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没有告诉我那件事,等到我捧了麦子,被大家拥簇着要我拿去送给心仪的绅士才发现,我已经十八了。我很惊讶地看向父亲,以为他会站出来帮我挡开乡亲们的呼声,不论我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说:孩子还小。我以为父亲足够了解我,可惜这一次他只是站得远远的宠溺地笑了笑。

那时我还没有像其他有胆识的人那样,抛下一切来到城里,也不认字。我就像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那样,学着男孩儿们用木棍模仿威武的骑士,将路边的杂草、田里的麦穗齐齐斩断,享受视一切为草木的快感。我甚至还想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森林,修一栋与众不同的木屋,然后每天住在里面。每当遇到熟人,我都会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偶尔撞见同乡的人,我却不知道怎么办,不仅是忘记了名字,应该说我从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最令我感到羞愧的是即使照面也不知道该称什么叔什么姨了。

现实是我和其他做生意的人一样,头戴褐色荷边的遮阳帽,每天教堂的晨钟一响,便蹲守在摊点前和过路的旅行商人聊天,探取一些情报,因为担心下雨,我随时都备着斗篷。一直忙到教堂的晚钟响后,我才会独自回到租住的房屋拾掇起晚饭。

我从未考虑过今天会和大多数人一样,辗转在人群笑脸相迎。可是人活着就必须努力,并逐渐成为所有人希望的样子。

直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才慢慢发现,这诺大的城镇里一个人生活着实有些太孤寂,于是不由得又想起村里借着收割寻觅合适的对象这种事。随着见识的人越来越多,我发现想要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竟与自己的审美如此不相匹配。

我似乎忘记了最初成家是为了什么,偶尔听到朋友开玩笑说:

「那个画师又来照顾你生意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了撮合似的调侃,明明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却能硬生生说成无比般配的模样。奇怪的是,不论是城里的正教徒,还是某些躲在角落的异教徒,都对增加人口传宗接代这种事十分热衷。

倒不是我瞧不起那些文邹邹的文艺工作者,我能做起药剂生意还要感谢他们,只是好歹我也曾经担任过五谷新娘,如何选择我的另一半我想还是应该再慎重考虑考虑。尤其是看到那画师一身不知多久没有打理过的模样,我更是满面愁容,他和我见过的有气质的画师差远了。

我刚遇见那个叫艾米尔的画师时,是那年教会在村里举办降临节的时候。

那天下午晚钟还没响起,我便扔下父亲独自面对乡亲们的催婚,跑了出去。村里的习俗是要让我把田里的麦子送给中意的绅士,然后大家再添油加醋完成婚礼,以前这种事都是让已婚家庭来做的,可随着越来越多人跑路去了城里,村里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不想那年我就被摆了一道。

「人儿准备齐全,镰刀磨成一弯,谷子须有大小,绅士须把首环!」

随着一句嘹亮的啼鸣响起,田间一群欢快的歌喉紧接着随之附和,迎合伴奏的潺潺小溪传出欢快的笑声。

「我们要用这把明晃晃的镰刀,割下绅士的头颅,我们要用刀割掉草地和谷田,还要割掉世上的王侯,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儿总有口渴嫌,绅士若是不嫌弃,点上啤酒白兰地,要是绅士不照做,我们的镰刀是报应~哈哈哈哈!」

被他们拥簇在人群中的,是不久前买下了份地的新农场主、一个令人讨厌的绅士,那分明只是大家觉得有好处拿的商人罢了。

越是城里发了财荣归故里的商人,人们便越是爱戴他,连开玩笑也没轻没重,别人回来早就有了相好,却让我进退两难,所以只好让我那老父亲再卖一下脸皮。

「怎么还玩不起了呢!」

当我违背了大家的意愿时,他们便用如此玩笑般的口气同父亲说。

这样的婚闹我无福消受,需要时称兄道弟沾亲带故,不需要时又背地里咒骂说别人坏话,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离开了乡村,也像这些商人般有了钱活出了人样,这些事情便再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没心没肺地,像只麻雀四处闲耍去了。

正当我来到村口新建的石桥时,恰看见守桥的佣人正和那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家伙发生口角。

「吵什么吵什么?这桥是我家主人出资修的,掏些过路费本来就是天经地义,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那村里的作坊不都成公共设施了?」

「可是我真的没钱,我仅剩的钱都用来买鸡蛋了。」

那佣人个子虽然矮,气势还不低,仗着主人家是本地有名的贵族便横行霸道,杵近一看能和这家伙吵起来的竟还是个文邹邹的城里人,于是我来了兴趣。

「没钱?把这篮子鸡蛋给我就放你过去。」

「不行啊,这是给教会作画用的,我都在这里走了两个月,不差这一回,等我过几天发了工钱再给你补上怎么样?」

年轻的长发男人柔柔弱弱的,既对佣人的蛮横不满,又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实在是有些懦弱,不过却比那些开土玩笑的村民顺眼得多。

「那不行,没钱就滚回去。」

眼见那青年人高马大却文质彬彬的模样,我的侠义心肠顿时发作。心想横竖不过是条看着空院子的狗,也敢在这儿大呼小叫,于是当即骂了回去。

「路本来就是给人走的,俺吹着你家主人地里吹来的风怎么不见得也收费啊?」

那佣人见有人滋事,也阴阳怪气地看着我。

「我当是谁,原来是麦当娜。修桥的时候你家不出钱也不出力,这会儿想起来要用了,不会以为天底下都是大善人吧?何况你还租着主人家的地呢!」

「一码归一码,想收钱有本事减俺们家的地租啊,收着那么高的租子还收过路费,吸血鬼都没你更恶魔!」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村里人结婚都早村里人也多,要不是父亲把那些贫瘠的土地也耕作起来,交完租子恐怕都难以维持生活。于是理直气壮叉起腰,哪知那佣人却说道。

「别人家不也一样付钱,你以为就你特殊吗?为什么别人可以忍受的你却不能?所有的人出力出钱的都不少,你什么都不做就想和别人一样的待遇你让他们怎么想?」

「你······咱们走!」

我见那恶狗得意的模样实在来气,然而挑着麦子过路的乡亲们却没有站在我这边的意思,只是远远看着我出糗。我自知说他不过,只好扭头看向那青年。

可他脸上却写满了拒绝,神情看起来有些焦急,我只好扭头恶狠狠地向管家叫嚣了一句,哪知听那青年又来拆我台。

「好啊,不就是钱么,你给我等着一会儿可别撑死你!」

「诶?我是真的没钱······」

我朝他狠狠使了个眼色,拉起他便朝村外走。这年轻人一点不会看场合,我要是兜里有钱早就离开家闯荡去了,还能由着一条狗骑在我头上撒野么?

「少废话,快跟俺来!」

我不知道应该把他带到哪里去,只能在田边瞎转悠,起码远离那些家伙我不会丢人丢到家。村外的麦田在夕阳下满是金黄的气息,空旷的原野里虽然充斥着歌声辗转高昂,手上的镰刀却默默在麦秆身上发出咔嚓卡嚓的幽怨之声,偶尔还能看见三三两两挑着谷子往家赶。

每到五旬丰收固然值得高兴,可一想到接下来就要尾随而至的债务账单和税收,我的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

开心,也就这一两天的事罢了,于是便想找人说说话。

「诶,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

青年点了点头,我于是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俺就知道,怪不得这么头铁,好汉不吃眼前亏知不知道?」

「不行啊,我必须回教堂去,今天的工作还没完成呢!」

哪知青年却是摇了摇头,他不安地跟在我后边,放慢了脚步。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心想这个时间怎么会有人想着要去教堂。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特意去做祷告,降临节前一个月教堂都不会对外开放,乡亲们也会不约而同地远离那里。

见他唯唯诺诺欲说又止的模样实在好笑,于是笑道。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这和你没关系吧?」

我不禁使了个白眼,这家伙的嘴比我想象中还难撬开。

不止是我,对乡亲们而言,凡是城里的游吟诗人、文艺画家,都是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家伙,因此很少有人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不自觉会想要远离这种人。

可我刚和那些家伙发生口角,现在回去岂不让人笑话,而且回家一定又会被我那唯唯诺诺的老父亲数落,于是我冷不丁找起了话题。

「嚯!真是冷淡呐,怪不得一个人孤零零的。」

「你怎么会有空管我的闲事,你不是应该把麦子拿去你主人家里么?」

想不到他对我们的习俗还颇有研究,每年到了降临节便让新郎和新娘公开结婚,这样土地就会获得保护并得到滋养。到底是婚姻大事,多数时候都是让已婚家庭走走过场而已。

不过我可不会因此对他抱有好感,于是埋怨地说。

「主人家?这里的地已经换主人了你不知道么。说起他俺就来气,听说是个入赘的商人,以前也跟俺们一样是个佃户。因为物价涨得太厉害便想要保障自己的收入,不仅想要坐拥水源自建磨坊,还向俺们征收罚金和未来十年的地租!这种吃干抹净的家伙也有脸向神祈祷幸运?」

谁知这家伙竟然笑了起来,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家伙就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哈哈哈!应该是不想被人奚落妄图高攀金枝吧?」

「你!怎么可能!俺才十八呀,那家伙起码都有三十多了,俺还那么年轻去哪里赚钱不比现在结婚强?」

我气急败坏红着脸骂了回去,心想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掂量好自己几斤几两,每每想到村里人又在说:哎我看谁谁谁家娃子还不错很踏实,和你很般配什么的,便忍不住打起寒战来。

再说,靠结婚抵消债务这和卖身有什么区别······

「所以啊抓紧赚钱才是正事,我得回去画画了,耽误了工期我连欠的债都还不清呢。」

「画画?在教堂么?」

青年点了点头,脸上略带焦急之色倒颇有几分可爱的味道,那些是我从未听过的职业,对我来说都充满了神秘的味道。

「嗯,降临节应主教要求,在这儿画一幅关于神的壁画。」

我顿时来了兴趣,看他的眼神逐渐热忱起来。

每逢节日盛会教会都会准备辉煌的画作用以礼拜朝圣,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加深对神灵信仰的感受。据说在这一天,神灵会降临在那些圣徒身上,然后尊从神的嘱咐前往各地布道传播福音。

可一旦说到这些教徒我却不舒服了。要是世上真有神,为何世间还有如此多不公之事,与人争辩时,为何公义总是大行诡诈之徒坐享安逸的挡箭牌。

「哦呀,那你一定是画得很像咯?这么说来莫非你见过神?」

然而,青年却是摇了摇头。

「我们画师虽然号称离神最近的人,但神不过是虚幻自然不存在画得像不像。」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那眼中的神情却是有些麻木,或者说对我的回答没什么反应,我想着我也没有说什么得罪他的话呀,忙打圆场说。

「不明白,俺是农村的娃一辈子都窝在这里,跟井底的蛤蟆似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画师就是想画就画想玩就玩,要是俺也有门技术或者认字儿,兴许还能和你聊上两句。」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一样都是干苦力的活儿。」

我第一次听到城里人会这样讲,我觉得能在城里有立足能力的人不是满腹经纶便是聪明过人,不禁大奇。

「好歹也不用像俺一样,日晒雨淋还要看神的脸色吃饭吧?」

我白了一眼不服气地反问。身在乡下哪怕是光景好的年份也会在麦子青黄不接时粮食短缺,哪怕只是歉收一成也会让我们这些一贫如洗的家庭难以为继,情况再差些就要闹饥荒了。

虽说城市的空气让人觉得自由,不过很多像我一样生而为仆人的孩子,就算是丰收之年也要为各种租子和税收抠破头皮。我听说很多人开始靠着上涨的粮价和羊毛生意赎身,获得自由后不仅不用交各种繁杂苛税,而且不用征得领主同意便能自由买卖土地,还能自由成家。

尽管剩下可以拥有的土地要少得多,但却可以去做很多想做的事。

领主会小心翼翼维持着和仆人之间的关系,可心存不满抱有邪恶想法的村民还是会趁机寻求妖巫的帮助摆脱领主,只要发了财那么原本骑在头顶的人也会对他刮目相待。

这年头,有钱就是在村里横着走的爷。

「哪里的话,其实做工匠·······和农仆差不多,我之前用的生活费都是向工友借的呢,这年头谁不是欠一屁股还不起的债。」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聊些什么,只记得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单纯只是想和别人聊聊天,顺道还能了解一些城里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后来他执意要走,我有些急眼,因为我还不想回家。但如果我知道接下来的举动会带来多大的后果,我想我一定不会带他去做那件事。

「诶,你很缺钱用吗?不如你跟俺去摘些新鲜的桑寄生吧,虽然现在可能有些迟了,不过万一成真了呢!」

我一下子便戳中了他的痛点,说着,我便要他一起去,他几乎想也没想便拒绝说。

「桑寄生?这能卖很多钱吗?」

「并不。」

「那夜晚还是不要出门吧?」

他担心地指了指天色,到了晚上毕竟不太安全。

「但或许能给你带来好运也说不定哦。人无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知道妖巫吗?」

听到妖巫他有些迟疑地看着我,果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见识了越来越多发家致富的商人,淘金热的风潮便逐渐吹到了这里。乡亲们都不约而同地相信,每个地方都有黄金矿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致富的捷径。

而桑寄生便是能发现这些金矿的钥匙,心怀鬼胎的人们总是想着靠桑寄生身上的蕨孢子要挟能发现矿脉的妖巫能送来金币,传说只要在仲夏之前撒下谨慎采摘来的孢子,便能发现金矿或是发着蓝色光焰的宝石。

不过在五旬前夕,人们喜欢把疾病、旱灾、歉收和瘟疫之类的事看作是妖巫作怪,人们特别害怕妖巫会在五旬前夕到人们家里乞讨或是偷窃,被妖巫拿走了东西人便要倒霉。只有抱着邪恶的想法有希望能和妖巫魔鬼达成交易,所以只有在这几天人们不会去教堂,更不会祈祷和使用圣水。

五旬节除了要祭祀农神外,还要燃烧松香熏逐妖巫,从村里一直驱赶到深山,所以有需求和想法的村民也会像他们一样,走出自由之地到远处的私人森林,我们一路聊一路走到最远的橡树下,这里尚有很多新鲜未曾被人采摘的桑寄生。

「虽说在农场主们眼里是妖巫,不过我们一般叫她白毛仙姑。」

可他突然认真了起来,放下装着鸡蛋的篮子,手里拿着刚采摘下来的枝叶站在山顶,我想这才是他愿意陪我的原因:

「白毛仙姑么······希望我的画师考核能顺利通过。」

我对他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感到好笑,平时不虔诚不祷告,关键时候管他是神明还是魔鬼都能祈祷一番。因为他这次前来不止是单纯画一幅壁画,那还是他们带队老师对他的考核,只要通过考试,便能成为一名正式的画师。

想要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享受劳动的内容和方式,就必然要通过各行各业的考试。金匠铁匠泥瓦匠,画师牧师面包师,哪个不需要做个好几年的学徒?

在艾萨罗欧农民大致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善于投机和买卖的土地承包商和农场主,二是固定在这里靠小商品交换生活的普通农民,三就是出卖体力和手工艺品的获得收入的贫农,可他们甚至没有一块栖身之地。相比而言做生意当商人的确是门槛最低的职业了,我倒是很乐意,起码没人追究出身。

只是如果不赎身私自跑路在外边让人看到了,那么主人是有权将农仆领回来的。想到这我惶恐不已,于是我思虑再三鼓起勇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要是·······你能顺利的话,你愿意把俺也带去城里吗?」

说我想找个熟人引路也好,攀附自由人的地位也罢,这话就像是烫手山芋般刚说出口我便脸红得低下了头,和自由人结婚是能摆脱农仆身份的。

他看了我良久,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我想也是,他应该猜到了我心里的小九九。作为这里领主的奴仆,生来便不得不为注定与这土地为伴而扼腕叹息。

半晌后,他才开口说。

「果然还是不行的吧。」

艾米尔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正式的画师,拥有收学徒和开画坊的资格。我只知道活着就必须努力,可我忽略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天赋和能力。

就算我再如何向往去城镇成为自由人,艾米尔也不能对没有把握的事盲目给出空头支票,何况我正有意将象征信物的麦穗送给他,要他因此便拿出相当于再购买一名仆人的钱,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我强忍住心里的失落,仿佛自己成了一件推销不出去的商品般无奈,为了化解尴尬便随便找了个话题。

「看来妖巫是假的,俺从一开始就不信怎么会有人那么傻,还专程给你送钱来,都是骗人的鬼话。」

艾米尔点了点头附和着我,却没有回答。

我想也是,这种浑水不是谁都敢趟的,城里人终究不靠谱,我比谁都清楚和仆人结婚意味着什么,即使是自由人的身份恐怕也会跟着再度成为农仆,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门不当户不对,纠结了半天我还是将手里的麦子扔掉了。

社会的规则如此,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宿命。可总有一些无法活成人样的家伙,最终被排斥在人这个群体之外,成为人们所恐惧、厌恶和排斥的狼人。

直到后来我和大家一样迫于生计不得不离开这里,去了城镇再次遇见他,向我聊起当年分别后的经过,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狼人这种东西,他很不幸地成为了其中之一。

「算了!虽然贫穷好歹勉强也算公平,还是不难为你了。」

「呃呃······这片森林是私人领地,我想呆久了恐怕有麻烦,晚钟早就响过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名为艾米尔的青年低下头笑了笑,看着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儿说。

于是我和艾米尔在桥头分别后,心事重重地准备回家,好在这个点领主家的佣人也已经回去歇息。不过艾米尔却发现自己的鸡蛋忘了拿,那是他非常重要的作画材料,于是又折了回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去,便是他噩梦的开始·······

我不知道画师如何用鸡蛋工作,但从过路费来看那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就在他大失所望准备回去时,却在那棵树下遇见了真正影响他命运的人。

一个离群索居,却轻而易举俘获了他的妖巫——那个偷了他鸡蛋的狼人女孩儿。

艾米尔本不想多管闲事,偶有遇见趁着夜色上山探求金矿的村民本就正常,不过看见了那女子身边残留的蛋壳,他忍不住上前去算账。

也许能说得上奇怪的便是那女子一头银白的头发,宛如冬天麦盖的雪被,倚树而栖的年迈老者般。

可近看那却是令很多画师都垂涎不已的,如出水芙蓉般婀娜、却对自己五光十色的胴体毫无羞愧之心的女人,叫人不敢直视。女人白色的头发虽然遮盖了大部分容颜,却还是依稀能看出那张脏兮兮的,分明是十分年轻的、约莫十六七岁少女的脸。

艾米尔吃了一惊,搞不清状况。

于是小心翼翼伸出脚将那篮子踢过去,不想那家伙闻声却鲤鱼打挺猛地弹跳起来,反应十分迅速,然后背靠橡树警惕地看着他。

「哪儿来的?」

艾米尔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才反应过来,兴师问罪地说。

本着对女性的尊重,他并没有靠太近。因为女孩儿优美的身躯充满了迷人的奇妙香气,月光下的白色头发如水晶般发散着幽幽荧光,滑过柔润的肩膀滑落下来,仅仅只是一眼,恐怕都会被这美景捕获。

然而白色的头发却让她看起来十分沧桑,艾米尔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但细看眉眼的确是正值豆蔻年华的花季少女。

「你来这儿做什么?」

女孩儿审度了好一会儿,确定艾米尔不会轻举妄动,才用警告的口气回应他,艾米尔脸色顿时怪异起来。

「呵呵!你吃了我的鸡蛋,反倒问我做什么?」

然而女孩儿对地上的蛋壳熟视无睹,果然还是因偷窃而心虚吧。本来就因过路费的事对这儿的人没什么好感,现在又白吃他的东西,叫艾米尔怎么能忍?

「让开。」

「把我的鸡蛋赔给我就让你走!」

虽然女孩儿凶神恶煞教人心虚,但他也不是软柿子。为防逃走艾米尔果断往前挪了挪脚,不甘示弱冷哼一声。

收拾不了霸道的附庸他还收拾不了一个女人了。

「你的?那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你的?森林里的果子是不是你的?给我捡到了还不就是我的,妄想让我赔给你?一个子儿也没有!」

「也是,我怎么会奢求你这样的人赔偿呢!咱们法庭见吧。」

听到少女这样说,艾米尔强忍住心里的怒火拾起篮子,便懒得再和她废话转身欲走,要不怎么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艾米尔早有耳闻乡下有些忍受不了饥饿的家伙,经常神出鬼没抢劫偷盗。一篮鸡蛋的确不多,但对穷人来说却十分贵重。何况他还欠着工友的钱,如今雪上加霜自然受不了这态度。

如此不讲道理,他笃定不是惯于偷窃的贼人强盗便是某些农场主私会的情人,否则不会惯养出这种横行霸道的脾气。若是达官显贵,教训一下也让她长个记性,反正他也快离开这里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若是惯偷盗贼,就该扭送庄园法庭了。

不过上下打量完女孩儿,他却咽了一口唾沫。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也好过你们这种利欲熏心的家伙!」

少女不怒反笑,艾米尔明明被倒打一耙却投鼠忌器的模样反而助长了她的气焰,他顿时觉得自己对女性所有的敬畏之心全都喂了狗,恼羞成怒转过身来。

「我利欲熏心?」

他指着自己鼻子涨红了脸,惊愕地反问。

「请你搞清楚那不是我的私人财产,而是给教会购置作画用的耗材,你应该明白侵占教会的财产会是多大的罪名吧?」

「啊~我还以为又是个贪图金矿的卑劣村民,没想到原来是教会的走狗,不过也都是一丘之貉,没什么好说的。」

她说完喉咙里咕噜起来,发出像是动物才会发出的低吼,并怨毒地盯着艾米尔。这举动看得他直发怵,一幅恨不得把他吃掉的样子,让艾米尔不禁怀疑自己仿佛才是做了错事的那一方。

艾米尔无辜地摊了摊手,有些怂怂地说。

「喂!讲道理我也只是给教会打工的马仔,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便骂别人恐怕不妥吧?」

说着艾米尔捂紧了身后的袋子,那里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闪着微微蓝色荧光的石头。

因担心女孩儿作出什么强盗举动,他身为帮工除了要为各个画师准备材料,还肩负为大家购置耗材的工作,青金石是教会最喜欢的眼色,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就是再给他两个月的工钱也赔不起。

听见艾米尔的话,女孩儿先是一愣,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么忠心的马仔可真是不多见呐,我要是你老板不得感动死。」

女孩儿明明一副十分生气转眼却捧腹大笑的样子看得他摸不着头脑,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时不禁气歪了鼻子。虽说只是几个鸡蛋,可丢了东西到头来仍然是他去赔偿,尤其在物价愈发上涨的今天艾米尔实在不愿意背黑锅。

正因为女孩儿没良心,艾米尔才如此生气。

「你这强盗,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被法庭判做奴隶可不要后悔!」

艾米尔试图威胁,但凡赔偿不起债务的或是无主的流浪者,法庭便会宣判给起诉者为奴,不过他可不愿意得这么个伤肝的奴隶,而且他也没有凌驾别人的习惯。

没想到艾米尔这样讲,女孩儿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守规矩的都该去要饭了,还想让我做奴隶?哈哈哈哈!」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女孩儿丝毫不惧法令,要不她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暴民,要么就是有有身份才敢如此狂妄,这反而让艾米尔没了辙。

要是惹上了什么当地贵族,他恐怕会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他有些心虚地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人?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女孩儿半开玩笑似的说道,玩味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听到她这么说,艾米尔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难道他们没告诉你,晚上在外面探金遇见了不认识的家伙不要说话吗?」

「凭什么?而且我是来要回我的鸡蛋的,不是来探查金矿的。」

艾米尔大奇,他从未在麦当娜那里听说过相关的禁忌,不禁对女孩儿的身份更加好奇。女孩儿随即瞪大了眼睛,无语地看着他,果然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女孩儿眼中的戒备之色明显降了不少。

她突然笑了出来,用一点儿也不内疚的语气说。

「好吧,到底吃了你的东西,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

虽然没有防备艾米尔的意思,不过艾米尔却一刻也不敢挪开自己的视线,女孩儿见状却是无奈地向他摆了摆手。

「要不你还是先闭上眼?我怕你等下会晕过去。」

「你想吓唬我?眼睛一闭你就跑了,当我不知?」

虽然不明白女孩儿在玩什么把戏,他都自认为女孩儿骗不了自己。作为画工在城里颠沛的这些年,早就锻炼出细致的观察力,他倒觉得女孩儿只是单纯躲避赔偿而装神弄鬼。

只是,他的脸色很快就变得惊讶起来。

「可能需要一会儿,但不会很长。」

她收起了脸上的笑,安抚似的说了句。

然后女孩儿慢慢抬起了头,夜晚山间的微风掀开了她的银色长发,只见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状东西和发丝飞舞在一起。她眼神里再没有那种警告,半垂着萎靡的眼皮盖住红色的眼瞳,脸上无比的平静,静到可以清楚地看见嘴角生出的尖牙。

艾米尔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那光景实在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离奇的事情。

「你·······?」

「我···看起来像什么?」

女孩儿轻叹了一口气,等到艾米尔终于反应过来,才缓缓开口道。

「你是?」

「没错,我是狼。」

在艾米尔还没说完时,女孩儿便打断了他。

女孩儿全身的白色毛发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宛如圣洁的天使般。可再细看时,她哪里还是方才人类的模样,不过眨眼的功夫却变做了一个带有奇怪三角耳朵,拖着长长白色尾巴的少女。

艾米尔全身的汗毛如豪猪身上的刺一样竖了起来,只觉得身上的衣衫也被扎破了般,流出涔涔汗滴。

「害怕么?」

见他如此模样,女孩儿却没有像怪物般将艾米尔撕碎,反而担心地盯着他,生怕艾米尔跑掉似的。

艾米尔点了点头,不敢说话,也许是被她刚才的话吓住了。

他只知道要是碰上了妖巫,不管对方如何逗自己发笑都不要应答,这样等到妖巫感到无趣后离开,便有魔鬼会送上装满蕨孢子的袋子,这样就会慢慢变得富有起来。

然而,不说话是不可能的事,女孩儿的话却更让他在意。

「这么说,你是大家口中能发现金矿的妖巫?」

「妖巫,咳!」

女孩儿听到艾米尔这样形容自己,却差点没忍住一口气上不来,难怪即使看到自己的模样也不会逃走。

「我的名字叫做凯莘,我既是狼又是人类,白狼王。」

「你是·······狼人?!」

艾米尔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