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梓睁开眼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睁开眼时仍旧朦胧一片,直到有了一些力气,才把覆在眼上的纸片拿掉。

那是特殊的纸片,怡嫦称它为“相片”,是记录以前记忆的一种方式。相片需要由照相机拍摄而成,而制造照相机的材料,怡嫦曾悄悄地对灵梓说过:

“就是那些从月夜神祠神像前的盘子里造出的小石头,经过特殊加工做成的。是非常精密的仪器哦,只不过大家都不清楚怎么使用那些小石头罢了,充其量只拿来做一些梳子啊,玉佩啊之类的日常手工品。”

照片上面的正中间是那个京城的大官,据说现在已经权倾朝野。而怡嫦和白露就是当初他最宠信的两人。

白露并不喜欢灵梓,这个灵梓也心知肚明。毕竟自己的母亲怡嫦和京城的大官很早之前就认识,甚至在京城大官还没做大官时就认识。白露只是后来才进入大官的宅邸,成了红人。

三个人在一起的岁月很短暂。但是不管怎样,自己的母亲早就已经过世,白露也被贬到了月桂泽小镇。

自己的母亲怡嫦临终前还托桑真对自己说:

“你的故乡是在天上。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回去看看。那里应该已经成了无忧无虑的新桃源乡。”

灵梓记得这句话——

在这之后,意识逐渐清醒的灵梓脑袋像开裂了似的疼痛不已。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阿梓为什么躺在床上的说?可恶……每次被白露姐弄晕过去后都这样的说。这次又在什么地方做了手脚的说……”

正当她捂住自己的脑袋尝试着做出痛苦万分表情的时候,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这个白痴在干嘛的说?

她看到悠嫦站在床前,手举着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很多要点。最重要的一点还打上了着重符号:

我是你的对手,悠嫦。

“哦哦哦……阿梓想起来了!”

一点一滴。前天发生的事,昨天发生的事,全都在这张宣纸上记录得清清楚楚。

“亏得有你啊,悠嫦。不然很多事情就忘光了。可恶!为什么总被这个女人玩弄的说!阿梓可是认真的哦,阿梓今天一定要远走高飞的说!”

“切……”

“别不相信啊。阿梓今天就走给你们看的说!而且,阿梓的终极目标是回到月亮上面去。只要夺回羽衣,就有机会上去的说!”

“渺小的梦想又进化了呢……以前只是说要和我远走高飞,现在却突然想着要飞离地面,更加往高处飞,可喜可贺啊灵梓。”

“你那张脸不能笑一笑的说?一看就知道是在损我的……反正大家都不相信的说。”

灵梓勉强地爬起身子,却发现窗户下面,也就是月夜神祠前庭的空场上人头攒动。

“怎么回事?大家好像很慌乱的样子。”

灵梓虽然手脚还不太利索,在悠嫦的搀扶下,她也能勉强的下到空地里去。

她看见桑真一脸焦虑,白露一脸沉思的模样。正想问个究竟,人群中发生一阵惊呼。

“过来了!过来了!”

快马向离弦的箭一般驶进灵梓的视野。灵梓看到这是前几天出去送彩礼给州牧的巫祝少年。

但是他已经奄奄一息。

“大夫……大夫还没到么?”

他终于回到空场上时,被周围的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灵梓带着悠嫦拼命朝里面挤,才看到年轻的少年巫祝的手臂上,留有一小柄断箭。他费劲地说出了昏厥前的最后几个字:

“他们……要过来了……”

“你说谁要过来了?”

“喂,喂!大夫!大夫在哪儿!”

“别,别碰那把箭!”

“阿莹明明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遭此报应啊!”

空场上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后来,大家稍微梳理出了一些脉络。按照之前商人的说法,在小镇的东边一百里的地方,的确有小股军队驻扎,还专门设立了岗哨检查这些商人。

而这些军队打着谁的旗号,商人却无法形容出来。只知道旗帜的图案是一个团扇模样的徽章,下面还有火烧的图案。

“混蛋!这个军队什么意思?快去查查这个徽章到底是谁的兵?”

“难道又是什么判察官不请自到,要来吃拿卡要?”

就在众人还在议论纷纷,悠嫦去协助展开救治的时候,灵梓悄悄地溜到了马厩旁,那匹自己最喜欢骑的小马正在安然地吃着草。

“机会来了。小小绫,这是你最后一次驮阿梓了,好好干!”

她跨上小马,一拍它的屁股,小马就心领神会的冲了出去。

没几个人留意到她的行踪,即使留意到了之后,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大碍。以前灵梓也很多次骑这匹小马去森林里寻药。

——然而有个人却跟了上来。飞快地跟上了马的脚步。

“悠嫦!回去,快回去!别管阿梓的说!”灵梓意识到后面有人跟着,扭过身去大喊大叫。

“……”

“跟你说了回去好不好?算我求你,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东边被堵了,阿梓就往西边的森林里走咯!总能逃脱白露姐的魔掌吧!”灵梓的声音像是在哀求。

“……”

“悠嫦,我们的暗号你知道的说,我会留足记号,到时候来找我的说!”

“……废物!”

悠嫦低沉的声音掠过灵梓的耳畔,她没有再追过去的念头,停在了原地忿忿地注视着灵梓。

灵梓瞥了一眼视线里越来越远的悠嫦,突然感觉想哭。

“驾!”她却转回身子,快马加鞭的离开了月桂泽。

傍晚的石峰林上,萤火虫们绽放着它们微小的光芒。

灵梓下马,将刚才在森林里砍下的细枝堆成一个简陋鸟巢的模样放在路边,再将一小瓶蜂蜜倒在这些树枝上。

以悠嫦的嗅觉,如果离得很近,应该很快能闻到蜂蜜的味道。

每隔一段距离,灵梓都这样做着标记。有时候是手作的鸟巢,有时候又是树枝上挂着的香囊,要么被淋上蜂蜜,要么被淋上洗头发的皂角水味道。以前在森林里两人走丢后,悠嫦也是这样做着记号,再加上两人之间约定好的气味,试图让灵梓很快找到自己。

以前这样做后,灵梓失败过几次,根本没循着标记找到悠嫦。而悠嫦则完全没有失败过,很容易就追回到灵梓的身边。

灵梓做完标记,就匆匆跨上马背继续上路。

“别再生我气了的说,悠嫦……有缘再见的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就连灵梓都没把握,悠嫦一定会追上来。

“肚子也有些饿了……可恶,走得太急了,忘记带点干粮的说。”小马一路小跑,灵梓贴在小马的头前,不住叹息。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说……”

记得以前和悠嫦一起来石峰林玩的时候,灵梓石峰林上能攀到的最高点逗留一小段时间。在今天骑着马迂回绕到快到山顶的地方时,灵梓也停了下来。

“嘘!不要发出声音的说……小小绫,好好在这里待着,阿梓快去快回的说。”和小马说了两句话后,灵梓奋力攀上石壁,爬到了石峰林的最高点。

最高点上意外地有一小片平地。那里有以前灵梓和悠嫦叠在上面的瓦片和矿石。这些瓦片和矿石们堆叠的方式遵从于炙阳教的一些教义,有的只有一层,有的叠上了三四层,星落起步的分布在平地周围,所有的瓦片或矿石们又恰好围成一个大圈,就象一个舞台一样。

而在这个“舞台”的中心处,有一个炙阳教的徽记。在怡嫦第一次带着灵梓攀上这里来之前,这个徽记就存在了。至于怎样烙上去的,也只有天知道。身为巫祝的灵梓一踩上去,感觉就颇为亲切。

“也不知道阿梓还算不算巫祝的说……”

炙阳教教义说,身为巫祝当奉献全身来侍奉神明,并为家园的振兴而努力。当逃兵的人,会被革除出巫祝的行列。

“不管这些的说!”

灵梓试着跨出几步,跳了两下巫祝之舞。她从怀里摸出一根从森林里采到的小截枯枝,握在手上代替巫祝之舞必用的菖蒲。还像模像样地唱着从母亲怡嫦那里学到的歌谣:

“登高却无鸿鹄之翼~♪何时能有归期?”

“吾无罪过却被放逐~♪~故园日日夜夜难以忘怀。”

“母亲说过,只要有羽衣在,就有可能回到自己的故土月亮上去的说!”灵梓自言自语说着,夜间的萤火虫们就象找到了宿主一样,悄悄地把她包裹。

如果有羽衣,并且羽衣“充满能量”的话,就有可能回到月亮上面去。而石峰林顶上的这块空地,也是这个国度里最佳的放飞地。

这些都是怡嫦第一次带灵梓上来时说的。

“月亮上的桃源乡,就是不再有人骂阿梓,饿阿梓肚子的地方了的说?”

灵梓说着就把手伸向夜空。夜空里没有任何答案,就连月亮却渐渐移入云中。

从小到大,传说,乃至目击者的传闻在月桂泽小镇里不绝于耳。在这一百年里,从月宫降下的月亮女神就有几位。而怡嫦已过世十年,是这个国家里发现的最后一位降临到地面的“月之女神”。

各地流传的传说里,降临到神州大陆各国的月亮女神们,似乎很多人最后都通过羽衣返回到了月宫。只有少数人像怡嫦一样,最后客死他乡。

作为月宫居民的后裔,灵梓想到这里的很泄气,随性的抱住脑袋蹲下来,连珠炮似的自言自语起来:

“羽衣没拿到手的说……就算拿到手了,又怎么才叫‘充满能量’的说?唔——”

“也许那时羽衣就像火把那样吧,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啪的一下在夜空里把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照亮的说?阿梓早上穿的时候,感觉羽衣就很亮瞎眼睛的说。”

之所以这样比喻,是因为灵梓的确看到了火把。

越来越多火把的亮色,在石峰林的另一端出没,也就是下山越出国境的那边。

稍后她发现,这些火把的数量远超自己的想象。

“快……快走的说!不能留在这里了的说!”她自言自语连滚带爬的回到小马身边,声音几乎是在哀求——

像是遇到了大灾变一样,火把的数量如海量一般爆发式增长,由远及近,由最初的观察到的零散几个,再突然密密麻麻的布下天罗地网似的,让灵梓无从逃脱。灵梓就象是突然坠入湍急河流的小马驹,挣扎着不被猛烈袭来的火之江河所吞噬。

而灵梓也突然发现,就在小马的周围,也有突然的照亮的火把。

“糟糕,彻底中了埋伏的说!”  

这些火把持有人的皮肤都显得黝黑,身着异族人的服饰,颈部佩戴着骨头一样的串珠。

风传异族人和国度以内的诸侯有所勾结,想抢下羽衣得到强大力量后叛乱。灵梓没想到的是,这些异族人已经越过国境侵入到了石峰林。已离月桂泽如此之近。

“小小绫,快跑的说!”

就在这几个离灵梓最近的异族人准备扑倒灵梓的时候,灵梓抢先跨上马驹,从他们身前一闪而过。

“呜哇你们好讨厌,别来抓我,别抓我的说!”

少女抓紧了缰绳对着空气大喊大叫,好几个拐弯的山道都差点被马驹甩了出去。前面是火把,后面是火把,在前面也是火把,还有形形色色的人,喊着自己听不懂语言的人,全都想捉住自己的人。

“都说了快让开的说!”

飕飕的火矢在身边掠过,突然袭来的砍刀离马的身躯也不过离得只有半尺之遥。火把成了萤火虫,火把后来又成了往复循环的走马灯。被异族人逮到下场会很惨,灵梓的心狂跳不止,从发现火把到现在也不过一瞬的功夫,没被捉住是万幸,还是不幸的开端?

下山的路上突遇绊马索,小马驹匆忙腾跃躲闪。一个接一个的绊马索接踵而至,小马驹一个踉跄下来,灵梓来不及抓住马驹的缰绳和鬃毛,就飞快地飞下了山崖。

灵梓讨厌那种感觉,就象风筝突然断线,再也看不到;就象被白露下了致幻剂,意识突然跌落谷底似的那种感觉。

被树枝划伤是家常便饭,被踹下山谷撞得头破血流从小也经历过。灵梓呻吟着,听着周围的风声,看着山崖上火把的移动和异族人的嘶吼声。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找自己的下落一样,周围的异族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却无法发现自己的真身。

膝盖很疼,头破了一直在冒血,手臂又划伤了几处,小腿好像有些动不了了。

直到马啼声再度响起,灵梓心头一颤,活力随着她的心跳随之挣扎着复苏,她选择了一拨寻找的人刚离去,还没有新的异族人走过的当口,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她用连她都无法解释的力量,一路小跑,拖着一条伤腿,在异族人的弓箭和扔来的长枪中,加速奔跑着,迎着小马驹的身影一跃而上。

后面已是追兵遍地,石峰林的下山路也被全部堵死。

前面只有一处断崖。可以藉由这个断崖后面没人走的路,返回到森林的深处。

灵梓把脸埋进了小马驹的鬃毛里。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抛弃阿梓的说——”

说着不中用的话,灵梓浑身颤抖地象个可怜虫。有伤的小腿已经完全麻痹地动弹不得。

而那个断崖的实际长度,凑近一看却超乎灵梓的想象。

已无法阻止小马驹继续横冲直撞。灵梓也只能孤注一掷的大喊大叫:

“飞起来啊!”

小马驹飞起来的瞬间,灵梓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要被分解。不是累的散架,就是摔得粉身碎骨。

“飞啊!”

她漫无目的地大喊大叫,当她轻飘飘的身体被地上狠狠的拽回的那一刹那,她明白了自己的小马驹平凡如故。

刚好落到对面的时候,灵梓的心脏都快被冲力撞了出来。小马驹嘶吼连连,片刻间变得踉踉跄跄。灵梓发现后面追兵的已有两尾箭插到了自己的手臂旁,结结实实地插进了小马驹的体内。

“对不起……对不起的说。”

灵梓一直在道歉,小马驹仍在疾驰。

借着拨开乌云的月色穿过溪流,穿过巨大的樟树群,穿越冷清而有猛兽出没的小道,时而又被树枝撞上划伤——

灵梓死死地掐住小马驹的鬃毛,就好像自己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一样。

仓皇的逃窜,直到模糊的视野中,又一片火把离自己越来越近。

人堆,穿着各种节日衣服的人堆,月夜神祠为了祈福而临时搭建的舞台。还有人群中的尖叫。

灵梓载着小马驹冲入了人堆。渐渐地,渐渐地,视野越来越模糊。

巫祝们停下了舞台上的脚步,放声高歌着的悠嫦旁若无人的大声高歌着: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奚惆怅~而~独悲~♪”

悠嫦张开了双臂,做出了迎接的架势。

小马驹也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要冲上舞台撞上悠嫦的一刹那间没了力气,摔倒在地。

灵梓跟着摔倒在地上,扶住奄奄一息的小马驹,不住地抽泣着。

“都怪阿梓……小小绫,都怪阿梓的说,快站起来的说!”

小马驹再也没有站起来。灵梓颤抖着,在悠嫦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之后,全村人都得知了情况:

小镇东边通国度里的其他州,已被神秘的驻军切断了联系;而小镇西边直通石峰林,则已被越过国境的石峰林所占据。

小镇已被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