见到的就是已经下了车一手捂着嘴笑个不停的爱丽丝,而马车已经停在奥特洛家的院子里,脸上霎时泛起了一片飞红。

  似乎是生气了,佩特蕾奥掀起腿上的毯子,灵活地跳下了马车,一面把路上被吹乱的头发理到耳后,一面自顾自头也不回地把努力要把马车栓到院子里橡树上的艾迪,和看着她有点孩子气的举动笑得更欢的爱丽丝甩在身后,用力敲着奥特洛家的正门。

  

  萝丝早早地就已经守在了自己房间的窗户旁边,看到马车已经进了院子,萝丝马上从自己的房间飞奔到了楼下,跑向玄关。敲门声刚一响起,萝丝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门。

  “上帝保佑!”

  “上帝和圣母玛利亚保佑!”

  萝丝拥抱了一下先进门的佩特蕾奥,就扑到了随后进来的爱丽丝的怀里,然后紧紧地挽住了爱丽丝的手臂,调皮地向威廉做着鬼脸。威廉方才正在一楼大厅里的圆桌上奋笔疾书,看到母亲一行人已经到达,也放下了手头的事情起身走向了玄关。

  “好久不见,妈妈。午安,佩特蕾奥小姐。”

  威廉并没有像萝丝那样用激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也无意和萝丝争抢母亲手臂边的位置,只是轻轻地弯下了腰,用沉稳的声音向进屋的二人问候执意。将二人迎进来后,威廉就随手掩上了门,和母亲妹妹等人一同围坐在了壁炉温暖的火焰边上。

  虽然已经在修道院带了好几年,却一点都没有一个修女该有的端庄大方的样子,看着这样的妹妹,威廉也只好低头苦笑着。

  从小他就拿这个精力过剩的妹妹没有任何办法。他虽然是哥哥,却在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常年在家里接受着商人父母的教育熏陶。而妹妹萝丝却是一点都没有大小姐的样子,整天在外面跟着一帮小孩追逐打闹惹是生非,每次闯了祸就溜回家黏在爱丽丝身边,试图藏在妈妈背后来躲过火冒三丈的爸爸。

  然而世事无常,一向古灵精怪的萝丝在父亲老威廉·奥特洛去世几年后,就跟家人说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修女,把自己献给上帝的事业,当时爱丽丝真的吓了一大跳。在萝丝离开家住在修道院的头两年,爱丽丝还会时不时地拉上佩特蕾奥去偷偷跑去空镇,看看萝丝有没有把别的修女逼疯或是一个不小心把修道院拆掉。而令爱丽丝意外的是,以修女状态存在的萝丝简直是神职人员中的模范,但萝丝偶尔离开修道院时,在爱丽丝面前,就又是像今天这般,如同时间已经定格在小的时候一样,仅仅是一个纯情活泼的女孩子而已。仿佛一朵永不凋谢的鲜花,持续地向身边的人送去芬芳的香气。

  威廉几乎是萝丝的完全反面,度过了孤独的童年的他在继承家族的事业之后迅速地成熟了起来。短短几年间就已经成为了一名像父亲一样的商人。威廉不断灵活运用自己父母所积累下来的财富,建立起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可以说,在他后来声名最盛的时候,他正如同自己的祖先流传下来的名字一样,拥有着凌驾于世俗法律之上的力量。

  萝丝直到回到修道院继续神学事业为止大约会停留一周左右的时间,爱丽丝和佩特蕾奥决定在奥特洛的庄园暂时住下来,而驾马车前来的艾迪则回塔蕾莱卡老宅去了。而对于威廉来说,这一段时间他四处奔波,正好能够和家人呆在一起,完全放松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了。此时威廉已近而立之年,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虽然频繁地出没在各种社交场合,却从未有拈花戏蝶之类的花边新闻传出。

  晚上用过晚饭之后,萝丝一如过去一样黏在爱丽丝身边,依偎在壁炉前的长椅上你一言我一语,随兴分享着分别时间里各自的见闻。而佩特蕾奥仍然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的女仆装,静静地坐在另一把放着软垫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之中缓缓跳动的火焰出神,时不时地也会在母女两人之间的对话之中插嘴挖苦打趣。威廉则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桌边,望着这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心底里一种满足的感觉和困意一起涌了上来,不知不觉间,已经一手支颐,沉入了睡梦之中……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威廉被男仆轻推肩膀唤醒。此时夜色已浓,三名女眷已经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阿诺德先生的来信。”

  男仆在威廉的耳边轻声低语,一手把一封未拆的信递了过来,另一手把一只烛台放到了威廉面前的桌子上。

  威廉回头看向玄关,信使还尚未离去,摘下了帽子正向威廉弯腰致意。

  “让他稍等一下。”威廉吩咐身边的男仆。

  威廉对着昏暗的烛光,信封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

  

      威廉·奥特洛亲启

          阿诺德·勒·珀尔(Arnold le Poer)

  

  他迅速地拆开了火漆,开始阅读信件的内容。

  这封信很短,然而威廉却看了不下十分钟,眉头也深深地蹙了起来。

  威廉把信重新折好,从身边的男仆那边拿了两个铜板,走到仍在门口等待的信使面前。

  “你带个口信给阿诺德先生,就说我已经看过信了,明天一早去找他。”

  信使从威廉手中接过了报酬,再次弯腰致意,就转身走进了深沉的暗影之中。威廉看着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就转身进屋并顺手锁上了门。

  威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息停顿了几秒,又长长地呼了出来。他慢慢踱步回到了桌前坐下,双手扶额,大拇指来回揉着太阳穴,稍作休息,便回到自己房间睡觉了。

  

  不速之客离去之后,约翰·珀尔关上了门,往上拉了拉披在睡衣外面的外套,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约翰此时正重感冒缠身,而身边只有一个负责日常饮食的老仆人在照顾他。本来这几天他都是卧床休息,除了在吃饭以外,约翰都尽可能地回避一切需要起床的活动。然而就在不久之前,有一个他不得不起床应对的人物来拜访他了。

  这个人的名字是阿诺德·珀尔,一个靠着军功得到基尔肯尼领主头衔的年轻人,同时也是约翰的侄子。来者并没有停留很久,在简单的几句寒暄之后,就非常直白的告诉了他:你提出的那件控告已经被撤销了。

  约翰·珀尔和阿诺德·珀尔都是基尔肯尼当地的一个骑士家族。约翰膝下无子,而他自己的妻子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过了几年鳏夫生活之后,在自己的这位野心勃勃的晚辈撮合之下,同当时孀居在家却掌控着巨大财富的爱丽丝结婚了。

  然而再婚之后的生活并不美满。在约翰记忆里,在这位新的妻子面前总是有种大气都不敢出的感觉,而爱丽丝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更加让自己无法忍受的是,虽然已经结为夫妻,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爱丽丝总是待在塔蕾莱卡家的老宅之中,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日子,用手指头就能数的出来。

  爱丽丝的财富并不仅仅是通过贸易和放贷积累起来的。在爱丽丝的儿子小威廉·奥特洛成年开始接手家族的事业之后,爱丽丝就和另一个放贷人亚当·布朗德再婚了。在威廉记忆里,爱丽丝和这位继父的关系相当和谐,威廉能够迅速掌控自己父亲留下来的贸易管道,并且让积累下来的财富通过不断的投资运作开始流动起来,和亚当的亲切指导分不开关系。而好景不长,在几年之后就染病去世了,他身后留下的遗产,包括价值不菲的毛皮、珠宝等等大部分划入了小威廉和爱丽丝的名下。

  爱丽丝之后第二次再婚的对象是和基尔肯尼相毗邻的蒂珀蕾的一位掌握着大片土地的富有贵族,理查德·德·瓦尔。在爱丽丝牵针引线下,小威廉同样从爱丽丝的这次婚姻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爱丽丝这次婚姻仅仅持续了三年。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爱丽丝的第三任丈夫出远门归来后就开始发高烧。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瓦尔在爱丽丝面前停止了呼吸,死亡将两人分开了。

  死者虽然在地下得到了安息,活着的人的生活开始变得不再平静。理查德·德·瓦尔有自己的子嗣,而他的儿子也继承了他的名字,理查德。小理查德在葬礼结束之后对遗产划分方案大为不满,并且表示一个铜板都不会给爱丽丝。随后爱丽丝在小威廉的支持下提起了诉讼,并最终拿到了被小理查德扣押的亡夫的遗产。

  在此之后,爱丽丝开始对充斥着各种琐碎的争端的俗世开始感到兴味索然,便自此开始将塔蕾莱卡家族的事务也全都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打理,没有特别的原因便不会多加过问。爱丽丝自己就开始深居简出,享受平静的生活。

  促成爱丽丝第四次婚姻的是刚刚入手基尔肯尼领主宝座的珀尔家族的后起之秀,阿诺德·勒·珀尔。一方面阿诺德为了确保自己的权威需要金钱的支持,而另一方面威廉也希望自己的商业活动能够得到当权者的助佑,年少时就相互认识的两人就迅速的走在了一起。而阿诺德为了将威廉的利益在更深的方面绑在一起,提出了两个家族联姻的构想。由于威廉的妹妹已经成为了一名修女,阿诺德便不断活动,最终说服了爱丽丝和约翰结为夫妇。

  本身对这种俗不可耐的政治联姻嗤之以鼻的爱丽丝,但稍作斟酌之后还是同意了这次婚姻。婚后不久爱丽丝就发现,这位约翰·珀尔爵士是一个既酸腐又粗俗的无趣之人。因此爱丽丝便对这位丈夫敬而远之,带着自己的贴身女仆回到了特蕾莱卡家族的老宅居住。

  然而对于约翰爵士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特别是自己的那个一向趾高气昂的侄子面前,感觉连头都抬不起来,然而自己又拿爱丽丝没什么办法,只能整天自己生闷气。

  而这次染病,让约翰心中的不安逐渐成长了起来。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一想到爱丽丝在十年之内三度孀居,就感觉头痛似乎加剧了。

  “是下毒!她的前几任丈夫也是被她盯上了财产而下毒毒死的!现在又轮到我了!”

  这样一个念头在约翰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冒了出来,并且让他再也没办法安静地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床上休息。他反复思量,最后决定向他的侄子,基尔肯尼的领主,自由的代表,当地的首席法官提起了控告:我的现任妻子想要下毒谋杀我!

  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控告,让阿诺德顿感哭笑不得,刚已看完看完以后就随手丢进了火里。跟威廉打了个招呼之后,他就来拜访自己这个想法很多的长辈。

  约翰一听说阿诺德亲自登门拜访,连忙起床迎接,谁知道对面开口就让自己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不要搞事。结果,自己反复思量才提出的诉讼请求,在连爱丽丝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糊里糊涂撤销了。把阿诺德送走之后,自己刚刚有所好转的病情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约翰为了换换心情,吃过午饭后就决定出门散散步。然而出门没走多远,就被冬之国的寒风吹出了一把鼻涕,结果稍微遛了一圈就只好匆匆回头了。刚一到家,他就发现有两个人正在敲着自己家的大门。

  两人一人身材稍胖,另一人个头要高一些,都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较胖的那个还戴着兜帽。

  约翰眯起眼睛仔细瞅了瞅前面的两个人,挠了挠自己已经稀疏的头发,怎么也没办法在脑海里找到这两个人的印象。犹豫了一下只好快步走了上前,“两位找谁?”

  稍胖的那一个首先回头,在灰色亚麻长袍下是一身教职人员的黑色法袍。他用熠熠发光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约翰,开口问道,“您是约翰·勒·珀尔爵士吗?”

  “我就是,您是……”

  “上帝保佑您,我是奥索里教区主教,理查德·路得莱德,有些事想和您商量,可以进屋里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