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猛地睁开。

黑魆魆的床底,书桌的桌脚,木质地板,柜底,灰尘,脱落的头发,地板上的阳光。

如被人用石块攻击了脑部般,我正四肢扭曲地仰面躺在地上。因为维持了太久这样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姿势,肌肉和骨骼感到明显不适。人在睡梦中,就算失去意识,肉体也还会自动调整令自己不适的动作,像翻身、转头、扯被子之类,都是这种机制使然。如此牵扯肌肉和扭曲关节的姿势,怎么会维持到早上呢?以及,我有好多年没滚下床过了,最近一次还是小学低年级时候。儿童还没有养成在睡眠中保护自己的习惯,往往连着两个翻身就裹挟着被子滚出床的边缘。可就算我无意中碰巧翻滚下床,可在落地前的半空,人体也会因为突然的失重而惊醒。总之在各种层面上,自己都不可能以这种怪异的姿势睡到第二天早晨。

算了算了,搞不清楚的事情就随它去吧。

嗯——呵。我在地板上使劲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嘎嘎作响的身体。然后准备吃早餐。

“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妈正在厨房清洗蔬菜,看到我从房门走出,略带吃惊的问道。

“我没出过门呀。”

“不是昨晚说,今天下午想出去逛逛的吗?”

下午?我撇头看向挂客厅里的时钟,已然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了,也到了妈妈例常开始做完饭的时间。因为夏天的阳光从早上起就很刺眼,所以才会错把下午当成早晨吧。可是记忆里我并没有出过门啊,连说过自己想出去走走这件事都没有印象。刚刚睡醒的脑子迷迷糊糊的,大概记忆还没有从睡眠中恢复清醒。也许那句话自己的确说过,但出门是绝对不可能的。再怎么睡迷糊,也不至于连自己出没出过门都不记得。

“好像是说过。但我今天睡了好久,刚刚才醒呢。”

“是吗?你爸看球赛的时候,我还听见关门的声音呢。要么是电视的音效吧。”妈妈撇了撇嘴,开始切菜了。今晚有我最喜欢的茄子。

“肯定是老爸他又偷偷去买啤酒啦!”

“嗯!?”正窝在沙发上舒舒服服看着电视的爸爸,突然就被我中伤了。

“是吗!”

妈妈啪地放下菜刀,走到爸爸面前,提起客厅的垃圾桶。另一只手握住遥控器,毫不留情地掐掉直播中的足球比赛。

“看看,这是什么?怎么有两个啤酒罐在里面?你说你这肚子,你说你这血压!怎么还敢去买啤酒呢,健康不要了吗?”

“这!这。这是昨天买的,今天没喝。真的没喝!”爸爸摆出一副求饶的表情,右手偷偷摸向电视机遥控器。正在直播中的球赛,只要爸爸还有一口气就会去争取。常看竞技类比赛的人,应该很容易理解吧。

然而这小小的心愿也被妈妈捻灭了。

“昨天也不准喝!”

她把电视节目调成播放北极熊纪录片的科学频道,再把遥控板放进围裙口袋,回到厨房。

“……所以那是很疯狂的情况。但不稳定的冰也让公熊无法招架。母熊和小熊躲过一劫……终于,凛冽的风从北方吹来,气温骤降,几乎一夜之间,坚固的冰开始衍生至整个哈德逊湾。这是北极熊自去年春季就在等待的时刻。结冰向北极熊召唤着,数百只北极熊往冰冻的海湾前进。有只怀孕的母熊却往反方向而行,它有更紧急的任务,是另一种历史悠久的迁徙。它将往内陆跋涉80公里。熊妈妈很清楚它要前往的地方……”

盖住英文原声,电视台上洪亮的男声简直和小时候听到的别无二致,叫人怀疑是不是机器人在幕后配音。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这就是所谓的专业吧。

听着数千公里以外的北极熊的故事,我打开冰箱门。一天没进食,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虽然过不了多久就是晚饭时间,但实在饿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就算现在吃了点,我也有信心继续吃下和平常一样多的晚饭。

咕噜咕噜喝下冰凉的牛奶,再往嘴里塞几片土司面包。

客厅的窗外,流溢着茶色的黄昏。不是深暗的红茶,也不是冷清的绿茶,而是叫人放心的白茶。空调没有开启,也没有打开风扇,窗外吹进的晚风就足以带来舒适。我甚至能从那茶色的阳光中闻到淡淡的清香。

安逸的白茶般的黄昏,今年夏天还是第一次见呢。

安逸的白茶般的黄昏。

白茶般的黄昏。

啊啊,我想起来了。

要是不再回忆起就好了。

哈哈哈。

我环视沉浸在夕阳光中悠闲的爸爸和妈妈,沉浸在夕阳光中的厨房、餐厅、客厅。

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着。

有趣。重复的夏日,究竟持续了多久呢?

去年冬天全家去北方滑雪的记忆,中学毕业假期里和九相识的记忆,上课时和同桌在课桌上偷偷涂鸦的记忆,小学的时候因为故乡的外婆过世而整整哭了三天的记忆,幼儿园总是被教室门框绊倒的记忆……

全是被杜撰出来的。

哼哼。

呵呵。

哈哈。

最强的魔法也无法逃脱的小说世界,我正身处其中啊!

是我搞错了吧。嗯,肯定是一不小心搞错了。哪有可能在什么小说世界里呢?错觉错觉。魔法什么的都是昨天晚上的一场梦而已吧,毕竟睡了这么久,作了场很长很长的梦也不是没有可能嘛。哈哈,真是睡糊涂了呀。夏天哪里可能一直重复呢?时间是线性的。说什么循环时间的家伙根本不配当科学家!真是的,吓我一跳。错觉错觉,还是准备吃晚饭吧。不,对我而言应该是早饭才对。

但是九呢?

她手上那个足以和作者对话的手机又是怎么回事?

唯一的矛盾。

我的好朋友,九——

真恶心。

恶心。

和她相处的经历只是编写出来的假物。

关于和她的友谊只是捏造出来的垃圾。

就是这个和我一样,虚假的家伙,却能轻易证明世界也是虚假的。

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分明只是一团墨水。

只是一团墨水,那杀了不就好了?

杀了九,世上就不存在矛盾了。没有矛盾,无法证伪,那么一切都会回到真实。

拜托了,九,让我杀了你吧。

墨水是不会感觉痛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