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拉倒吧,写小说写的自己都迷糊了。”

“我看的清清楚楚,那个人在发光。”

“要么就是你撞邪了,你忘了高三那年你看到的那个死人了?你小子命是真脆啊,整天看见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找你外公再弄个符吧!”

撞邪了?

我把手机从眼前拿开,转眼向窗外望去。而在窗棂的画框中的,却只有蓝色的天空与下面那山脉的影子。从小到大,一成不变。

手机屏幕中那句明显的玩笑话却让我觉得有点道理。因为从小到大,身体虚弱的我是附近医院的常客,偶尔也会看到一些转瞬即逝的东西。

“你觉得那会不会是……圣女大人?”我把手机移回眼前,大拇指跃动起来。

然而回给我的却是一个无比欠揍的表情。

我想了想,还是不马上还以颜色了。

“傻子,月底的祭典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忙。”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随手扔到床上——这个说话欠扇的家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毕逸,从啃辣条的中学生,到现在的社会人,他是少数几个肯跟我一起中二的人。只是他先我两年开始工作后,这种浪漫主义倾向被消磨了很多。

从看到那个会发光的女孩以来已经过了半周,在轻小说网站的编辑催着我写特别篇,所以几乎是一步都没能踏出家门。外卖的包装盒已经在桌边堆了半条腿高,这要是让妈妈看见,肯定又要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了。

不过,那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像小说里一样遇到圣女,但如果说那是鬼魂的话,看上去也没有那么瘆人。之前倒是在博客上看到过脸上沾满了荧光粉去恶搞别人的家伙,只是那个形象……跟我看到的完全是两个极端。

唉,一定是在河边吹风吹太久了。这脆弱的小身板就算多晒会太阳都会眼冒金星,风中凌乱这种现象肯定对我也是有效的。

————这么想着,一边打算像往常一样把这段插曲抛之脑后的我,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关于那个女孩的杂想。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她的形象……对自己的忘性有十足自信的我……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还是去确认一下吧。

打算彻底搞明白那是真还是假,我果断地站起来准备出门……原地摇晃了一会克服掉久宅导致的目眩后,果断地向着门外的新鲜空气走去。

只要再次潜入那间房子,然后一探究竟……不,就算那流浪汉在屋子里,这次也要鼓起勇气跟他对话,弄明白那房子里到底有什么。

一边匀步前进,一边向着从小熟识的街坊们打着招呼。直到那间废弃仓库在街道的拐角处出现……然而今天的那边,显然有些热闹。

附近的地产开发公司的几个家伙正站在房前,而洞开的门里则是无法看穿的黑暗。继续走近,则能听到屋里断断续续的碰撞声与怒吼声编织成的交响。我在稍远的位置上停步,想看看他们要搞些什么名堂。

然而没一会儿,门里却跌出来一个佝偻的身影。随后跟出两个混混模样的家伙,骂骂咧咧地威胁着他。流浪汉见敌众我寡,只好识相地沿着街道溜走了。

“这就赶人啊,真不知道这间破仓库有多值钱。”一位在旁边纳凉的老人摇着扇子感叹道。接下来就是秋初的时雨季了,那是一年里最寒冷的雨季。他一定也在同情那个又一次失去了容身之所的流浪汉。

看着那几个家伙利索地把房门关上,用一把新的大锁把它锁住,迅速贴上封条,然后跳上车绝尘而去……你们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风波平息之后,我来到房前。门已经被牢牢地锁住,看来是没有办法到里面去了。我只好在窗前找了一处缝隙向内窥视……屋里的垃圾和桌椅残骸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了空荡荡的房子。虽然这也让我能一瞥而览尽里面的所有东西,但让人失望的是,里面并没有任何在发光的东西……也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

难道是被那些家伙带走了?不,我清楚地看到那辆小卡车的货台载满了那些清理出来的报废桌椅,而狭窄的前部也只坐了他们几个人而已。

独自站在房前的我,感到莫名的不甘心……即便这足以证明我看到的是幻觉,却让我开始对此产生了一种执着……

幻觉什么的,这次不会再以它为理由蒙蔽真相了。

月末。

群山就像这片土地上一块过于敏感的皮肤,每当季节开始变化,山中就会首先揭开它的征兆。

就像现在,夏季还意犹未尽,初秋的小雨就已经淅淅沥沥地淋了下来。被山上如同绿色被幕一般的松林所过滤后的空气,在高空凝结成雨水。带来让人偶尔肚子疼的凉意的同时,也让空气中回荡着一股松脂的淡淡幽香。

而我则撑着一把妈妈的旧伞,踩着不合脚的凉鞋沿着河边向着颜神祠堂慢慢走着。博山城因为是建在群山中,城内的地形高低起伏没有一处平地。而穿城而过的这条河便是整座城最低洼的地方。虽然这也在下雨时有助于排水,但也因为全城的雨水都汇集到这里来了,河边的小路上也流淌着薄薄的一层清澈的积水。像猫的尾巴一样拂过刚刚经历了夏天的、穿着凉鞋的双脚,给趾间带来流动的轻柔触感的同时,也带来一阵阵冰凉的刺激。

向偶尔迎面而来的行人问好后,我继续走着……现在只是下午的时间,就已经有从祠堂离开的人了。而与我同向而行的人,也不过比逆向而行的稍微多一点罢了。

同行的人们,跟我一样正向这一年的“颜神祭”进发。

每年八月末的这一天,都是博山举行盛大祭典“颜神祭”的日子。它是为了感谢护佑小城的“颜神圣女”而设立的。这一节日对于博山人来说,重要性与春节几乎是平级的。或者说,可能比春节还要受重视一些。因为每年的春节大家也只是在房前放放鞭炮,而“颜神祭”则是全城人都聚到祠堂前的河岸广场上热热闹闹地吃喝玩乐……这是“一般来说”的情况。在过去它曾经更加的盛大过,而现在,就像我正看到的。本来应该已经聚集着很多人的沿河小路,却分外冷清。

按照传统,祭典是从下午开始。在河的下游大家聚集起来,抬起我们的守护圣女“颜神”的神轿,沿着河流又唱又跳地向上游进发。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人们也会按例放下手中的活儿加入进来,闹腾不动的老人们也会在家门口对着神轿俯身祈祷,然后慢悠悠地一边摇扇子一边跟着前面的队伍走起来。最终汇集成一支庞大的庆祝队伍,一直走到河流上游的发源处,被称为“灵泉”的泉水旁。那里依山建造着一座漂亮的祠堂,这便是终点了。而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在把神轿送进祠堂后,便送上各种祭品。主要是家中主妇亲手制作的新衣。在献祭完成之后,天也就黑了,这才是彻夜吃喝玩乐的开始。一直到烟花表演作为祭典结束的信号,大家把花灯放进河里,看着它漂向下游后才一脸满足的回家去……这些形式从唐宋时代便继承至今,虽然细节上多有变动,但大体上不会脱离这些流程。

而这多少有些奇怪的流程,实际上是来自一个古老的设定————每年的这个祭典,实际上是大家从河的下游把“颜神”接回到她被封圣的地方,也就是灵泉之滨。虽然不知为何就变成送新娘子嫁人的套路了,敲锣打鼓也是,献新衣也是。不过,欢乐就好。

不过,这一年的祭典也太过冷清了。大概也是因为我有几年没来过了,几年积攒的冷清一下子呈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禁与小时候参加祭典时候所见识的盛况相比较。那时候真是只有人挤人的份儿。

来到祠堂前,这里已经聚集着一些人在等待着神轿了。祠堂里的庙祝倚在门边巴望着小路的尽头,而为了防止雨水打湿香火,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香炉也搬到了屋子里面。更加深了广场上冷清的气氛。

想到这里,我刻意把伞沿压低遮住我的脸。凌雨一定会来参加祭典的,我可不想让她在这群人里面找到我。

大概是面子作祟,平时我在她面前都是一副从不在乎祭典的样子。

天色渐渐转暗,很快护送神轿的队伍从我来的那条小道上出现了。锣鼓声依然像小时候听到的一样,但乱糟糟的人声却减弱了不少。我抬起伞的一角,看到那座装饰华美的神轿正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来到广场上,而那些随行的人则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婶和老人了。他们还像过去那样满脸笑容地互相攀谈着,全不顾雨水打湿了衣服。

很快,神轿被送进了祠堂。庆祝会也就随之开始,虽说今年的祭典冷清了许多,完全比不上过去挤得人喘不过气的盛况,但对于这座多少聚集了几百人的小广场来说也算是非常的热闹了。算上迟到的家伙,眼前也是人来人往。

而我,则站在人群中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到底是为何而来的呢?

只是想来而已,所以就来了。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会从这里得到什么欢乐吗?

还是说,抱着来这里就能找到那个女孩的天真想法?

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在喧哗的环境里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抬头向祠堂望去,灯火被雨幕稀释得柔和了许多,而在那之上的则是主庙高高翘起的飞檐的影子。而在飞檐之上的,则是那至高无上的群山们。

在它们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回到了还在被照顾着长大的时光。这么快我就不再是被大家宠爱着的那个孩子了,有点,没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呢。

而群山也只是沉默,像往常一样张开双臂拥抱着我和这座小城。

“……差不多回家吧。”

我转过身准备迈步……而在那一瞬掠过我视线的,却是一束久违的温暖光芒。

我心中一阵惊喜,回过身来。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侧影,像另一个我一样孤单地站在人群中间。她还穿着那件破损的古装,奇异的水色秀发铺在她的后背,引导着晶莹的雨珠流向地面。而下垂的双肩则为她的身姿平添了一种无力感。她就这样孤独地立在颜神的祠堂外,不无失落地望着那被送进祠堂的华美神轿。在她秀发之后,那有着精美轮廓的侧颜则透出一种混合着羡慕与悲伤的复杂感情。

就这样呆立在原地的我,明明不知道她是什么,心中却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

她就像是在面对回忆一样望着那贴着承办商商标的神轿,一动不动……但下一秒钟,她就像早已知道有人在看着她一样,准确地回过头来望向我……虽然双目看起来是在微笑,眉头的平淡却勾勒出了她心中的凄凉。那嘴角又似笑非笑,雨水不客气地顺着脸颊流过……让人分不清那是冷冽的时雨,还是滚烫的泪珠。

一股外来的、浓厚的悲凉感注入我的胸腔,让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她是……

正打算肯定心中想法的我,背后却被猛地撞了一下。

“身体老实得很嘛!”

沉浸在凄美中无法自拔的我,被这一下冲击带回了现实。歪掉的伞让雨水直接灌进了我的脖子,一瞬间鼻涕都快要流下来了。

我稳住身体之后,看到的则是特意把头发束出两条小马尾的凌雨。她穿着一件熊形象的雨衣,腿脚比起我来甚是方便。被这样一头小熊撞一下,滋味可不好受。

不过她似乎注意到我有些差的脸色了,很快便改变了那副得意的姿态,过来关切地望着我。

“呜……我忘记了……”

我站稳,面对着她。但是看到她有些自责的样子,也就失去责备她的狠心了。毕竟我也还没有脆弱到被自己的妹妹一脑袋撞死……如果我最后是这么挂的,那做鬼也会被其他鬼笑成妹控的。到最后只好叹了口气,拽了拽那连衣帽上的塑胶熊耳朵。

“就是忽然想来散散步而已。”

然后露出一脸颇有些痛苦的微笑,这一定很难看。不过她在确认得到原谅之后,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欠管教的本来面目……

套路啊!!

然而当我想起自己之前看到了什么的时候,再次猛然转头去看。就像神话故事中常见的情节一样,那里又变得只剩来往的凡人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发光的女孩。

所以,她难道真的是颜神圣女吗?如果是的话,结合她站在自己祠堂外面的冷雨中,望着自己的神轿却只能独自回想过去的时光……这样残忍的想象,真的让人心痛得感觉不到心跳。

这下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了。

我颇有些失落地盯着那里,甚至忘记了把伞打回到头顶上。

所以。最终,变成了我陪凌雨在这喧闹的祭典上到处玩乐了。这本是我今天考虑到的最坏的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真了。她似乎很享受这些诸如套圈捞鱼射娃娃一类老掉牙的游戏,每年都有的这些项目,被她的热情搞得就像是奥运会一样重要。

仔细想来,似乎日本那边搞的祭典也不过是这些游玩项目罢了。亏那些家伙还能玩的那么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照亮天空的焰火开始传达祭典结束的信号。我也终于松了口气……然而却立马被凌雨拽到了河边,其他人也开始往河边聚集了。嗯……差点忘了放河灯的环节。

人们纷纷拿出或是自己准备、或是现场购买的河灯,点燃后放进了河水中。而凌雨也从雨衣下拿出她制作的河灯。那是轻薄的琉璃片制成的莲花状的琉璃灯,这样一片一片地叠加成莲花的样子,估计也费了不少神吧……不过老实说,还是有不少变了形的花瓣存在。

嗤~~

凌雨擦亮火柴后,稳稳地将灯芯点着。这时候它才显示出自己真正的模样————被十多片薄琉璃花瓣包裹在中心的灯火,火光透过这些在不同角度层叠的镜片,向外投射出数十道绮丽的光芒。被放大的光亮就像是这里点亮了一盏白炽灯。附近放灯的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这里顿时成为了河畔的焦点。

凌雨赤着双脚踏进浅滩,将它轻轻放到水面上。这朵明亮的火莲便随着河水摇晃着漂向了下游,加入了那河灯所组成的星之海,纵然被雨水浇灭了些许,但也依然聚成一群顺着波纹轻轻摇晃着离去。

凌雨低着头念叨了些什么,然后回到我的身边。

“这样我们这一年的愿望就传达到她的身边了。祭典结束了,圣女大人也就从这里与河灯一起回到下游去了~以前,奶奶这样告诉我的。”

带到这里玩够了,然后就让她回去就这样继续保佑我们度过下一年么。

我望着远去的星点火光出神,脑子里全是那个凄凉的的形象。

焰火在天空中不断地绽放,把我们的影子映照在河滩上。

但是,那如果真的是她的话……

“今年许下了希望哥哥的身体能好起来的愿望哦。”

是吗……但是,我又回报过什么呢……如果那真是她的话……

忽然,纠结的内心就像被滴入了雨水一般豁然开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给我指引,大声告诉我不要再继续傻站着,继续像过去一样放弃一切努力与希望,而寄希望于运气。

“凌雨,你说过……圣女大人会回到下游去,对吧……”

她不解地点了点头,小熊的耳朵随着脑袋的晃动歪向一边。

我没有回答,而是立刻转身,沿着河边的小路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收起的雨伞,酸痛的关节,粗重的呼吸,寒冷的夜雨……我就像要舍弃这条脆弱的性命一样奔跑着,向着处在下游的,那条我出生的街道……我知道我也许坚持不到那里,但我既然在明明要死去的那一天,却毫无道理地活到了现在……这半条没来由的性命,如果能够为此而燃烧的话……

如果是因为她的话……

肺就像着火一样的灼痛,也只是吸进几口凉气让它冷却下来。不顾扭断了一样疼痛的小腿,就这样在雨夜里奔跑着。

啊,这要是让妈妈瞧见,肯定又要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了。

搏命的奔跑中,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光,抛下了多少风景……脑中唯一的念头,就只有那个显然胡说八道般的猜测。

转过路口,奔跑在深夜安静的街道上,直到那间废弃仓库在街道的拐角处出现……闷头跑到那间仓库前,看到了那旁边的巷子里,那冷雨中依然温暖的柔光。

猛然驻足的我,窒息一般喘着粗气,扶着膝盖对抗着全身各处的疼痛,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我不用抬头盯着她,因为那光芒就在那边……我能感觉得到……

稍微平静一些后,我抬起双眼。

是她。

坐在被锁紧的仓库旁巷子里的她,也像在祠堂前一样沐浴着雨水。只不过她脸上原有的伤感此刻变成了惊讶与担忧,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我……

我咽下一口苦涩的喘息,让疼痛不已的声带再次振动起来。

“你就是颜神……就是她吧!”

她带着担忧的表情,没有回答。只是思索了片刻,慢慢地点了点头。

呵……

这样哪怕我暴毙在这里也值得了。

我依然沉重地喘息着,肩膀一抖一抖地……但是确认了这个之后,我的心中就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舒适。

这时候言语无用……一边压着呼吸,我靠近她,然后向她伸出手,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找到你了。”

她在这一瞬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一样,用那张十六、七岁的脸庞惊讶地望着我……然后嘴唇开始颤抖,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我能看到泪水在她的眼角酝酿。那泪水不同于雨水,那一番晶莹中,似乎包含了千百年来太多的孤单。

她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眼眶里的难堪,把那只白皙的右手搭在我的手中……

在那一瞬,一切的光芒皆失色。温暖的柔光就像钻进了我的身体……一切疼痛都在一瞬间消失无踪。不过,在我手心的那一抹触感,才是让我安心的根本原因。

那是一只,非常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