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啊,要是播《逃生2》一定超有意思的。”榜一大哥在老板群说。

《逃生2》是当时热门的恐怖游戏,吓得各大主播鬼哭狼嚎,造成了绝佳的节目效果,榜一用醒目留言建议羽音玩,被她以不敢玩为由拒绝了。

“榜一”是打赏最多的老板,在粉丝中最有存在感,他一说话,其他人都连声附和,刷屏复读道:“想看《逃生2》。”

“别难为她啦,她一直不玩恐怖游戏的。”阿P说。

榜一回复道:“不想看她玩吗?说不定会吓出本音呢,剪成切片又能引一波流,懂不懂什么叫节目效果啊。”

“想是想啦,但还是不要难为她啦。”

“失眠哥你叛变了吗?还以为你是坚定的小黑子呢。”

“别乱说,我一直都是小羽毛的。”

“哈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失眠哥。”

“所以就别难为她啦。”

此时是深夜,羽音已经下播睡了,阿P第二天还要上班,说完这句也准备闭群睡觉,可看见榜一的回复,他没能放下手机。

“你真逗哎,玩个逃生而已,怎么难为她了?”

“她不玩恐怖游戏啊。”他板起脸说。

“她可是个主播哎,玩个游戏还能要了命吗?整点活儿给大伙乐乐,顺带吸引一下路人,有什么不好的?”

其他人有的附和,有的打圆场,大多数则默契地沉默了。

阿P回复道:“再怎么说,她刚才就是不想玩,直播间是她的,她想播什么就播什么。”

“想播什么就播什么?老哥你是第一次看V吗?V就是要播观众想看的东西啊,要是不能回应观众的期望,谁还会看这些皮套人啊?”

他第一反应觉得对方有几分道理,之后马上找到问题所在:“她玩沙盒游戏也没人说不想看啊,又不是一定要玩逃生,你一个人就能代表广大观众了?”

对方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那不是当然的吗?你也不看看谁才是榜一,在这个群论话语权,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吧。”

“钱打得多了不起吗?”

“老哥你果然是第一次看V吧,说到底她们就是为了钱在直播啊,我们这些花钱来买产品的,谁打钱多谁就是老板啊。”

“我算是明白了,”他身子绷得发烫,眼睛瞪得充血,咬牙切齿回复道,“你根本不在乎羽音,你只在乎你自己。”

“行啊,你这么在乎她,不用实际行动证明一下?”

对方成天混迹于虚拟主播圈子,在各大粉丝群风生水起,光是榜一就占了好几个,在圈子里赫赫有名,据说现实里是个拆二代。此人每月给羽音打赏的钱就有三千多,想到这里,他不禁咽了口唾沫。

羽音真的只是为了钱在直播吗?或许是吧,但那又如何呢?自己被她从荒芜的现实里解放出来,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那些长久以来的互动和关心,也绝非出于虚情假意,只有这点是不会错的。她一直在带给自己快乐和安宁,这回就轮到自己来守护她吧。

“行啊……”

直播间降下一道彩光。

最高档位的老板头衔售价是每月两万,他面不改色地充了。

即便是深夜,老板群也瞬间炸了锅,佩服他言行合一,不仅如此,由于购买此档位会在直播平台全站播报,羽音的直播间一时涌进大批路人观众,黑屏的直播间里,弹幕清一色刷起了问号。

他直接冲上了榜一,正想缓口气,却被紧随其后的第二道彩光憋了回去。

“就这啊?”对方用一千块的醒目留言公然应道。狂欢般的喧闹氛围席卷了整个直播间,几乎要从屏幕里满溢出来。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头皮昏涨欲裂,手指颤颤按下充值键,这一续费又是两万块钱,他根本不敢想这是自己经年累月的积蓄。

一道彩光,紧接着又是一道彩光。

直到他掷出自己的第三个两万,对方终于未作回应,灰溜溜退出了老板群,此后便从羽音的直播间彻底消失,走之前只撂下一句话。

“魔怔了吧你,不就是个皮套人么。”

群里为他欢呼雀跃,很多人拍手称快,直言早已反感榜一平日里的飞扬跋扈。他本应为这场胜利感到高兴,此时却完全笑不出来,心里分明有种难以言表的空虚,仿佛自己并非胜利者,而是个局外人。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坐在床边平复呼吸,直到浑身热汗消退殆尽,依旧睡意全无。

现在是凌晨一点多,明早还要上班。

“……安排就是这些,散会。”

后辈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猛然睁眼,依稀听见领导说了声“散会”,抬头张望,同事们纷纷起身,正要离开会议室。

“刚才讲什么了?”他问。

“怎么了老哥,今天这么没精神?看你点好几次头了。”

“没什么。”他扶额叹道。

“年会的事情,还有就是说要拓展新业务,明年一定有的忙啦。”

“还能比今年更忙不成……”他不自觉压低声音,“比996还忙?”

“唉,都在传明年要改大小周呢。”

他翻了个白眼,戏谑地笑了一声,“行啊,我管不着,反正我没被优化掉就不错了。”

这天又加班到很晚,末班地铁里空荡荡的,微晃的车厢、煞白的光线、如同循环播放着的咣当声,所有这些都一成不变,催促他赶快一头扎进手机屏幕。

老板群日常刷到“99+”,很多人“@”他,他没心情点进去,可羽音的头像竟然也在闪烁,她私聊自己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昨晚冷静下来之后,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件好事。自己气走了她的榜一,就算当时一掷千金,长久看来她的收入也会不增反减。有一点是榜一没说错的,虚拟主播都是为了钱在直播,毕竟人都是要吃饭的啊。

犹豫了一阵,他点进聊天窗口。

羽音说:“昨晚的记录我看过了,说实话吓了一跳……能抽空聊聊吗?”

“现在就行。”他说,又咬着下唇补充道,“对不起,气走了你的榜一。”

几乎同时,羽音回复道:“谢谢你给羽音说话呀。”

二人就像不在一个频道里,他恍惚地眨了眨眼,问道:“你不生气吗?”

“怎么会生气呢?你站出来为羽音说话,让羽音播自己想播的东西。”

“可我气走了你的榜一……”

“一个榜一而已。钱可以再挣,但你为羽音着想的心情,羽音不能坐视不理,所以我想谢谢你,谢谢你为我说了那些话呀。”

她继续说:“我知道钱是你上头打的,这不是能随便拿出手的数字吧?所以我觉得收下不好,希望能退给你。想问问你是要走平台还是直接转账?我是想直接转给你啦,这样不用多扣一份税。”

“这怎么行!这样羽音不是太亏了吗?你放心我不是未成年,有正经在上班的,这钱你就收下吧。”

话虽如此,他自然是肠子都悔青了。

她发过来一条语音消息:“好啦,还在嘴硬,羽音我是认真的,没和你在客气,你要是小羽毛就听我的。”

他只好收下退款。

这时候,他突然想和羽音说更多话。

“那个……羽音啊,我一直在你这里起哄,包括失眠什么的……你会介意吗?”

“那都是节目效果对吧?‘想要更多人看,就整点节目效果出来’,不是吗?羽音一直记得呢。”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微微湿润,笑逐颜开道:“要是我说不是呢?”

“那羽音就把你丢出去呀。”

“不敢不敢,我一直都是你的小羽毛啊。”

对方“正在输入”了许久,最后只留下一行短短的回复。

“这种事……羽音当然是知道的。”

5

“你明年就三十啦。”母亲剁着馅说。

他和母亲在厨房包饺子,再过两小时就到零点了,亲戚们挤在客厅打麻将,简直要把老家的小房子给闹塌了。

“包的还是没你好。”他边包边说。

“可以啦,比你爸包的好。”母亲说,“我和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轻叹道:“妈,大过年咱就不提了,成吗?”

母亲放下剁馅的刀,回过身横他一眼,“可得多提提,要不你怎么记得住?这一年又让你给混过去了,你明年就三十啦,妈说这些可都是为你好啊。”

他默默垂下头,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母亲背过身继续剁馅,刀声比刚才更响了。

等饺子全部下锅,他套上大衣打开鞋柜。

“你上哪儿去?”母亲问。

“出去抽根烟。”

外面刮着冷风,但比屋里安静不少,他没点烟,在墙角摸出手机和耳机。

直播标题是“和大家一起跨年”。

“不知不觉一年了呀,羽音今天有话想和大家说……算是一直埋在心底的话吧。不过没关系,这场也会录下来的,大家先去陪家人过年也可以。”

她不像平时那般活泼,声音轻得像耳语,让人回想起很久之前。

“老实说……刚开始只是播着玩玩,不信能有人看,所以完全没考虑观众的感受,总想着没人看就算了,所以,呵呵——没什么人看啦。那时也不会唱歌,偶尔才有几个观众,羽音甚至怀疑是不是机器人,直到开始学唱歌才……什么?学唱歌很奇怪吗?哈哈,就是一年前才开始唱的啦。开始学唱歌之后,有很多人关照羽音,让羽音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总之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认识了这么多小羽毛,开心和不开心的事也发生了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涌入羽音的世界,羽音觉得这一切真的很……梦幻。”

她说着,似乎隐隐吸了吸鼻子。

“羽音想说,正因为遇见了大家,羽音才不再孤单——羽音真的是个很怕孤单的人呢,所以才会开始直播吧。什么?当然不是要隐退啦。现在是想走得更远,认识更多人,也让更多人认识羽音,今后也会带着这样的心情走下去的。总之今天就是想借此机会……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这时候,耳机里传来数不尽的烟花声。

她读着弹幕说:“你们那边禁鞭了吗?惨耶,这边明年才开始呢,对了等一下哦!”

她贴出那幅照片。

“刚才在楼顶拍的,这样你们也有烟花看了吧?停停停,不准说拍糊啦!你们这些小黑子……”

那一刻直播间热热闹闹,小小的屏幕仿佛把整个世界连接起来。

他多希望时间能停在那一刻。

抑或是稍稍提前——停在烟花绽放的瞬间。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此刻他正一个人站在楼顶,盯着那张打印下来的照片。可惜时间不能停在过去,他掏出打火机,没有点烟,而是看着照片一点点烧成灰烬。

接下来一周,小区居民经常看到一个鬼祟的身影,男人蓬头垢面,不顾旁人的闲言碎语,执意在垃圾桶里翻翻捡捡,换谁都会以为是个流浪汉吧。老人见了退避三舍,带孩子的妈妈看到了,也每每告诫道:“不好好学习就会变成那样。”

只有阿P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羽音现在经常拍照晒出三餐,几乎天天都要点外卖。阿P知道她住在哪栋楼,于是专门守着最近的垃圾桶,一有年轻女性丢东西,就刨出来翻个底朝天,希望能找到照片里的外卖盒,这样就算一时没跟住人,至少也能从单子上得知一些个人信息。

在烈日的烘烤下,垃圾桶腐臭得令人作呕,有时他头晕目眩,会下意识回想起这两年的经历。

后来的事他不是很清楚,只记得羽音的直播时间与日俱增,粉丝也接连突破五位数和六位数。也因此,房管的工作愈发繁重,有时他不得不熬夜,甚至冒险抽出上班时间。

“抱歉,最近实在有点忙……”

“没事没事,羽音找其他房管就好啦。”

他逐渐感到力不从心,终于卸下负担安心当个观众,然而第二年工作繁忙,他很少有空看直播,最忙的时候,连着几周都没完整看过一场,更不消说每天刷到“99+”的群消息了。

到了春天,他发现自己的弹幕转瞬即逝,群里也净是新面孔,聊着他闻所未闻的新话题,就连“失眠梗”也早已无人问津。羽音还会像从前那样和他互动,可没聊两句就回应其他观众去了。她已经是大主播啦,时间和精力都有限,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他当然能理解这点,并且打心底为她高兴,然而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令彼时的他无比空虚。

无论是羽音还是其他观众,都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在乎他了。

他退出群聊,取消关注,卸载了直播APP,如人间蒸发般淡出羽音的世界,之后的一整年里,没看过任何虚拟主播。他以为自己能很快适应这般冷清,事实也的确如此,毕竟生活只是退回到一年多前,他尚未接触虚拟主播的时日。老板礼物被全部封箱,收在看不见的角落,可有时他撞见熟悉的旋律,还是会想起羽音的歌声,屡次把APP下回来,即便每次只看一眼就又卸掉了。直播间总是热热闹闹,却是个他再也无法融入的世界。

“羽音果然还是擅长聊天和游戏一点吧?今后应该都不会再唱歌了,感谢大家理解。”

看见这条动态,他最后一次卸载了APP。羽音的虚拟形象升级换代,已从简陋的贴图变成精美的模型,但屏幕背后的人却变得如此陌生。

她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羽音吗?

不——或许自己从未认识过任何的羽音吧。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老哥,你之前看的V是这个吗……”

“哦,羽音啊。怎么了?”

半年前,后辈告诉他羽音宣布休眠的消息,原来潮流日新月异,她的热度早就不比当初了。

他没去看最后一场直播。

他和羽音的故事本该就此结束,若不是上个月寻常的一天,他逛论坛时偶然点进一篇帖子,标题是“没想到虚拟主播变化可以这么大”。

网友发帖说:“去年看过一个主播,主要是搞杂谈和打游戏的,也翻过不少歌吧,后来隐退了,主要是现在都不吃那种清纯人设啦。重点来了,前阵子她悄悄复出了,没想到直接变成色色的类型了!整起活来也抽象得不行!虽然有老粉接受不了,但多亏如此她已经跻身头部啦,这算不算是一种浴火重生呢?”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点燃从前的每根羽毛之后,你终于飞起来了。

我信了你的鬼话,为你牺牲了现实里的一切,如今随时会被公司优化,没有可以深交的朋友,家人也早已对我失望,我现在是彻底一无所有了。

所以我来到了X市。

我比谁都清楚,你已不可能回到从前,所以这把刀就是为你准备的,这会是我作为小羽毛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看过动态了,你玩的手游八月和必胜客联动,你要为了周边点外卖是吧?你的手机尾号我也已经知道了,X市只有一家联名店,我上周就过去兼职送餐了。

而现在——我终于等到了你的订单。

阿P肩膀酸痛,胸也有点闷,他把摩托停在路边,摘下戴了一整天的头盔,外卖制服早已汗透,黏得像紧身衣。天就要黑了,街上行人仓促,大抵没人在意他,他索性摸出手机,几下点进羽音的直播间,周围车声嘈杂,戴上耳机才听得清楚。

“游戏声音太大了?现在可以了吗?”

画面是时下热门的手游,左下角摆着虚拟形象,右边则是弹幕栏,羽音的声音含着笑意,背景里隐约有水花声。弹幕飞速滚动,一秒能刷过去数十条,游戏声音已微不可闻,可观众仍求着她再调小点。

“还是太大了吗?呵呵,真是伤脑筋。哎呀!感谢新老板,记得加老板群看福利哦!”

直播标题是“泡澡打会儿游戏”。看到这个标题,阿P咬紧下唇,眉头紧锁,手背上布满青筋。

“呼……现在是在浴缸里哦。主播为什么在喘?可能……水有点热吧。你们这些小羽毛,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水花声令人浮想联翩,也让八月的天气更加燥热难耐,回想起羽音从前的歌声,阿P反胃得呕了口痰。时间不多了,他哀叹着发了条弹幕,继续眼下送餐的工作。耳机线被粗暴地扯下,连同手机塞进兜里,随后摩托便轰鸣着驶入薄暮之中。

作为虚拟主播,羽音不仅声音甜美、形象可爱,还能用各种手段调动观众的想象,自然有着大把受众。截止到上个月,她已经有三十万粉丝和上百个付费老板了。上播时她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和观众激情互动,欢快的直播间里,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弹幕转瞬即逝——

“羽音,快点变回从前的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