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普乐在看到裹尸袋里装着的东西的那一瞬间,想起来昨晚看到的混在灾害身影中不太一样的影子。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出现在这里的偏偏会是人的尸体,这一突发的冲击,让他的大脑暂时性地停止了运转,原本设计好的辩解,全部都化为乌有,甚至变成了会有害于自身的。
在普乐站在那里,对着尸体发呆的同时,老者说到。
“丁罗,你说一下吧,是在哪里捡到这具尸体的。”
而丁罗则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说起了这具尸体的来历。
“根据塔镇的要求,我们集落参与了这次塔镇周边的巡逻活动.在昨晚1点左右,塔镇东南方向约二十公里处,发现了形迹可疑的几只人形生物。上前盘问时受到攻击,随后展开枪战,最后杀死并捕获的就是这个了。”
自己的集落参与了事件相关的巡逻,但是普乐又不知情。
不过时间上和普乐跟丢那批灾害后它们离开塔镇的时间和距离基本吻合。
“然后还有这个。”
老者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两个袋子。一个装有一个有弧形凹陷边缘的灰白色肉块,一个是装着两枚子弹。
“这个呢,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肉块,跟这块手帕一样在被强光照过以后就这样了。”
所以那个弧形的边缘并不是肉块自身的边缘,而是能见的和不能见的边界吗?至少灾害已经拥有了更加不可思议的隐身技术这一点可以被证实了,但是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而这个,是你刚才说的手枪子弹,从尸体里取出来的。”
所有的证据都指明,这具尸体就是做完参与盗窃作案的犯人之一。如果他拥有灾害的外形,那么所有在普乐头上的嫌疑都可以被洗清,但问题就在于他不是。
虽然皮肤和头发呈现灰白色,但是拥有人类的外形。虽然没有穿衣服,但是其基本的黄种人的外貌,基本可以认为是当地的人群而不是其他国家的人。
“您知道他是谁吗?”
和呆滞的普乐不同,季庆很快展开了对话,需要更多的情报才能更好的应对。
“很不巧,他不是这个穹顶上的居民。”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年龄。”
穹顶的居民在旧世代和新生代之间存在着年龄的鸿沟,从外貌来看,已经变成尸体的男子,比普乐要老上十岁,刚好位于那个鸿沟。
“那后来上来的人呢?”
老者摇摇头,后上者比起其他两个分割的年龄层,数量要少很多,也要容易查找。
“年龄测准了吗?”
“那是当然,那么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吗?”
问题被回避掉了,也就是想要证明这个人是穹顶上的某人这一点是不可能的。虽然本来也不可能,如果有谁的外貌变成如此模样,在任何集落哪怕是猎人聚落都会相当的明显。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外来者”,真相当然是安吉尔,但要怎么证明?
也许很简单,前提是对方愿意接受。
“是安吉尔。”
“嗯?”
老者捋了捋胡子。
“怎么说?应该不是指本人吧?”
“是的,但是我敢肯定,这个人是被安吉尔改造出来的。”
“季庆。”
“怎么了?”
“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违纪者的吧?”
“我知道。”
“你也想要违纪吗?”
季庆看了一眼普乐。
虽然一直布明白穹顶上封锁安吉尔情报的意义,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不知道的。
“我已经知道了。”
“哦!是吗?从哪里啊?”
“从灾害那里。”
“哪个灾害?”
“是育子装甲虫的时候,一只瓢虫型的灾害。”
“那就相信你吧~2号。”
房间一端的屏幕亮了起来,展现出一副人脸的轮廓。
【请吩咐。】
“切到安吉尔模式吧。”
【是……】
“终于不用那么麻烦了。”
【典狱长,您是不是太随便了一点。】
音响里再次传出了那个傲慢的声音,普乐知道这个系统又切换了,而典狱长似乎也放松了下来。
【门口还有两个人在哦。】
音响里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含糊,假装是小声地说话,但是音量并没有丝毫的减小。
“随便他们吧。”
【你能当上典狱长真是奇了。】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重构,进入正题吧。”
正题?话题从途中开始问季庆关于违纪的问题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好像之前所有的对话都不是主题,而是铺垫一样。
“等等,典狱长?我们的事呢?”
“啊,那个啊,早就知道不是你们的问题了。”
门上传来了迷一样的敲击声,但仅仅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那为”
在季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典狱长的目的是什么了,跟自己一样,自己想要更多的情报,那么对方也想要更多的情报也是正常的。
但是这一次被说出来的,不是只有“普乐知道安吉尔”这一点而已吗?
而普乐,对于这个转变,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应该开心吗?自己被认为无罪,也就意味着孟雪那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的确是应该开心的事情。但是自己实际上被玩弄于掌心,又非常的不甘。
“重构,开始吧。”
【好的。】
显示屏上暂时出了几张照片,都是人,但是又有一点不对。
随后换到了几个普通的灾害的图片。
“最近出现了很多人型的灾害,还有一些新品种的灾害。”
典狱长停顿了一下。
“而开始的时间,是两个月以前,蓝七集落袭击安吉尔基地之后。”
【但是报告里却缺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本来是可以直接把你叫过来问的,但是既然这次有机会,就安排到了这里。”
仅仅是因为凑巧有事件?只是想要问普乐关于和安吉尔对峙的内容吗?这是多么的大费周章?
但是走到这一步,普乐已经不能不坦诚地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当初不愿意被写进报告而没有提到的一些事情。
“找你,果然没错啊。”
典狱长欣慰地笑着,普乐说出来的内容,很好地解释了最近灾害发生的所有变化。
“丁罗,那份资料有记录吗?”
“没有,那个储存卡里的数据没办法导出,完全复制出来的结果是一堆加密的东西。”
“下次带过来吧,我看看有没有办法解析。”
“好的。”
此时此刻,普乐想到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杉三,她在那之后怎么样了?说是在寻找自己的父亲,想要弄清楚怎么吓到穹顶下面去。而现在看来,安吉尔还没有离开这个穹顶,不然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把那群灾害送到塔镇。
另一个是孟雪。
“典狱长,有件事能拜托你吗?”
“什么事?”
“能给孟雪无罪吗?”
“嗯……”
听到普乐的要求,典狱长脸上微笑的表情马上就转换成了严肃。这才是正常的,哪怕对方是这个穹顶上权力最高的人。
“可以啊。”
得收回前面那些内容了。
“真的吗?”
“就是不要再把误捕之类的理由拿出来说事就可以。”
“这个我可以保证。”
嗙的一声,房间的门被用力地摔开,一直躲在门口原本负责审问的两人走了进来。自己的工作被玩弄被戏耍了,换谁都不开心,而男性的哪方明显要愤怒很多。
“我不同意!”
“重构,换回常规系统以后,就给禁闭室传达我刚才的命令吧。”
【好的。】
“等等!”
但是他的阻止没有奏效,典狱长的权限要远远高过他,命令覆盖自然是不会起效,显示屏暗了下来。
“典狱长,要给解释清楚。”
“顾合啊……普乐,丁罗,你们先回去吧。”
这名被称作顾合的审问者,用几乎仇视的眼神盯了普乐一眼,那一缕视线就好像阴风一样吹走了普乐身上的体温。
既然获得了权重者的同意,几人就走出了这个和管理庭隔着电梯尾尾相对的保卫亭。
五人很快分成了两队,向着禁区走去的普乐和季庆,和向着招待所走去的丁罗等人。
“队长,普乐那边没问题吗?”
“随便他啦。”
“队长,最近你对普乐的态度。”
“怎么了?”
“有点,险恶……”
孙海一副枯肠已涸但仍不能满足于这种表达的表情说出了他心中的感觉。
“已经这么明显了吗?”
“很明显啊。”
“是啊,很明显了。”
“怎么了啊,队长,这样对普乐不好吧。”
“但是已经没时间了。”
丁罗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普乐离开的方向,但是普乐和季庆已经转进一个拐口,他没有捕捉到身影。
“你们知道他打算停止医生的学习和职业吗?”
“有听说。”
“他有想要做的事情,虽然我不是很支持。”
说法太过含糊,会让孙力孙海抓不到重点。这也难怪,在赵晴死后,普乐想做的事情,只对自己的母亲和丁罗说起过。
“他让我想起自己刚上穹顶那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站在我身边的,不是父母师长,而是普弘和林曾。”
“普乐,你稍微慢点。”
太阳已经升的挺高,接近初夏的七点钟。经历了一晚上在无限循环的问答与不信任的审问之后,两人应该都非常疲惫了。而普乐就好像不顾这种疲惫一样,用近乎奔跑的走法向着禁闭室走去。
就仅仅是这一点,就让季庆心中冒出了不悦感,但是和之前一样,她并不知道自己不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不用那么着急的,就算有典狱长说无罪了,流程也要一段时间的啊。”
听到季庆这样说,普乐才停下了脚步。
“都是我的错。”
这句话普乐不知道说过几遍了,从得知孟雪被抓了以后,普乐就会时不时小声说出这句话。孟雪会被冠上罪名,有普乐的原因,但不是全部的,只是他的负罪感膨胀了而已。
“你这自我意识过剩了吧,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和心情低落的普乐不一样,季庆倒是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如果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要远比知道他的想法来得难以应对的多。何况,自责啊,负罪感啊,大多时候都是钻牛角尖的结果,好好倾诉、理解就能解开。
如果季庆能做到让普乐好好倾诉的话。
“但是,如果我不让她会塔镇的话。”
就不会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去了。
“那你觉得让她回塔镇是错误的吗?”
“我,不知道。”
普乐脸上的表情阴沉了下来。
“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啊喂。”
在和季庆介绍孟雪的时候,他说过,自己是坚信让她会塔镇是正确的。但那也是在欺骗自己,他只是不想把孟雪搅进自己的事情里才那么做的,也就是自私。
这才是让他不断地用自责折磨自己的原因。
而他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就对季庆说出自己所见所听,和想做的事。
那需要勇气。
“怎么了?”
而季庆,也感觉到了普乐的烦恼不仅仅是自责,普乐看她的眼神里,隐隐约约有种求助的感觉。但是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普乐并不会向自己求助的。
“走吧。”
普乐想要倾诉的东西还有很多,有那么多东西都可以证明是自己的原因导致了现状。如果对孟雪的侵蚀症状再用心一点,如果对孟雪警告一下关于安吉尔的事情,如果……有太多如果,只要加入其中任何一个,都能切断已经成型的现在。但是过去在现在所不能触及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如果。那么自己说那么多,就只是想要想要倾诉,甚至想要从她那善良的安慰中获得慰藉而已,那样说下去,自己会说出现在还没有勇气说出来的话的。
所以他阻止了自己要说的那些话。
如果他在这里都说出来的话,会怎么样呢?
是呢,没有如果。
孟雪被释放了之后,马上扑进了普乐的怀里。就好像刚刚从水中被捞起来的幼犬一样,不停地颤抖着。
“已经没事了。”
因为背上环抱着的手臂,普乐有一段时间里变得不知所措,但是面对孟雪那柔弱的模样,也开始拙劣地安抚起孟雪来。
首先是给予她一个可以依靠的支持力,啜泣的话,她会自己控制住的。
“先回去吧。”
看着门口无视其他人视线的两人,比起就这样在这里站着,季庆提出了更为实际的意见。这一次反而没有什么感想呢?
最好的目的地,当然是孟雪在塔镇的住所。
一路上,普乐牵着孟雪的手走在前面,就好像第一次在塔镇见到她的时候那样。但是和那时候不一样,两人的关系早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好点了吗?”
“嗯……”
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孟雪的情绪终于安定了下来。
和带着一点点血丝的眼睛形成鲜明反差的,是那深深的黑眼圈。那不是一个晚上熬夜就能留下的,也许在这几天,她都没有睡好。
“真是……太好了。”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真是太好了。
“普乐,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
“我懂的。”
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孟雪只知道一点点。但是一切都结束了,因为那个任性的典狱长,所有的事情都将是没有发生过一样过去。
“还有,对不起……”
“怎么这么说,孟雪,那是我要说的。”
“我预见到了会有很麻烦的敌人过来,却不能告诉你。”
“那不是你的错。”
听着两人没营养的对话,季庆已经不想再呆在这个没什么家具的房子里了,但是她又不能放心地离开。
“在塔镇过得还好吗?”
没有去提及禁闭的事,没有去提及安吉尔,更没有说出自己被审问的事,而是将话题直接跳跃到了这里。普乐是要彼此都放下这段不开心的回忆,去做一些更加实际的事情,至少他认为更为实际的事情。
而孟雪在听到他这么问的那一刻,就理解了。
先是一阵开心的表情,但是随着欣喜的快速消退,之后的沉思让她的表情严肃起来,最后留下来的是仿佛欣慰的笑容。
“我不会回集落的。”
在普乐说出邀请之前,她就予以了拒绝。
那是普乐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而做出的决定,要她来塔镇的也是自己,要她回集落的也是自己,会显得自己非常的反复无常,但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哪怕这个决定本身,也非常的自私。
但是已经被孟雪拒绝掉了。
“为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
这不叫理由。
“你还是觉得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做得到的吗?”
“是的,我在这里看到过了,有人过着和地上几乎一样的生活。”
也就是说,在穹顶上是有条件过富足的生活的,但是那种条件却只能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里。
“是典狱长吗?”
“不是,那个老人”
孟雪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普乐不禁对典狱长展开了遐想。那个老人作为穹顶最高位的存在,会过着怎么样的一个生活?
“别想了,他根本连家都没有。”
“什么意思?”
“他住在自己办公室里。”
塔镇又有着多样而完善的公共设施,将办公室作为卧室也没有问题,但这一点都不正常。
“普乐……”
随着对话的进行,孟雪看样子走出了一直萦绕着她的情绪,在一个严肃的话题之后,又要接另一个话题。
“什么?”
“安吉尔是谁?”
在问出这句话以后,她就开始注意普乐和季庆两人的反应,因为她也知道这两人不会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普乐转头看向季庆,他也是在最近才知道向不知道安吉尔的人传达安吉尔的存在和真相,是违纪的。
“地上一点都没有提及那个人吗?”
“嗯,不仅仅是那个人,连穹顶上的事情也是禁止事项。”
“这样啊……”
从孟雪的回忆里可以知道,情报方面,地面要比穹顶上更加严格。至于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原因,诸如地上人更多更容易管控,地上是全封闭空间更需要管控之类的理由吧,只是无法确认孟雪离开之后,情况有没有发生变化。
“果然不能说吗?我觉得他是很危险的人。”
“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我梦见过他在制造灾害,而且在对人做实验。”
听到“人”这个字,普乐回想起成为最重要的证据的那具尸体,这件事他还没有对孟雪提起过,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提起,怎么提起。如果地上对穹顶的事情不了解,那么对这件事应该也不了解。
“人也可以灾害化吗?”
“……是的。”
普乐已经见识过孟雪所谓梦的效果了,那根本就不是梦,全部都是现实,那么就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再撒慌去否定她所见的了。
“果然是这样吗?”
果然?
“你知道什么吗?”
“在地上的时候就在想了,为什么我们……不,他们绝对性地禁止了顶上人回到地面上。原来是因为这个。”
当然原因有很多很多。
“灾害化……不,表现型异化这种病……甚至都不能说是病,并不是仅仅作用在其他动植物上的,人类本来就不能幸免。”
和其他两人不同,季庆知道很多很多关于所谓灾害的知识。
“这是可以教授的东西吗?季庆。”
“你都已经在听了,还管那么多吗?”
穹顶上很奇怪,作为禁止事项的,只有开始接触的那部分知识,后续的知识是无关紧要的,就好像被锁上的是水龙头而不是水管一样。而且对已经知道开头的人教授后续的知识也是,那么为什么不能开那个头呢?
“食物乃至空气,实际上要避免被‘感染’是不可能的。”
“但是没有什么感觉啊。”
“普乐,我们是新生代,从出生就以那种状态生活下来了,这就是我们所能感知到的普通,所以你不会有任何的感觉。”
“是这样吗?那孟雪,你在上到穹顶上以后,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们……”
季庆把手按在额头上,两个手指分别按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压制着疯狂跳动的脉搏。
“她做的那些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