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云涌动之时

月夜神祠周围依旧很热闹。

胖判察官被证实身亡,已按照炙阳教风俗,被白露引领的巫祝们火化。

胖判察官的所有随从们都被小镇的人捉住,灌下了失忆的汤药,并全数接受了“胖判察官在寻宝时失足掉下山崖而死”的所谓事实。第二天,这些人被遣散,拿着火化过后的骨灰,回到京城去报丧。

甚至连短暂停留的商旅们也被蒙蔽。巫祝们说白露熬制的药汤有清凉功用,甚至有辟邪的效果,于是,在第二天的时候,所有关于羽衣的传闻都戛然而止——白露配制的药汤理所当然的含有让人失忆的效果。

灵梓的效果显现了出来。

最后,除了小镇的原住民以外,其他人都认为胖判察官是摔死的。

在当天晚上,神官桑真不得不闭起门来,召集小镇的住民召开第二次应对会议:

“我觉得还是开门见山吧!为了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我们需要主动呈报给京城的云从大人。告知这条束带就象真正的羽衣一样,请他们来鉴别并寻回。一定得走秘密的渠道,我们直接禀报,不能再出乱子!”

白露后来当着大家的面,用飞鸽传书的形式将羽衣的情况直接报给了京城的正一品大官云从。第三天鸽子如约而归,云从表示已经和自己的老部下,也就是统管月桂泽的州牧取得了联系。

报信的巫祝在这之后就备好马匹和彩礼,准备向东进发,和州牧会合,准备迎接云从的大部队进入月桂泽。

灵梓则无所事事。

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小心火烛”,象一头没睡醒的幽灵一样在清晨的月桂泽小镇街道上行进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说!”

作为“小镇唤醒人”,她用花样翻新的方式持续唤醒着这个月桂泽。

沿途走下去,起初没有几个人影,后来到了旅行商人的聚集地时,她只要一叫唤,就有马匹和骡子跟着叫,小镇也就逐渐被唤醒。

从满是骡子和马匹的旅人住宿区再向前走,就是即将热闹的商店街。活禽水果蔬菜杂货什么都有,在商店街的尽头有一个岔路口,右边通向小镇的后方,那里有坟场,农田,一直走下去还能登上光秃秃的小山,俯瞰整个小镇。而如果往左边的岔路口走,就是独具特色的“万国街市”。

这个万国街市周遭桃树成荫,春天光顾这里的时候,会以为自己来到了桃源胜地。与东方式的桃源和建筑风格相对应的,是这里的街市老板大多从西方世界引进的杂货。当然最有名的莫过于巷子入口处满满当当的面具。这些面具全是从西方的水城引进的。后来这条街的所有商户都以此效仿,不管卖哪国的杂货,都象征性的在自己的屋前挂上几顶面具,将这条街称为“面具之街”也不为过。

“怎么啦小灵梓?今天挂着个牌子到处嚷嚷了?以往这种事不是当差的做的?”

“别提啦老奶奶。变态桑真养父说如果我不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500次,今晚上就要挠我脚心300次的说!”

“又惹到他们啦?”

“是啊是啊,反正我就是个高级玩具的说!昨天晚上阿梓做的饭大家都说不好吃,桑真养父于是说,不准我再做饭了,做别的差事的说。”

灵梓懒散地叹口气,和专卖饼干的店家告别。接下来更多的店家开始招呼她。

“小灵梓,麻烦跟白露说下,这里有好吃的豆沙糕哦!新品出来了!”

“小灵梓小灵梓,来,桑真老爷的香酥鸡,托你带回去没问题吧?”

“灵梓,过来,白露太任性了,居然说不吃蔬菜也没关系。这里,给你一箩筐莴笋,你们看着办!”

一趟下来,灵梓双手多了很多东西。

“悠嫦还没醒过来么?拿好,赶快回去照顾悠嫦吧。”

“多谢了大叔!”

在万国街市的尽头,手艺人关切地和灵梓搭着话,灵梓则拿到了手艺人专门给悠嫦准备的狐狸面具。悠嫦前些日子说想要一个,而灵梓每次去万国街市时都忘了带回。

“来,给悠嫦熬这些药,醒过来后赶紧补补身子。”

“悠嫦又晕过去了?这孩子一定是中了邪了。得让白露带着巫祝们好好驱鬼。”

自从判察官被羽衣带走的那一刻开始,悠嫦就突然昏厥不省人事,直到几天过去了,都还没醒过来。

灵梓记得,在那天胖判察官坠入山林之后,悠嫦就拽住灵梓,说要快点把羽衣取回来。

然而没跑上两步,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失去意识,在奔跑途中突然摔倒。而后像坠入深渊一般失去了意识。

灵梓抱住悠嫦,见她一直未醒,只得把昏迷的悠嫦慢悠悠地驮回神祠。

重死了——

灵梓一边埋怨着,一边把悠嫦卸到自己床上去。在把悠嫦安置妥当以后,灵梓伸了伸懒腰,赶紧准备好笔墨,在宣纸上书写出密密麻麻的字眼:

“今天悠嫦在摔倒之前,我们做了如下如下的事。去和胖判察官一起找宝藏,然后,出事了的说……我是灵梓,一定给我记住了!”

就象学童的日记一样。

收起上述回忆的灵梓,已经回到了月夜神祠。才刚刚拨开悠嫦屋子的门,却发现悠嫦虽然还躺在床上,眼睛却已经睁开。她用被子把自己眼睛以下的部分全巫祝,像一只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松鼠。

“啊?悠嫦你这样就醒了的说?真是的,阿梓还以为你要睡上几十年的说!”

灵梓警觉地盯住悠嫦,把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宣纸举得很高,生怕她看不见。

“灵梓,你太小题大做,本人只是暂时性昏迷,记得住你。”

“暂时?都过了这么几天了的说,阿梓担心死了好不好?”

“本人都说了记得住你……”

“阿梓再也不相信你了,小时候你也玩这出!突然昏迷过后连阿梓的名字都记不住,什么事都忘光了,阿梓也很害怕啊,混蛋!”

灵梓漫不经心的埋怨着。眼睛却一直盯住她脖子上的奇怪图案。图案又暗淡了许多。

很久以前,悠嫦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在和灵梓一起玩时突然就栽倒在地,脖子上奇怪的图案一闪,就一天一夜没有醒来。灵梓一直推着悠嫦的身体哭求她起来,哭累了睡着后,第二天醒来一瞧,却发现悠嫦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的床头。

据大夫说是悠嫦过度劳累所致,造成悠嫦的昏迷。

只是悠嫦那次在昏迷后醒来时,却叫不出灵梓的名字,连以前做过什么事都忘了。

从此灵梓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悠嫦一天天长大,偶尔也有过昏迷,但再也没失忆。灵梓期待着自己的日记哪天能派上用场——

“都说了不用给我读日记了……这次本人记忆好得很。”

悠嫦漫不经心地说着,把灵梓再次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唉,行吧,算阿梓多虑了。你瞧,狐狸面具给你搞了个回来的说!戴上试试?”灵梓合上笔记,稍微叹了口气,转而将拿回来的狐狸面具交给悠嫦。

“亏你还记得本人想要一个……”

“阿梓的记性不是一直很好嘛。来,戴好戴好,让阿梓多瞧瞧的说!”

灵梓让悠嫦坐起来,把这个狐狸面具给她戴正。

“刚才灵梓你不在的时候,白露进来过。”

“白露姐?真少见……居然还会来关心你。”

“是啊,还跟我说,好久没听我唱歌了……今晚上的祭典上想让我来唱。”

“喂,这太稀奇的说?”

悠嫦除了鼻子很灵光之外,唱歌也挺拿手,至少灵梓听起来,她的音很准。要是随口唱起祭典歌谣的话,月夜神祠里的巫祝们都没有她唱得动听。

“不过吹的什么风,竟然让悠嫦你来唱的说……”

“不知道,不过白露的状况好像并不太妙。她一进屋我就闻到一股酒味,喝多了吧。你也知道,白露耍起酒疯来,本人倒是招架不住。喝多了就乱指派任务……”

“所以今晚悠嫦你真的要登台的说?”

“登不登台我们先放在一边……灵梓你不觉得楼上很吵么?”悠嫦把话题岔到一边去。

灵梓顺着悠嫦的话,这才察觉到楼上桑真养父住的地方的确很吵。虽然听不清楚他和白露的声音,但那架势正在针锋相对似的。

“阿梓上去看看。悠嫦你别乱动的说……”灵梓撇下这句后,就悄悄地上了楼,趴在桑真卧室的门边一直听着里面的谈话。

“……什么?你在信里把我们的家底全都给云从大人说了?”

“桑真你废话真多……你连云从大人都不相信?”

“小姐姐你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吧,你还想立功,重新回到京城去?回到你的云从大人身边?”

“回不回得去,不管你的事!”

“现在世道不太平。我本来就不赞成你当着众人面说羽衣在你那儿……你要让云从大人风风光光的来取羽衣,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其他藩主和州牧都盯着云从和羽衣呢,州里州外有商人都还有传闻呢,说其他州有藩主准备谋反,还勾结了境外的异族人。”

“我只是要给大家讲明白,我们必须把羽衣交给云从大人和朝廷,才会保全我们小镇。”

“但你也要考虑清楚啊小姐姐,牵一发动全身!低调点好不好!”

后面的话灵梓就完全无法听清楚。

大体上灵梓知道,白露以前似乎是侍奉京城大官云从的奴婢,后来被贬到这里来做巫祝。到现在都还和云从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灵梓也知道,在那个胖判察官意外身亡之后,白露就有些不对头,三天两头独自喝些酒不说,还随性在月夜神祠的门口贴上布告,给灵梓一些乱七八糟的惩罚:

“1、昨晚年幼的巫祝尿裤子了,今天就罚灵梓把所有巫祝的被子都洗干净;2、今年虫害有些多,粮食预计会减产,灵梓,罚你三天不能去澡堂洗澡。”

的确象个后妈养的孩子——

灵梓无奈地继续探听屋子里的声音,可回过神来却发现屋子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等灵梓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白露的确一股酒味,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正好盯住灵梓这只受惊的小兔子。她毫不留情地拽住的耳朵,把灵梓拖到自己屋里去。

“错没有?”

“错了!”

“知道错哪儿了?”

“完全不知道的说!”

灵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

“阿梓受够了的说!白露姐你就知道每天整我的说。这样很开心?就因为阿梓不是你亲生的吧!你不给阿梓饭吃,阿梓有办法不饿肚子的说;你不让阿梓好好待下去,那阿梓就趁早远走高飞的说!阿梓受够了的说!”

在一通连珠炮似的宣泄之后,房间里安静极了。

灵梓用眼神求助桑真,可桑真见状,赶紧做出“抱歉”的手势,悄然无声地把门掩过去,顺手开溜。

以前明明就算自己开始反抗白露,就算每次都不占理,桑真也会极力圆场,明明是这样才对——

“跪下!”

懊恼和后悔在灵梓脑子里发酵的一瞬间,白露颇为恼怒的一声令下,吓得灵梓下意识的跪在地上。

“不对,为什么阿梓还要跪下的说!阿梓已经不想求人了的说!待会儿阿梓就离开算了的说。”

“吃里扒外。说到底你能上哪儿去?”

“去到外面,随便哪个地方。阿梓也能过得很好。说不定以后还能做月之女神呐!反正阿梓有资格穿上羽衣的说!”

“那你也得先把羽衣拿到手啊!”

“好啊,你等着……”

灵梓跳上了一个板凳,视线瞄准了白露身旁的羽衣束带。正当她想用蛮不讲理的方式扑倒白露,顺手拿到羽衣的时候——

她发现时间变慢了似的,自己的动作已经慢得不能再慢。

像在水里一样,脑子里有着各种拼命上岸的想法,但是手和脚却笨拙地把自己越弄越沉。

她的手指就象被针刺过了一样,血滴一滴一滴地从手指挤了出来。

满屋子飘荡的血滴。

一切都变得难以捉摸。白露的房间就象与世隔绝的时空一样,难以用当下的法则解释。灵梓感觉身体轻飘飘,却已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正常行动。她的血滴越来越多地浮在半空中,这些诡异的一幕倒让她猜测另一种可能性:

“白露姐……你又在用致幻剂……的说?”

灵梓听桑真说过。即使是在西方的世界里,白露的幻术水平也很高超。那些西方魔法师们完全猜不透白露的把戏。

所谓的“致幻剂”就是白露释放幻术的一种。实质都是用药草研磨出的粉状物,容易挥发至空气中的粉状物,再加上白露自己的血滴融合而成。白露以前曾用致幻剂让来挑事的判察官产生幻觉,最终摔死在了山崖里。

而现在,灵梓也不确定眼中的所见到底是幻觉,还是正真实发生着的情况。

她看到白露抛出一张“照片”。那是自己的生母怡嫦与京城的大官,还有年轻时的白露的合影,是怡嫦留给灵梓的遗物之一。她还看到白露身边的羽衣也突然有了灵性似的,象个孩子一样在半空中飞舞。

“验证血脉的时候到咯!”

灵梓的脑海里有一个未知的小女孩的声音。她看到白露也把自己的手指扎破,血液逆流而上,溅到空中。羽衣碰到自己的血滴,就闪现出了耀眼的光芒;而倘若羽衣碰到白露的血滴,变得黯淡无光,像一个垂头丧气的孩子似的了无生气。

“看吧,羽衣只有血脉适合的人才能穿上。真是气啊!就你和怡嫦的血脉一致,就能发动羽衣。而我即使掌握了奇学,也只能当个陪衬。”

——主人的唯一依据,是血脉。灵梓脑内响彻了女孩的声音。

“让你看了那么多,我就明给你说吧。你要远走高飞随意,休想带走羽衣!就算我无法使用羽衣,也不会让你们母女俩再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白露抛开膝上的悠嫦,操起桌上的短刀,将漂浮着的照片戳穿。

兴高采烈跟着照片转圈的羽衣突然暗淡了下来,像沉默而断线的风筝一样,悄悄凋落。

白露拿出符纸,贴在束带形状的羽衣上。羽衣的上面突然冒出了一把锁型的光泽。

“大功告成,终于把这羽衣给锁住了。”

光消烟散,白露接住落下的羽衣。而灵梓则从半空中直接跌下。

后来灵梓闻到了好闻的橘柑味。

又是一股香甜的气息,以前也闻到过很多次。

就象坠入了深渊一样,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