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好好调养身体啊。其他问题不用考虑,记得多喝点水……”

“好啦,不要耽误时间了。我也是大人了嘛。”

把车门稳稳地阖上,对着那位脸上写满了担忧的女性露出自然的微笑。然后对着驾驶席上那个还有些陌生的男人打了个招呼。

“等到身体好转之后我会写信的。”

“记得好好吃饭啊!衣服……”

没等听清这句话的后半部分,眼前这辆颇有些贵重的轿车便启动起来。就像一刻都不想继续在这里呆一样,加速驶离了我的视线。

裹带着呛人气味的尾烟渐渐飘散,在那之后逐渐明晰的则是那条一成不变的街道。今天也一样悠闲地欺骗着时光,就像人去人留对它毫无影响一样。我稍微抬高视线,在那尽头的依然是群山的影子。纵然环视四周,也始终处在它的怀抱中。把视线与遐想一同包围在了这座岚之井中。

这就是我的故乡,名为“博山”的小小山城。

丝毫没有回到家中的兴趣,因为它从现在开始只属于我一个人了。所以我顺着这条从小走到大的街道漫步着,想要在这一成不变的小城里找到一些新奇的东西……有趣的是,尽管从我记事以来就走在这条街上,每次踏上它的时候却都有种在冒险的新鲜感。

因为我,正牌的大学毕业生李正心,也是一个足不出户主义的宅男。而刚刚离开的是我的母亲,就像大多数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儿子胜过一切。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与父亲离了婚,此后便一直一个人照看我至今。只不过在我大学的最后几年,她泡到了一个有钱的大叔。

不愧是我的母亲大人,撩汉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易如反掌。

虽然这也解决了家中一年比一年不景气的财政,但似乎那个人对我和母亲住了几十年的这座小房子十分嫌恶。所以他带着母亲去了山的外面,那些更喧哗的大城市里去了。

而我,则留在了这座山间小城中。这里虽然被那些有钱人所看不上,但还是有利于我这样的病包恢复健康的……想到这里,我放慢了脚步,让自己的心跳不要随着无意识加快的杂乱步伐也变得凌乱起来。

所以,我留在这里,一方面为了调养身体,一方面为了看守好这座庇护我二十年的旧房子不变成耗子窝……想到这里,心中倒平添了一分严肃的使命感。

来到城中心的河边,一股凉风吹来,也带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稀客哟,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终于下决心跳河了吗?”

转眼望去,一个身穿耐热围裙的女孩优哉游哉地走来。手中捧着一盏琉璃灯,不时用另一只手里的小木棒轻轻敲打着它的边角。

只不过那盏琉璃灯显然是次品,因为没有把控好冷却的时机,有一部分在熔化状态时便拉得过长。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算不上优美精致,只能作为手中随意亵弄的玩物罢了。

“等到你的作品进了琉璃园之后我就马上去跳河。”

女孩赌气地鼓起了腮帮子,靠到我身边的护栏上,然后冷不丁的给了我的腰部一记肘击。

“混蛋哥哥啊,那我就等着那一天咯。”

柳凌雨,我的表妹,附近琉璃工坊里最年轻的学生……不,老实说是唯一的学生。这家开在河边的古老工坊继承了本地传承几百年的琉璃工艺————博山的陶瓷琉璃工艺在过去的数百年间闻名整个中国,有些华美的作品堪以奇迹相称。作品跻身“琉璃园”的收藏品之列则是博山陶琉艺匠们的最高荣誉。然而,在各种艺术大发展的现在,各个流派工坊的老师傅却都苦于无人继承手艺。而我那只会对我下毒手的妹妹却在这个时候善解人意了一次……她实际上一直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就像她一直觉得我想要跳河自尽一样。

文艺青年会散发忧郁的气质是设定!设定!!

她唯一可爱的一点,便是懂得适可而止。她永远不会开过头的玩笑,但她永远都知道你心里在烦恼些什么。

“现在是一个人住了吗?真是自由啊。”她双肘搭在护栏上,把琉璃灯举在与眼睛平齐的位置,透过它观察着波光粼粼的河水。

“是啊,要来找我玩吗?”

一副臭脸扭了过来,那上面写满了肉眼可见的一排排“恶心!你就这么一个人死在家里吧!”

不过她还是很快恢复了偷懒该有的状态,对着河水百无聊赖地哼着miku的歌。现在是八月立秋时节了,空气中开始泛起一丝凉意,特别是在这条陪着时光静静流淌的河边。河风吹开她松垮的衣领,阳光把她隐约露出的锁骨映照得如滑石白瓷一般精美。

在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跟我窝在房间里,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分享少儿科学杂志的那个小女孩了。

“听说了吗,今年的祭典好像连扮玩艺人都请不到了。”

“是吗……真的是,每年都在变得冷清啊。”我对每年八月末的祭典实际上并不怎么感兴趣。虽然小时候经常被外婆牵着去游玩,但从小不喜欢喧闹的我不但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尽情享受祭典上的娱乐节目,反而还觉得每次从祠堂里得到的小糖瓜甜得嗓子疼。

不过对于喜欢传统文化的凌雨来说,每年的祭典对她来说都十分重要。因为这场祭典,供奉的是博山独一无二的守护圣灵。说起来我对此也多少抱有自豪感,在外地上大学的日子里,我看到了太多连方言都失去的人们。

扮玩艺人则是在祭典上负责扮成各种怪诞滑稽的样子,随着圣女大人的神轿,沿着河一路唱唱跳跳活跃气氛的类似小丑的角色。在过去,是附近的居民自发的担负起这样的角色。久而久之竟形成了“谁家代代负责扮玩,谁家代代负责抬轿,谁家代代负责打鼓”这样的娱乐分工,倒也是热闹非凡。

然而现代来临后,人们对祭典不再像过去一样热忱。这些人也都换成了祠堂花钱请来的艺人,然后又沦落到请外地艺人。最后整个祭典都变成了本地一些商业组织所承包运营的商业活动。虽然大部分旧俗都保留了下来,但无疑不复那种带着亲切感的火热了。

如果圣女大人真的存在的话,不知道她对此会有什么意见。

“如果实在请不到扮玩艺人的话,就带着动漫社的家伙套上Cos上街呗。”

“你!唔……”举起一只手指,正准备把我批判一番的凌雨,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刹住了“这倒也是个办法……”

眼看着作为本地唯一一个动漫社团社长的凌雨开始认真考虑此事,我反倒有点方了。

“还是不要了吧,想想就耻度爆表啊!”

“那还能怎样啦!这地方的二次元少得就像大熊猫一样啊!如果不想办法好好宣传一下的话……呜……”忽然开始牢骚的凌雨眉头皱成了一个圈儿。我很理解这种感受,所谓的动漫社,实际上只是博山寥寥几个喜欢二次元的家伙在熟人的茶馆里抱团取暖的小团体罢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手心滑过一阵舒适的触感。傲娇如是,却意外地享受被摸头的感觉,这家伙真的是个非常切合二次元妹属性的存在。

“在祭典上出COS反而会被当成怪胎的吧……还是注意一下形象比较好。”

“呜……嗯……”

夕阳西下,琉璃铺的师傅满头大汗地走出工坊招呼着凌雨去吃晚饭。而我也到了必须回家的时候了……被风多吹一会都怕自己会忽然晕厥过去。这样不争气的自己竟然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大概也确是受圣女大人的加护了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一边考虑着晚饭的课题,一边胡乱填充着有关圣女大人的杂想。我记得曾经有种说法,说如果一位神明失去了大量信众,它就会失去神格进而不复存在。这大概也是在某部动画里看到的吧。不过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在这个时代,神明本就是取决于凡人如何去对待而存在的东西。换句话说有人信才有神,如果没有了信众,神明从概念上自然就不存在了。

如果这成立的话,护佑这座城上千年的圣女大人,最后却因为无人信仰而消失……那实在是太过可悲了。蒙受恩惠,却选择遗忘,这大概是人类最恶劣的一种根性。

放到现在的自己身上,尽管自己是个受科学社会主义教育长大的人,但在经历了一系列病痛依然存活之后,我却变得对那个反马克思主义的存在抱有感谢之情。这大概因为我睁开双眼时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家里那个刻着她凤凰纹的小挂饰,大概这就是基因里的情感吧。

叹了口气,感慨开始变得像老头子一样思考问题的自己。迎着夕阳走过了自己儿时作为秘密基地的旧屋——那是一座曾被当做仓库的低矮建筑。居住在一个街道的玩伴们分别去其他地方上学之后,这里便荒废了。

嘛,时间还充裕,就进去看看吧。最近在构思的小说,也许能从儿时回忆里找点灵感。

推开锁圈朽烂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灰尘颗粒在夕阳的照射下从门框里涌出,在光束中乱舞着。

“难道十几年都没有人再用过吗……”

撩开蛛网,缓缓走进屋内。我看到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虽然也有一两丝光明从木板的缝隙窜进来,但丝毫无法改变屋里晦暗的主色调……等等!

心中正打算如此形容的我却发现,屋内并不晦暗。

虽然也算不上明亮,但显然有什么光源在提供着微弱的照明。堆积成山的陈旧家具和油布遮挡着我的视线,但我能看到那些裸露的墙壁,被映照上了一股冷冽的色调。

“……这里会有电灯?”

我避开地上的玻璃碴子,向屋子深处走去。越过几条木凳,转过几堆桌子之后,一副让人神迷的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

在发光的并不是什么电灯,而是一个女孩……一个看似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

没错,但有别于那些玛丽苏文中的雌性发光体。她身穿一件有破损的古装,倚坐在墙边神色黯然,对我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即便如此,她周身也还是散发着让人心中感到莫名温暖的柔光……虽然这柔光已经显得非常微弱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这种景象是不会发生在三次元的……绝对不会。但我的眼睛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把这个事实诚实地传达给我的大脑,扰乱着我的常识思考。

或许有些轻小说的男主人公会在这时候搭话,然后把她带回家去,然后怎么样怎么样……我佩服那些应激能力强的家伙。事实上,我现在别说是考虑如何搭话,光是如何让我接受这个存在就占满了我大脑的运行内存。

“喂啊!”

一声怒吼从我身后响起,把愣神中的我吓了一个大哆嗦。我赶忙回过身去,看到的却是一个高大而浑身污渍的男人。

竟然是他。

心中大叫不好的我,现在也顾不得那个女孩了,能想到的只有反射性的逃命……那个男人,我们称他为“小迈哥”。是这条街上的老牌流浪汉了,从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在这条街上流浪,靠捡垃圾为生,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他生的很高大,却一直佝偻着。他很少与人交谈,因为人们嫌弃他。而他偶尔会挂着人们看来很龌龊的笑容、口齿不清地向路人搭话。当然,人们也都捂着鼻子快步走开了,更听不懂他在咿呀些什么。

小学的时候,结队上学的我们偶尔也会遇上他。然后带头的孩子大喊一声逃啊,大家就像躲怪物一样向着学校狂奔起来。而他也会摆出上文提到的那种笑脸追逐起来。这种被带起的恐惧甚至保留到了成人后的现在。变成了一种自然惧怕的反应。

而现在,当年孩子帮里最虚弱的我却在这间小屋里单独面对他。

他似乎在气愤我未经同意闯入了他的领地,因为在紧张中,我看到了角落里一床破旧的棉被。

他再次大吼了一声,两只小眼睛紧盯着我……无论他是否记得我,他现在确实是举起了右手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了。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我,敏锐预感到自己性命有虞,竟驱动着这幅身体出奇敏捷地动起来,靠着比较瘦小的身体从他举起的右臂下迅速钻过,背负着他的怒吼向着明亮的外部世界奔逃而去……

忘记了,也丢下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