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见得太多了,已经不想再见到了。

可为什么还要一次次自己去追寻那泪水呢?

肃穆到无法呼吸的气氛,人们压抑不住的哭腔,脸上根本就没有隐藏的悲伤,让人心底被撕裂一样隐隐作痛。

别再哭泣了,求求你们了。

如果无法露出笑颜的话,请至少落下并不那么悲伤的泪水吧。

这串数字,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啊。

——也是,我人生的意义。

“到了,下车吧。”

叶离拉下手刹,解开安全带,回头叫醒在后排打瞌睡的两个人。换上了一袭黑衣的叶离这次并没有戴假发和美瞳,就连化妆也只是一层淡淡的眼影而已,那种略有些轻浮的感觉完全被严肃的面容所遮盖,给人与唐珂上次见到她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感觉。

“唔……好困……”

唐珂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跟在林源风身后爬出了离自己较远那一侧的车门,随后处于半休克状态的神经便被额头上传来的钝痛所唤醒。

“我们要参加的是遗体的告别仪式,请庄重一点。”

林源风收回刚才用来唤醒唐珂的手,整理了一下校服的领口,低头确认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那也别打我头啊……咦,那个,遗体的告别仪式是什么?”

唐珂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昨晚在废工厂似乎也发生过这种事,这家伙是不是敲自己脑袋敲上瘾了?

“小风,那个叫追悼会……”

叶离苦笑着掏出一面化妆镜,对着镜子擦拭自己的眼影,试图将化妆的痕迹弄得再淡一些。

“知道了。唐珂,关掉手机,或者调成静音。”

“你真的以为会有学生上课时把手机开着声音吗?”

虽然抓住这一点作出了一针见血的吐槽,但唐珂还是乖乖地拿出了手机确认它处于关机状态。

“叶子姐,带CC(Concentrate Caffeine)了吗?带了的话给我一块。”

“咖啡喝多了对小孩子不好哦。”

这么说着的叶离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半透明的长方体塑料药盒并将其打开,从里面存放的十几块咖啡色晶体中取出一块,递给林源风。

“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吧,一晚上不睡觉光靠这东西不行的啊。”

“不用你管,现在没空睡觉,麻烦报告一下死者的信息,昨晚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被送往法医那了,我对死者的情况基本是一无所知。”

昨晚没睡觉吗?自己就算睡不着好歹也在床上休息了,在学校还成功地见到了周公,精神状态应该比他好。这么一说的话,他的黑眼圈和眼袋很严重啊。丝毫没有自己黑眼圈同样严重的自觉的唐珂边在心里嘀咕边注视着林源风嚼碎那块被他们称作“CC”的浓缩咖啡因。

“死者叫长谷川政尚,21岁,三年前从日本前来的留学生,就读于风湾大学三年级,人际交往方面除了学校的同学老师和几家常去的小吃店的店员外几乎为零。据朋友的证言来看死者为人善良,与其他人相处和睦,没有仇人,近期没有异常举动。死因是颈椎被扭断导致的高位截瘫而呼吸肌麻痹,此外颈动脉破裂引发了大出血,但不是其死亡的主要原因,在死者身上的搜查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叶离在念那个黑色记事本上的内容时的惊人语速让唐珂吓得差点没去买一罐红罐凉茶压压惊,林源风倒是一副习惯了的样子往嘴里塞了块糖。

“和以前的案子基本一样吗……算了,走吧。”

林源风将糖块咬碎咽下去,没吃早饭引起的轻微低血糖有所缓解,腹中的饥饿感和大脑的眩晕都得到了缓和。

估计吃饭得等到晚上了,饮食这样没规律搞不好胃部也会出毛病。虽说精神已经借助CC振奋起来了,但睡眠不足带来的影响也不是一块咖啡因能完全解除的。

可是,他们可没有时间等我们啊。

叶离说过,他们要参加的是追悼会,这其实并不准确,他们参加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悼念仪式。

——更确切地说,是火化仪式。

这里是火葬场,灵肉分离之地。

主持人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公式化腔调宣布了火化仪式开始,随后就立刻补上了一句默哀一分钟。默哀,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的话,即为“默默地哀悼”。当然,人类是不会满足于这种逐字解释的。

还真是相当可怜啊。唐珂紧闭着双眼,悄悄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基本从未参加过此类活动的唐珂此刻能遵守默哀时闭眼这一规定还要感谢进场前叶离花了5分钟给她恶补的礼仪知识。按叶离所说,默哀的时间一般是三分钟,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默哀时间只有一分钟,在别的方面也比正常水平要低一个级别。因为是外国人,不,确切地说,因为是日本人所以有差别对待么?如果是别的国家的人搞不好会受到比普通中国人更高级的待遇呢。

“记下来啊,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类的教训是中考的重点内容,都别偷懒啊。第一条,和平来之不易,世界大战的悲剧不能重演……”

大概十个月前在历史课上听到的这番话在脑海中掠过,唐珂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无意识间想起的这句话与此情此景究竟有何关系,注意力便被他物所吸引。

好难受。

耳膜在低沉的哭声中震颤,虽然已经有在极力压抑着声音,但那被悲伤所浸透的哭泣声还是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中,再小的声音在这寂静中也会被无数倍的放大,更何论这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哀鸣。

是谁在哭?

拼命按捺住想要冲破胸腔一般跳动着迫切想要逃出这里的心脏,强行抑制住从食道涌上来的呕吐感,这心理层面的强烈不适感所带来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对制度的畏惧,深深吸了一口刚才还尚属清新的空气,唐珂悄悄地睁开了眼睛,瞟了两眼左右确定无人同自己一样睁着眼后,循声望去。

站在队伍最内侧的,是两位看上去年纪不算太大却已经满头华发的中年人,满脸疲惫,但更多的是令人心酸的泪与悲。

是死者的父母吗?

位置相对靠外的妇人一边抽泣着一边睁开眼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摸索出一条手帕,递给旁边拿着死者的遗照的男人,他接过来茫然地擦拭着自己的脸,但无论怎么擦都立刻会有新的泪水划过脸颊,将湿度刚刚有所降低的心再度打湿,即使把那条手帕擦到湿透的地步,也无法将自己的脸颊擦干。

哭泣的二人,和唐珂所猜测的一样,是死者的父母。

日本的时区是东七区,比位处东八区的中国要快1个小时,半夜两点左右两人在日本接到了通知后连夜乘飞机赶到了风湾市,到现在的上午9点,已经过去了8个小时,身体的疲惫已经快让两人无法承受,但谁都无法开口劝他们去休息。当他们第一次在海的这边见到自己的儿子时,有人劝他们去休息一下来缓解悲痛,但是,从翻译那边得到的回复让人不忍再去提出休息的建议:

“拜托了,请让我们再多看看他吧。”

临上飞机时那回头告别的笑颜,看着一点点变高变大的那个背影,从稚嫩到成熟听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今后都被浓缩在这小小的盒子中,今后都只是记忆的灰烬。

此去一经年,后会永无期。

“陈新,人为什么会死?”

“因为夜晚需要人们死后的灵魂变成的星星来点亮。还有今天是周三,你真的应该去上学而不是窝在这里看书。”

“我说过了我不想去上学,还有别用这种糊弄小孩子的说法来打发我。”

布伦希尔德“啪”地合上手中的《山海经》,毫不遮掩自己脸上的不满甚至是对陈新的厌恶,将双腿伸出转椅往地上轻轻一蹬,后仰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橡皮砸了过去。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

被突如其来的子弹击中了后脑勺的陈新从实验台上抄起一段铁丝和皮筋扭了几扭做成一个简易弹弓,得到自己亲戚橡皮筋友情提供的弹力的橡皮精确地从女孩的头发上方3毫米处飞了过去。

“人之所以会死,是为了给生者活下去的动力。”

“局长你别在这个时候出来吓人啊好疼!停停停我认输大姐我错了是小的不对别把那把匕首扔过来啊!”

“好了好了,都住手吧。”

泰迪熊缩在由几面铁丝网筑成的防御工事后面,将安全帽的带子紧了紧,这才从屏幕边缘拖出了太师椅跳了上去。

“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人如果不会死的话,这个人类所主宰的世界就无法继续前进。想象一下,如果你不会死去的话,你每天会做点什么?”

“……混吃等死?”布伦希尔德歪了歪头,将那块伤痕累累的橡皮放回了它原先在的地方。

“差不多吧,不过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死就是了。”泰迪熊点点头,稍微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人每天在做的事情归根到底无非就是给自己提供生存所需的条件,但既然死不了,又何必做这些事情?每天无所事事地游荡,没有尽头,即便找到再有趣的事也会有厌倦的那一天,重归行尸走肉般的每一天。活着没有意义,又不知死亡为何物,这样的人生到底算是什么?”

“……局长,”陈新摘下自己的眼镜,目光闪烁,似乎想起了什么,“确切地说,不是为了给生者以动力,而是为了给走过的人生以意义吧。”

“你理解得很快啊。”

“大概也就那样吧。”

陈新轻笑一下,只有一条腿被握在手中的眼镜在空中摇荡。

“……正因为人会死,所以人才会珍惜自己的时间,拼命地创造自己的人生中值得回味的瞬间,所以人的生命才会这样的重要。”

少年对她如此说道。

死给予生意义,有无数的人抱憾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将自己的夙愿寄托于生者,生者背负着死者向前行进。

这就是人的生和死。

少女心想。

“啊,叶子姐你们回来了?”

陈新从金属中抬起头来,向进门的叶离三人点头致意。

“嗯,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先别休息了,要休息开完会有一整个下午给你。唐珂,你也过来听我讲。”

林源风从住着泰迪熊的小房屋后取出一块空白的白板,将它挂在墙上,从桌上抓起记号笔在上面以令唐珂惊异的书写速度飞速写着些什么。

“最后来理一遍这次的事件吧。接下来,是属于我们的反击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