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东面是条倾斜的山路,也是这个山镇唯一的主路。随着道路的延伸,热闹的集市、小店迅速地掠过,破败不堪的房子开始映入眼帘,残颓的断垣,零落的墙头,显露出了这个小镇很久以前的面目。

这里有着小镇曾经的枷锁的痕迹,也是东凛的伤疤。

一百年前,当大陆还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凛城”时,这地方有着当时整座大陆最为猖獗的奴隶交易市场。

东部傍山地区被称作“芒”。它如同芒刺般深深扎在这片大陆之上,刺入的部分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堆满了凝固的血痂。

交易涉及买卖关系,而奴隶交易货物比较特殊,只是危险性较高而已。奴隶没有高低贵贱,或者说不能用地位来衡量,物随种姓,他们的生活完全取决于自身的服务态度与主人的性情。但毫无疑问,他们是没有人权的物品。

表演台上,为取悦他人搔首弄姿的;决斗场上,为取悦他人以死相拼的;帷帐中,为取悦他人出卖肉体的。各种没有光的地方,或者只有光的地方,奴隶们挨着彼此,倚着门框,贴着尘土。

彼此,门框上,尘土中,掺进了“芒”这个地区特有的味道。

这里的居民如同指缝中漏出的硬币,哆哆嗦嗦。他们不参与这场交易,他们也不会特意观望这场交易,但他们所呼吸的空气却充满了浓重的气息。

居民如果不变,就没有人会特意干涉交易;高层如果不换,就没有人会特意打搅“芒”...

但是空气是流动的。

北部地区独立前,“芒”的风向变了。

那一天,一位老头端坐在路边。这里距离奴隶市场有些距离,是“芒”的入口。就算再怎么习惯那种场面,也做不到以平常心去忽视,这大概是老头和村人唯一的区别。于是他选择了在这个地方回避着,消磨着一天。

也就是类似于村口随处可见的老大爷。

一只由教团人员组成的队伍出现了,貌似是主教和几位神父走在前面,这一切都映在老爷子的眼里。

主教和神父一言不发。不对,有一位神父站了出来,他蓄着些许斑白的胡子,却比周围的人都高出半个头,他走上前来:“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东凛吗?”

老头摆摆手,俨然一副尼古的样子:“你多大了?”

神父还没回答,他就抢道:“都这个样子了还叫我老人家?你自己可不也差不多这岁数。”

白胡子神父笑了笑,“那么您好,能请您告诉我们这里是东凛吗?”

“什么东凛不东凛,这地儿没名字。要硬说的话就叫做‘芒’。”老人舔了舔嘴,随口说着。

几个神父面面相觑。白胡子却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那好老人家,您今天可以先回家了,也不用麻烦您通知其他人了。”

老人气得用拐棍将地面敲得咚咚响,虽说是这样,他其实也有些发憷,毕竟那么来号人呢。

白胡子用双手一把握住老人的手。老人只觉得手心里有又圆又硬的东西,好像还带有神父手掌的余温,脑袋有些飘飘然,立马回怒转喜。

“行,我这就回去。你们慢走啊。”

这只沉默的队伍一会功夫就没了影子。

“呸。”

老人啐了口唾沫,“你才老呢...”

那一天,老人又稍微坐了坐就准备回家了,毕竟他可不想因些谬误又被那帮人将钱讨了回去。

“一个弯,两个弯...”老人像往常一样,为了避开那热闹的奴隶市场,他又绕起了远路。

老人转第十一个弯时发现影子连了起来。

“看来今儿个还是回来晚了。”

第二天的清晨,老人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房门。

他的下巴许久没有合上。

吵闹疯狂的集市仿佛被抹去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的老天爷。”老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诡异的场景。淡淡的烟从那可以称得上是废墟的东西上升起。零零散散的教团员正在挥舞着铲子...

中央以及四围的摊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这是一座被掏空的小镇。

那些奴隶商贩呢?

“被杀了吗?”答案显然易见。不然那挥动的铲子是在做着什么。

隔着些距离,终究是只能望见几众人影。老人没有勇气亲眼去确认,也许尸骸已经被集中了起来。

不对,就算老糊涂了也明白这样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晚上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老人觉得奴隶商贩大概是全灭了,可是这种不安感是什么?

奴隶市场一夜之间就冰消瓦解了,窗外失去了那纷杂建筑的遮挡,变得异常开阔。

但老人没有心情去关照这场景,他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抽屉,想翻出昨天带回来的硬币。

硬币照常躺在抽屉里,老人伸手一拿,发现是温热的。

为什么一个夜晚之后它还是温热的?家中并没有太热,甚至半夜还会有些冷意啊。

“这是附着的魔力。”声音来自门口,相当地沙哑。

“什么?”老人皱着眉头,捧着硬币的双手有些颤抖。

“神父给你们这些居民都赠予了硬币。硬币上附着着我的魔力,经由你们的触碰到了你们身上呢。”

老人拉下了脸,死死盯着他,“这是催眠吧,我活了那么多年了,也听过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昨天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教团呢。”

老人狐疑的抬起头,他不知道这人想要说什么。

“我们总不可能整个教团挨家挨户地去递硬币吧。只有给你硬币的时候整个教团是出现的。”

声音变得有些尖锐,老人甚至觉得耳朵有些不舒服。老人一瞬间觉得这个人非常没有礼貌,但下一秒他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把硬币放下后,老人沉思片刻,抬起头来。眼下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要问问这个人。

老人心脏猛地一跳,身子向后仰去。“哗啦”一声,摆动的右手将桌上的茶杯碰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同时他的椅子擦着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一张可怖的脸映入了老人的眼睛。

殷红的伤疤无规则的布满了整张脸庞,就像小孩子的涂鸦。孩子在绘画时不会控制力道,在他们看来,在自己画的最投入的地方就应该增加自己的力度,增加颜色的深度。

“老头,你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呀。”那张脸的瞳孔突然收缩。

如果没有那些伤疤,老人一定会把她看成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他会半开玩笑似的训斥她几句,然后拿出自己曾经招待小朋友的糕点,毕竟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时会弥补老年人有些空虚的内心。

“你在教团中是什么地位,小,姑娘。”

“不用勉强哦,老爷爷。”女子收回自己的目光。她顺势挪过一把椅子侧着身子坐下。

“我们的,不对。不知不觉就想把实情说出来了呢。”她托着腮,目光并不看向这边,“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拜访居民时只派出三个人换上便服去的。”

“所以啊,那些居民可能会质疑他们,但绝不会知道这三个人背后是什么。”

“我们的,不。我的魔法是没有办法消除记忆的哦,所以对已经发生的事束手无策----”

老人听着这些无厘头的话,皱起了眉头。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你是什么人。”

“昨天黄昏的时候你有察觉吗,在最后一个弯道。”

“那么为什么我要对你说这些呢,老----”

“你是谁!”

她慢慢地转过脸。

但是,但是眼睛里分明写着数不尽的温柔。那闪烁的,是从那金色的瞳孔中流出的莫名的泪滴。

“你错了,老人家。”她的嘴一开一合,那可怖的伤疤在老人的脑海里渐渐地淡化,“我只是圣女。”

“请你为我们祈祷,不要畏惧,不要悲伤,只是看着我的眼睛。”

老人的脑海在声音的诱导中翻腾着。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老人的眼眶溢出,这是被耀眼的光芒刺痛了眼睛吗。

“你将会蒙受神的恩典,用珍贵的血肉作为赎罪与挽留。”

圣女的目光穿过了老人,望着墙壁或者更远的地方。

“您引导着我们这些迷途中的羔羊去寻找,让我们分享到了您的智慧以及话语中的真理。时代的悖谬使我们更能透过阴霾捕捉到您的光芒。而荣耀归集于全能的圣主。”

“谢谢您,选择了它。您是神明,但并不因人而存在。也谢谢你,选择了他。”

白色的光吞噬了老人,他最后一刻所展现出的表情也很快随之消失,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呼...”圣女出了一口气,出门后就发现了神父的身影。

“看来进展的不错。”

“嗯嗯,这个地方短时间内不会再受西边的影响了吧,应该...”

圣女撇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道。

“走着看吧,教会也活得够长了。”

“是的是的...然后呢?”

伊莎贝拉整理了下大衣,压低帽檐,默不作声地走过神父身边,渐渐走远,传来了她的絮语:“说起来,还真是怀念小时候那段时光啊。九个人在一起,有时候我们就泡在外面一整天。”

“哦?他们是你怀念的人吗。”

“为什么说怀念...算了,我只是怀念那段时光。可能之后我还能和其中一人见面。”

“不说这些,伊莎贝尔,你觉得教会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拯救吗?”白胡子神父随口问道,眼睛并没有看向圣女伊莎贝尔。

“事到如今您还问这个问题做什么呢。”伊莎贝尔露出一丝苦笑,但是随即就连这种表情也消失在了她的脸上,“从十岁到现在,我一直待在教会吧。我不认为教会的存在是为了人类的拯救。它大概,只是为了维持秩序,至于深层次的原因,嗯,我还不知道呢。”

神父笑笑:“你觉得神是存在的吗。”

“不存在哟,毕竟如果说存在的话那我就是神吗。这个大陆的人并不需要那种东西,他们不知信仰为何物,只会用双眼去确认并崇拜那真正的纯粹的力量。因此,我可以审判任何人。”

“你还真是狂妄啊...但是我并不认为你能与神相提并论,仅仅是因为你的力量。”

“如果想的话,我现在就能扼杀你。”伊莎贝尔笑着说道,但眼神却没有一丝闪烁。

“你的力量,以及你纯粹的情感,是你成为圣女的必然条件。你是美丽的,无瑕的。黑暗并没有将你同化,相反,你获得了光明的力量,并用自身的光芒去包容他人。但正是因为如此你无法成为神。你是圣女,或者说你只是在扮演圣女,你只是个人类。”

“神是存在的。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他不会干预,不会打扰,更不会回应人类的祈祷。在他的视角下,无数的世界并行不悖。我们只是在扮演着自己,度过着属于自己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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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神父在山巅俯视着陆续走出的居民。看着他们的不知所措,叽叽咕咕。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搓着衣服,唱着山歌,晒着太阳。打东头走来一人,扛着席子;西头一人,拎着新集赶来的菜,俩人熟络地招呼一声,腿上功夫丝毫没拉下,各忙各的去了。

村口那地儿又来了位老头,同样的年纪,叼着旱烟,眨巴着浑浊的双眼。

“嘿,这么好的地儿,居然没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