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潺潺的波涛,拂过苍翠的树梢,拂过雏鸟蓬松的羽毛,拂过磐岩尖锐的稜角。温和的风带来花朵的芬芳,带来山涧的清凉,带来林兽自由的呼啸,带来虫鸟清脆的鸣叫。

河岸边,少女莹白的长腿一条打直,另一条微微曲起,就这麽坐在鹅卵石地上。她像是追忆过往般遥望远方,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呆滞而无神,如尊凋像眨也不眨。

这麽一坐,就是一下午。

良久,当日头已然西沉,日光在水波上倒映一片金黄,她才像被这光明惊醒般连连眨眼,起身伸展四肢。

「嗯~」

少女拍拍屁股,拂去沾染的尘埃,将衣襬理正后穿林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一条柏油路上。牵起停在路肩的红色单车,她背起背包,踢开脚架,而后顺坡下滑,一路上非常顺利,只寥寥几部车自对向驶来。

她自然不是骑车上山的,那麽高一座山,就靠她一双软绵绵的腿如何骑得上来?奈何她还没到能骑机车的年纪,于是想了个法子,让计程车司机连人带车载上山,至于下山,一台单车足矣。这样偏僻的山上不会有小黄载客,下山唯有自食其力。

全程不按煞车,任凭山风吹乱自己的发,少女双目微眯,似是对旅程相当享受。道路很快进入了市镇,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少女骑慢了些,小心地从人缝间鑽过,到了人群更密集的地方索性下车牵着。在自行车行归还单车后,她搭上北上的火车,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景色,像当初在河岸边一样陷入宁静。

旅行是自己规划的。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光景飞逝间,少女明眸如镜,倒映着闪动的流光,却好像什麽都没入她的眼。她是个高中毕业生,生在富裕祥和的家庭,没有苦大仇深的背景,没有光怪陆离的身世,没有凶险横绕的环境。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也许没那麽普通,毕竟生活比常人富足了些,但总归仍是凡人的范畴。

对于过往的记忆,只馀模糊的印象。简单的文字描述,画面也好、声音也罢都没有。开学第一天跑错班,惹得老师跟父母紧张兮兮;大队接力被同学怪罪为败北的祸首。剩下这样无关痛痒的事情。

找不出来。究竟是哪里走错了。

只「自己」与「其他人」的世界,并非不存在让她印象深刻的人。时至今日,她依旧可以依稀在脑海中建构出他的样貌——眉毛偏细,稍淡。双眼皮。鼻子挺且端正。皮肤白皙,甚至苍白。嘴角总是挂着轻浮、吊儿郎当的笑容。为什麽唯独对他印象深刻呢?她不能明白。明明没有太多交集。即使是往来最为密切的那段时间也不过一週一见。

「何谓爱。」露珠似清冷的声。

「爱?你问我的诠释?」男人思索:「对人事物抱有热情,愿意付出时间和心力,吧。」

那段时间,班导师看她孤僻,对此感到担心,于是请辅导老师约谈她。辅导老师便是这位年轻的男士。确切来说,第五位辅导老师才是。

「如果没有爱呢。」

「没有爱?没有热衷的事物?」

「……」

「或许,不是没有,还没遇到而已。只有先对人事物有一定的瞭解,才有可能怀抱热情,感到热衷。」

少女木然地凝视男人。这时候的她矮了些,面容也较为稚嫩,标誌性的无焦点双眸和淡漠神情却和往后六年如出一辙。

「不过有没有都无所谓吧。」男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被少女那令人发毛的视线凝视似乎不受影响:「饭照样吃觉照样睡,又不会死。」

「但是,要做什麽。如果迟早要死,为何要生。」

「你自己决定啊,别问我。我又不是哲学家。」

有时候她真的很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是如何当上辅导老师的。在他之前见过几位老师,也凭藉经验总结出辅导老师公式。大多话唠。常为女性。爱重複同样问题。爱複诵学生的话。喜爱闲聊。常常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少女猜想,这大概是一般人建立信任,相互理解的过程。她虽然沉默寡言,毕竟不是哑巴,被问到也会回话。只是,她从未体验过「关係变深厚」的感觉。一直以来都保持相同的距离。好像隔着无底深渊,怎样也填不平。

男人真的很不像辅导老师,几乎没有共通点,连性别也是。辅导室有专门的会谈间,每组师生一间,男人会带着她进入房间,面对面坐下,而后一言不发。没有一次不是这样。他不开口,少女也不会主动攀谈,常常一节课五十分钟就在这样诡异、宁静、死人都要窒息的沉默中度过。然而不变中变化着。他们缓慢,但确实地建立着某种连结。

多半是第一个吧,能让少女感到好奇的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但她从未询问。

冥冥中感觉——

同类。

「我听妳的班导说过一些妳的状况。」男人说道:「妳跟同学相处得不太好,对不对。」

太婉转了,岂止不太好,少女腹诽。这傢伙似乎终于良心发现,打算履行他的职责。

「妳的任课老师、不,老师们曾多次反映妳的不合群行为,妳对团体活动的不配合与不参与让他们很苦恼。妳还有不少和同学起冲突的纪录,其中肢体冲突就高达六起……」侧首一瞥,欲言又止:「……幸亏无财物毁损或人员伤残,才得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想解决吗?」

少女摇头:「没兴趣。」

「妳打算一直不合群下去?」

「人为何互相信任。」她反问。

「人是群居动物,相互依存,共同活动能提升生存率。」男人一本正经道,显然惯于她跳跃的思维:「换言之信任能提升生存率。这样的回答,妳满意吗?」

少女静静凝视着他,不语。

「啊,好麻烦……真的是麻烦死了……」

儘管已压低了音量,近距离下依然一清二楚。

「呃,所以妳有什麽问题。」

「很奇怪。」

「什麽很奇怪。」

少女想了想:

「每个人都伪装着自我,呢喃无谓的虚妄,社会却毫无窒碍地运转着。」一顿,「很奇怪。」

轻声的呓语却带着穿脑的魔力,于狭小的房中一再迴盪,轻易地佔领了整个空间。男人罕见的神情严肃。他估价般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少女,视线隐隐撕开少女的皮肉,直没入骨头,恍若血液的流动、肌肉的收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少女并未表现出不适,坦然承受窥探的目光,依旧保持和二十分钟前相同的姿势。

男人蹙眉。

「你不信任任何人。任何『其他人』。……那是为什麽?」

少女唇角勾起一抹笑。很普通的,淡淡的笑,看在男人眼里却是说不出的诡异。那抹腥红的弧度恍若饱蘸了鲜血一般艳丽,令他汗毛直竖、背脊发寒。

「因为,会说谎的人就是会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