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思考一些以字母“M”开头的东西。比如,低能儿,叛乱,谋杀,恶毒。

(路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奇境》)

 

相传,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流传着一种名为“蛊”的邪术。

蛊,即巫师将毒蛇、蛤蟆、壁虎、蝎子、蜈蚣、蜘蛛一类的毒虫置于密封器皿中,任其自相残杀、自相蚕食,最终存活者才有资格成为受其号令的“百毒之虫”。

听起来似乎多少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但若以一言蔽之,无非是“弱肉强食”的夸张化描述。

就算在以世界和平为初衷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中,选手们也必须击败竞技场上的其他对手才能赢得桂冠。

应该说,竞争是促进人类社会不断发展的原动力。

如此看来,自诩为“百灵之长”的人类似乎与被关在陶罐中的虫子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最强者会笑到生存斗争的最后,这正是大自然的真理。

相互竞争,相互掠夺,相互厮杀,相互吞噬。

“毒虫”们堵上一切,争夺有限的名额,弱者的尸骸成为强者进步的垫脚石。

于是,209部队诞生了。

如今站在房间阴暗一角的,正是从名为“虫穴”的蛊壶中脱颖而出的最强者——“蚁蜘蛛”。

这个身份并不足以令易天辰感到恐惧。

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无法搞清对方是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潜入这个房间的。

这里,可是专供先锋集团高层休息的洋馆。

警备队、猎犬、监控摄像头遍布四周。

即使派出一个连的重装甲步兵强攻,都必须做好被绊在关卡前三十分钟以上的思想准备。

况且,装备有武装直升机与主战坦克的驻军基地就在两公里外。

要入侵这里,无异于自寻短见,而对方却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抵达这个房间……其身手之敏捷,可见一斑。

如果不是因为伊莉莎突然把易天辰护在身后,他或许根本不可能察觉得到“蚁蜘蛛”的存在。

在这个充斥酒精、香烟、拷问刑具与重金属摇滚乐的房间中,唯有三人头脑仍旧保持清醒……又或者说,易天枢和伊莉莎不得不保持清醒。

毕竟两人所面对的,不过是名义上的“友军”而已。

更何况,对方可是有备而来。

易天辰一眼就认出“蚁蜘蛛”身上穿戴的,不是以往的斥候型动力装甲,而是最新型号人工肌肉强化服。

乍看之下,这件强化服就像是以黑色为基调配上深紫色线条的超薄潜水服一样,完美勾勒出其傲人的身材曲线,闪烁着一般人工肌肉套装不存在的金属光泽。

恐怕是液态金属、生物电控制技术与超轻型外骨骼的结合产物。

与之前的第三代动力装甲相比,虽然失去了“复合光学迷彩”这个障眼法,但论先进程度方面,却无疑是更胜一筹……难怪别墅周围的重重布置会失去作用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

真正的重点是——

身材明明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娇小,“蚁蜘蛛”的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尽管彼此地位对等,易天辰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既不是平视,也不是仰视,而是……俯视。

果真是“物似主人型”么?

明明是那个“臭老头”养的一条狗而已,目空一切的样子却像是跟他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如果换作其他人敢用以这种态度站在易天辰的眼前,他早已火冒三丈。

如今,他却连直视对方都做不到。

“两周前,隶属于先锋集团的两只PMC小队损失殆尽,其中还不包括一名树不子、四具动力装甲以及一架直升机,你知不知道司令花了多少精力才摆平这件事?”

“一口一个‘司令’,叫得这么亲密,你是我爸的‘新玩具’么?”

与其说是挑衅,还不如说更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吠叫。

“很遗憾,我跟您父亲只是利益共同体罢了,我不可能眼睁睁你把我的船给凿沉。”

“不过是死几个人、丢了几把枪而已嘛,干嘛说得这么严重?死了人就再去招就是了;至于不小心弄坏的动力装甲和直升机嘛,兵工厂一下子就造出来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易天辰说话的口气混杂着强烈的讥讽与侮蔑,表情显得愈发的轻佻。

他无法原谅这条看不起自己的狗,更无法原谅害怕这条狗的自己。

唯恐易天辰的发言会惹来杀身之祸,伊莉莎立马扯住他。

“天辰,这个话题还是点到即止吧。”

啪的一声。

易天辰二话不说就狠狠抽了伊莉莎一记耳光,力度之大几乎把她整个人扇倒在地。

“大人物之间的谈话,你一个女人插什么话?老子允许你插话了么?哈?”

被当成出气筒的伊莉莎又怎敢还手,只是默默地抱住腹部,任由易天辰的拳脚落到自己身上。

在施暴的整个过程,“蚁蜘蛛”的视线不曾离开这个虐待狂半分。

沉默良久,她才反问道:

“你就是这样凭个人喜恶来制定作战计划的吗。”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得到如此盖棺定论,原本就一肚子气的易天辰更是怒不可遏。

“那又如何?你能把我怎么样?把我交到小鬼子警察手里?还是要送我去军事法庭?就算你把我五花大绑送到我爸面前,你以为他就敢大义灭亲吗?”

“这就是你肆意妄为的理由吗。”

“那还用说?只要有趣老子干什么都行!只要好玩老子干什么都行!”

即使易天辰表现得如此狂妄,在“蚁蜘蛛”眼中,他也不过是一条虚张声势的可怜虫而已。

一个人的内心如果充满了自卑,往往就会变成一个最骄傲的人。

正因为极度自卑,易天辰必然非常在乎自己在他人面前的形象,容不得自己流露出半点怯懦与恐惧,所以才会以狂妄自大作为掩饰。

尽管在气势上压过了来势汹汹的“蚁蜘蛛”,但他并未注意到,与其平起平坐,只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妄想。

对方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理所当然的,他就更不可能记得,在《魔弹射手》中,自以为掌控一切、肆意愚弄魔王萨米埃尔的“卡斯巴”,正是因这一份傲慢,最终招致尸骨无存的悲惨结局。

人类的忍耐有有限的。

哪怕是“十英雄之首”易云龙亦不例外。

再三将父亲的宽容视为软弱,得寸进尺,自鸣得意,却不曾考虑这种态度的危险性。

没注意到这点的易天辰,倘若不是蠢货,就是——

“你疯了。”

“蚁蜘蛛”以毫无起伏的语气做出这般断言。

然而,易天辰却狂笑不止。

“老子疯了?你也不想想自己有资格说这句话么,打算跟这个国家同归于尽的甲贺弹正小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蚁蜘蛛”握紧了拳头。

下意识的动作,就连她本人都没能察觉得到,却逃不过易天辰的双眼。

“不用在老子面前装模作样了,你的‘姘头’已经把你的一切消息告诉我了~”

“是肖娜少尉告诉你的吗。”

不可能是她。

在“蚁蜘蛛”的记忆中,知道她这个深埋于心底的“秘密”的人不超过十个,而自己也不曾将这个秘密告诉她。

那么,她又是如何……

“哈?那是谁?”

“一个急于建功立业的笨蛋。”

经“蚁蜘蛛”这么一提醒,易天辰才做了一个恍然状,一脸淫笑、意犹未尽地说道:

“啊,我记起来了,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吧?随便给那个白痴画个大饼打发一下,她就兴高采烈地对我言听计从了,明明是少尉了还这么天真,活该她呆在这种三流部队……不过话说回来,脸蛋和身材倒真的是很不错呢,如此尤物放在前线,实在是大材小用……可惜了,只剩下几年命,要不然我还打算好好疼爱她多一阵子呢~”

“你刚才说‘画个大饼’……是什么意思。”

“哎呀呀,一向独来独往的‘蚁蜘蛛’居然有空关心别人?难道说那个家伙真的是你的姘头么?”

“不关你事。”

易天辰很清楚,“蚁蜘蛛”向来不苟言笑。

绝不将个人情感移入工作中,也正是养父易云龙视其为心腹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如脾气好的人一旦生气起来会一发不可收拾一样,“蚁蜘蛛”如今也正处于类似的状态。

易天辰能分明感到隐匿于战术头盔之后的那双眼瞳,正燃起愤懑的熊熊光焰。

没想到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竟然也会生气,易天辰反而像是发现新大陆般进一步挑衅道:

“毕竟人家这么诚心诚意地主动送上门来,老子又怎么好意思不给她点奖励?所以老子就跟她说,只要替老子工作,她很快就能在PPUF出人头地,而她部下的亲属也将会被安置到蓝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你骗了她。”

“你情我愿,怎么能算是骗呢?我只不过是为她描绘出美好的梦想罢了,但切·格瓦拉同志也曾说过‘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而现实就是——怎么可能会让这群鲁塞尼亚寄生虫如愿以偿嘛~有谁会愿意跟‘老鼠’同桌吃饭?”

到头来,所谓的“奖励”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结果,瓦希莉莎不惜拼上性命换来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能在梦想中溺死、对残酷现实一无所知,“蚁蜘蛛”不晓得这对瓦希莉莎而言是否是一种幸福,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美梦而牺牲。

她能够断言的,只有一点。

轻信易天辰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够愚蠢了。

更愚不可及的是,在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竟萌生出替这群犬死的袍泽讨回多少公道的妄想。

“瓦希莉莎·季莫申科中士同志是为PPUF英勇献身的战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向敌人屈服,无愧于士兵的名誉,因此我希望身为该次行动指挥官的你能及时向司令为她申请‘烈士’这一荣誉。”

“哈?是我耳朵有问题,还是你脑子烧坏了?你叫我替这种无名小卒申请烈士?一群为一点狗粮卖命就能争个你死我活的寄生虫也配’?能够在这战线上英勇就义,而不是像一只肮脏的老鼠般横死街头,对她们而言,这种死法就已经是最大的荣誉了好不好?”

从踏进“虫穴”的一刻起,“蚁蜘蛛”就已经不再指望自己……或说与自己有类似经历的同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至少——

“连妥善处理遗属问题都这么困难吗。”

“啊,关于这点,就不用你来操心了。”

易天辰还在笑,就证明他的话还没说完。

“家属问题什么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然而,遗属们的结局之悲惨,却是“蚁蜘蛛”无法想象的——

“毕竟在209部队中,可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孤家寡人,自己一个人潇洒地死了就万事大吉——这群寄生虫的亲属就因为难民营里爆发的流感全死光了,这样一来,他们才能毫无牵挂、安安心心地去当一个勇猛无敌的‘战士’,你说对——”

没等易天辰把话说完,“蚁蜘蛛”猝不及防的一拳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招呼在他的正脸上!

仿佛被全速前进的怒马踢到般,他整个人飞了起来,一头撞在墙上。

紧接着,易天辰打算挣扎起身,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似的。鼻血汩汩,沾满上半身,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脸颊肿得吓人,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就像是孩童般,嘴中吐出两颗连带着浓稠血水的碎牙。

站在一旁的伊莉莎被吓得目瞪口呆。

所幸身着强化服的“蚁蜘蛛”并未全力以赴,否则的话,易天辰的脑袋肯定比摔破的西瓜还要难看。

然而“蚁蜘蛛”非但不怕易天辰报复,反而还理所当然似的站在他的面前,说:

“易天辰先生,我本次前来拜访,主要是来通知您一声,司令已经同意将相模地区谍报机构的领导权暂时转移到我手中,届时请您配合我的工作。”

听到这句“圣旨”之后,原本嘴上还嚷嚷着“连我爸都没这样打过我”的执绔子弟,才从出离的愤怒中清醒过来。

正当易天辰想向“蚁蜘蛛”追问些什么,她的身影却又凭空消失,正如之前她凭空出现一样。

“你才是PPUF的渣滓,恶心的寄生虫。”

唯有这句与其性格不符的恶语以及愤恨的打骂声,被遗留在这片酒池肉林之中。

……

这个密室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了。

如果不是伊莉莎慌忙下楼呼救,附近的警备队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得到易天辰遇袭这件事。

等到他们赶到案发现场,不禁为眼前淫靡、荒唐的一幕而瞠目结舌。

在场所有目击者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保持沉默。

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何方神圣,他们不可能不清楚。

更重要的是,警备队的哨岗距离这栋洋馆还不足二十米,也就是说,如此重要的“大人物”正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遇袭。

尽管得知这位大人物要入住此处后,警备队全员无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务求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这里,但对于顶头上司而言,他不可能将宝贵的时间、精力花在听你辩解这件事上。

结果就是一切。

即便明知这根本不是你的责任,但意外还是发生了,无论如何都必须有一个“替罪羔羊”被推到台面上。

要是事后认真追究起来的话,光是“玩忽职守”这条罪名,就足以断送警备队全员的前程。

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

结果,一群彪形大汉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守在易天辰的身边,寄望于自己这种“马后炮”式的努力能够换来对方的谅解。

直到医生判断伤势并无大碍,所有人才像是突然被特赦的死刑犯般松了口气。

这个房间回归平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然而,之后的鱼水之欢还是无法抚平易天辰的伤痛,也无法消除他脸上屈辱的印记。

在伊莉莎眼中,他一语不发的时候,往往是最可怕的时候。

易天辰最令人畏惧之处,并不是他个人的实力,也不在于他的残暴与冷酷。

而是伊莉莎总无法确定,他这种疯狂到底是真性情,还是掩饰心计的手段。

难以捉摸的动机,无法确定的行事准则,没有底线的残酷……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

不管是对于敌人还是对于部下来说。

遵照医生的吩咐,伊莉莎开启室内的音响设备,一阵温柔而悠扬的旋律自喇叭传出。据说这种音乐疗法对改善情绪、病情恢复有一定的作用。

另一方面,她小心翼翼地离开房间,从洗手间打来一盆冷水。

用湿毛巾敷贴脸上的瘀青处,至少能让它不要肿得这么厉害。

正当伊莉莎心想如此,距离洗手间仅有一墙之隔的卧室却传来激烈的枪声。

唯恐自尊心尽失的易天辰会做出什么傻事,她立马扔下脸盆跑回房间。

映入眼帘的,却是被子弹打得七零八落的音响与易天辰手中冒出缕缕青烟的枪口。

他的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张如卡西莫夫的怪脸与嘴角勾起的诡异弧线显得愈发的清晰,说话的声音又出奇地温柔好听:

“伊莉莎,我问你,如果有一只‘虫子’老是在你耳边嗡嗡叫,你会怎么办?”

伊莉莎试图张嘴回答,却好像有什么异物哽在喉间一样无法出声。

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是用力地摇头。

易天辰走到她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

明明已经被易天辰抚摸过无数次了,可就在他的指尖与头皮相互接触的一瞬间,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只能像是一个听话的人偶般上前抱住易天辰,尽自己最大努力展示纤薄睡衣下的诱人身材,任由他的双手在自己的身体每一个角落游走、徘徊,籍此彰显自己对他忠心不二。

但这种程度的谄媚,易天辰又怎么可能会看得上眼。

啪。

扬起的巴掌又重重地落在伊莉莎的一侧脸颊。

“答案很简单啊,一巴掌拍死她不就好了——伊莉莎,把我的‘玩具’全拿出来。”

易天辰的微笑,透出别样的残忍,令人想起以踩死蝼蚁为乐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