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个人?”

“是的。他们登陆时很谨慎,不过在偷过哨塔时触发了隔离区附近的警报,被我们发现了。”

菲奥娜露出喜忧参半的表情迟钝地点点头——老实说此刻她还无法猜透对方的身份。

侍从一声令下,穿着囚服的囚兵们便押着两名犯人进入接待室。那个打扮犹如叛国贼的日本人也是死在这里,看来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了。

“混蛋、放开我…………!”

“喂喂、别白费力气了……再怎么挣扎也是没用的!!”

“爸爸、好痛啊…………”

大门被徐徐推开,戴着手铐、双臂反剪的如同父女样子的二人被佣兵们粗暴地推倒在地。

“………………爸爸,为什么……?”

女孩瘫倒在地,试图用下巴摩擦地面以接近父亲,却被身边的士兵一脚踢中小腹。

“喂、老实点”

怒上心头的阿道夫奋力反抗,却被更多的士兵推搡着压制住。

“求求………求求你们了!

擅自跟踪你们是我的错、要杀要剐都随便你们…………拜托请放过我的女儿!她是无罪的!”

菲奥娜抱住胸部,用怪异的神色盯着眼前的偷渡者们。几分钟后,她深深地垂下脑袋,发出诡笑:

“呵呵呵呵…………真是被小看了呢。”

她侧着脑袋从怀里掏出爱枪,瞄准父女的头部连开数枪。

“……噫……!?”

不只是身边的侍从与士兵,连里德和莫尼卡也大吃一惊。

“东京KMSH的始作俑者…………不,不,不,

现在应该称你为【Rubikscube】才对吧。为什么要插手我们的事?”

似乎是带着绝对的自信,菲奥娜颇为嘲讽地用枪把叩着尸体的额头。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本应死去的少女,如僵尸一般扭曲地抬起了头。

“欸…………这么快就失败了呢。”即使额头上的空洞不断渗出血液,但少女轻快的声响却并未停下。

“明明我还特意控制了一下演技的说。不过,到底是哪里露馅了?”

“你的气场一点也没变过啊,白痴。我们几个拜你所赐差点成佛了,忘记了吗?

……我已经查过了,所谓阿道夫女儿其实是他战友的遗孀吧。虽然那个雇佣兵称她为女儿,但孩子却不买账。上次见面时也未见你们有多亲昵,她也没说过一句话……”

说罢,菲奥娜便抬起脚跟、狠狠地践踏着疑似阿道夫尸体的东西。

“【爸爸】是吧…………恐怕这是你的幻想吧。失去了双亲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信任你这种邋遢的废物大叔?给我清醒点啊垃圾!”

似乎对那种天真的想法无比鄙夷,她更加用力地踩着阿道夫的脑袋,一次又一次——反正又不是活人。

“给我放尊重点。”

躯体伸出了健壮的手,一把捏住了菲奥娜袭来的脚踝。

“那个大叔做的事情,既不是幻想亦不是邪恶。即使我们彼此厌恶,但为拯救公主大人而联手的骑士战争、却绝不会输————”

这次又换做是阿道夫的声音了。

“听着真假。呕哦、呕哦…………恶心得我都快吐了。”

“【远景魔术】————解除”

“嗯?”

大量的蓝色幽光犹如浪潮一般,从父女的身体上喷发。那是人类视觉无法承受的亮光,菲奥娜被迫紧闭双眼。

“呃……可恶,怎么回事?”

“嚓”

下颚处传来冰凉的触感。

倒在地上的阿道夫与女孩,化作了被反剪的双手褪去义务的赤裸男人。看来所谓的入侵者渗透得相当成功啊,假的侍从出现开始,便只有骗局与替身而已。

莫尼卡和里德倒是真的——只是,这两个家伙也被惊得不轻,向看怪物一样注视着自己。

【不对……】

他们看着的不是自己。菲奥娜惊愕地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微微向下瞄着——

“别动。”

这次,是一个浑厚如魔力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Misdirection哟,没想到吧。”

露出狰狞且气息阴森的小丑面具,那副体态庞大的非人类生物——Knight,在这个空间内徐徐浮现。他正是操纵视觉与幻术的丑陋巨汉,其名为Rubikscube。

其锋利尖锐的双重钢爪,充满威慑地抵住了菲奥娜的后颈。

“……你想干什么?”

“把Dragonbla、…………呃,把池鲤鲋龙一给我还回来、你这疯女人。”

在读到龙一的骑士代号时,Rubikscube的声音像是尴尬地咬到了舌头。

与身为Knight且擅长潜入作战的尾长谷千云不同,正牌的阿道夫选择了从人员防守稀松的下水管道入手,以攀爬渗透的方式进入月见姬岛的地下。

用蛮力破坏了下水道的封盖,他顺着水流的流向发现了偏上层的微光。顺着光芒逐步攀越到上面,双眼被旋转的光圈刺得发痛——

“哦………这里的地下居然是这样的。”

这种武装要塞到底是怎么创造的啊。庞大的建材与人工开支,使用了巧夺天工的技艺,甚至克服了溶洞原本的湿滑状态,将大量复杂的建筑基底稳固地扎根于岩壁之上。

此处俨然形成了浮在半空的多层环状工事。它既可以化作枪弹的巨盾,也能成为利刃汇集的暴雨。

是的。这个地下空穴的内壁,居然隐藏了相当人数的武装人员。他们全部分配在巨穴侧臂的移动型武装厢里,以水轨与铁廊作为移动路径,重重包围并监视着这个地方。

看来,这里关押着一个特级罪犯。

“嗡——————嗡呜——————”

似乎是被热量监控装置察觉到了自身的存在,阿道夫刚躲入铁廊,凌厉的警报声便响了起来。

“有侵入者……!!”

几座武装厢的外防御门慢慢开启,里面涌出了大量的囚兵。一眼望去,佣兵们犹如黑压压的乌云翻滚而来。

他们荷枪实弹、装备精良,连躯干上也装备着厚重的防护外甲,很难想象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可恶,没办法……!”

阿道夫果断持起胸前的冲锋枪,一骨碌滚到附近的障碍物后、手段娴熟地开枪迎战。

大量的子弹以可怕的势头倾泻而来,夺命的飞弹与碎片从阿道夫的耳边飞快划过。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还有,根据空气中的弹道走向,可以判断许多人的位置。阿道夫隐蔽自己庞大的身形,在掩体后发动了小规模的扫射反击。

随着惨叫声的持续增加,终于产生了足够逃跑的空隙。敌人太多了,只能采取边打边撤的战术。

“好……!”

扔出了几枚手榴弹后,阿道夫借着爆炸的烟雾迅速逃离廊道。

“喂、他在那边!”

“别想逃、可恶的侵入者————!!”

但无论向哪个方向逃,也止不住敌人泉涌般的追杀。

【又是这样…………一如既往为了目的杀害不认识的人…………】

不知为何脚边经过的尸体越积越多。有的尸体甚至从头顶上坠落而下,坠入脚下那片无尽的深渊。

阿道夫意识到,只是自己的身体在做出反应而已。不抵抗就会死,这是任何一个战场都存在的铁律。

可是…………

“一上来就发动猛烈攻击……………为什么,连通融的时间都不肯给我呢……?”

简直是搏命的追杀,没有逮捕或劝降的说辞,他们完全是要自己消失在这阴霾之地。

很快,最后一个能够藏身的掩体被子弹摧残得破烂狭窄,已无法容身。实在是无险可守了。

“哇啊……!!”

他的脚下猛地一滑,腰部在慌乱中发出闷响,接着身体踉跄着摔倒在地。

但子弹近到足以接近到摩擦眉心的程度———为了求生,他只得继续向偏离弹道的方向飞速翻滚。

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湿滑了许多,身体漫上了冰冷的潮湿感。

“那是…………!!”

在濒临晕眩的旋转视线里,不远处诸多水轨边缘的排水管道——以漩涡的气势飞流而下,但却听不到水流滴溅的回声。

恐怕那些水的终点正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虚无。和之前的廊道管道不同,这边可没有什么合适的落脚处,摔下去必死无疑。

“……喝!”

他用枪托插入地面,如急刹车一般停止了翻滚。头向一侧一歪,视线内便映入更加幽暗的深处…………

死亡的边界里与自己的脸只有几公分的间距。

“好险…………这个深穴感觉很不妙。难道……”

就在他苦思困惑之际——

脑海里jingl竟突然映照出过去的记忆。

战乱的少年时代、作为佣兵的第一次杀人,同伴的死……

【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种时候会想起这些是怎么回事…………??】

他既感到恐惧,有又很怀念。明明是第一次到来……

不,这和身处何方关联不大。人生本就是一场浩大的旅程,只是即将到达终点站时、不肯忘怀罢了。

“…………”

在阿道夫愣神的片刻,另一侧却传来了囚兵们匆忙的脚步声——

“找到他了、在那里……!”

“喂————全体、停止前进!”

他扶起水轨旁的护手,举起枪艰难地做出射击姿势。

“切……!”

“射击……!!”

子弹再次密集扫射而来,但却被阿道夫的鲤鱼打挺式闪避完美地躲过了。

“啊啊…………该死、疼死了……!!”

唯一不完美的就是腰伤了,阿道夫呲牙咧嘴地发出尖叫,顺手从腰间掏出了催泪弹及烟雾弹————向子弹袭来的方向,如流星坠地一般地甩出。不出所料,对面的大范围扫射被迫中止。

“视线受到阻碍、无法判明敌方位置!”

“……不要慌!死守这里、不让他通行即可。反正掉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下意识地扶着扭伤的腰部,阿道夫一瘸一拐地朝着目标前进。自敌人的声音里,可以确信成功搅扰了敌军视线,并获得暂时的安全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迅速跑至就近的观测口,憋足了气朝黑暗中心用力地呼喊着:

“龙一殿下————!你在这里吗?!

在的话、能否回应一下——————!?”

然而他没等到他希望的回应。除了一点湿润的碎屑坠入暗中、发出微弱的声响,整个巨井完全是一片死寂。

“够………………了……………………”

雾气似乎被某种可怕的气场刺穿。

一个仅穿着紧身衣的壮汉大步向前,其踩踏的金属地面产生了轻微的凹陷。他那沉重且迟滞的口音,宛如一头在沉默中逐渐狂暴的犀牛。

“你、难道是……?”

阿道夫眯着眼睛端详着这位不速之客。

衣服布料亦无法遮掩的矫健肌肉与魁梧高大的身躯,以及一脸阴沉狠辣的神色。

“查德…………赤凯。”

他彻底傻眼了,手中的备用枪支掉在地上滚了一圈、坠入深渊。

查德·奥尔巴·赤凯。自称【十方天魔】的小队里实际上的第二位武力担当。曾经在任务中空手打死数只棕熊的世纪怪人,亦被称之为【世界级的士兵】。

即使是放在现在的地下杀手界,也是名号依旧能排得上前十的存在。相比之下,自己就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佣兵,和这种人斗怎么都没有胜算。

“不许……………………再…………杀害,同伴…………”

他的双目中迸射出激烈的怒火,抬起手指着自己。

“嗯…?”

“此地…………你的…………葬身之地。”

阿道夫轻轻摇摆双手,做出类似投降的动作——

“这样啊…………我知道了。

那么,在动手之前————可以告诉我龙一殿下和你们的渊源吗?算是在下前往冥府的饯别礼…………”

“…………”

“……………………………………”

查德撇着嘴,低头沉思。

像是在做着艰难决定一般,他的脸颊微微鼓起,似乎是嘴里的舌头不断搅拌着牙齿。

难道是无法决定讲述的【内容】,因而深感不安、才地做出那种焦躁般的行为?

“太难了………………”

过了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亲自打断了这沉默的阴霾。

……对了。有传言说这位士兵患有严重的结巴,很难和人正常交流。看来这是真的了?

“也是呢,抱歉。”

阿道夫尬笑着挠挠头,老实地点头谢罪。

“去,死吧…………!”

用拇指悄悄抹去了脸上的汗珠,查德以惊人的速度扑向阿道夫——

“喝啊……!!”

阿道夫果断地丢掉枪支、以肘击抵住了飞扑的肉身。

这是属于男人间的单挑。是艺术!

关节瞬间迎来了密集的酸麻感,对方的腹肌仿佛是一面钢铁修筑的厚壁。

没等反应,接着便是自己的腰被双臂狠狠地钳制、扭伤的苦楚如分裂神经一般层叠加深——

“啊嗷嗷嗷嗷嗷嗷——————我的、我的腰啊……!!”

阿道夫发出了煎熬的惨叫,接着飞快地使着双臂支撑地面、防止失衡的身体坠地以伤到大脑。

只是,那种程度的抵抗很快被看穿了。

“嚯————!”

查德以一只手压住了阿道夫的背部,接着双腿向底部一蹬————阿道夫受到沉重一击、向深渊的死地滚落而去。

“可恶……!”

阿道夫从胸口的备用口袋里迅速抽出匕首,正握并以尖刃刺穿地面。在强大的阻力压制下,他终于在逼近悬崖不足一米处停滞住了。

【何等刚勇的蛮力!这种难以逾越的速度与力量,真不愧是…………!】

阿道夫想要夸赞对方,可是自己的嘴里却发不出声了。碎掉的牙齿和涓涓而流的淤血从鼻孔、嘴里渗漏而出,眼前也出现了蓝紫色的幻觉。

“叫你…………去死……!”

似乎是被怪物附身的查德,再次向阿道夫扑来。只是,这次他似乎打错了算盘。对于战场经验丰富的阿道夫而言,同样的战术或招式不能使用第二次。

阿道夫委曲胸腹,接着将力量压缩至手臂——

“呼啦————!”

凭靠多年的杀人经验,他把握好尺度向逼近的肉弹顶起了一发泰式撬肘。

“嘭……!”

一记沉闷的响声。肘击击碎了查德下巴,他的眼前亦爆发了惨淡的白蓝炫光。

在地上狼狈爬起后,他有如发泄般狠狠揍了地面一拳:

“混,蛋…………!!”

查德费力地咒骂着敌人。他不敢再小瞧这个能够伤到自己的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依靠直觉,并以强大的力道碾压对方……

但被人发觉了破绽所在,目前也只能勉强做到拳拳相碰。

“哈…………!!”

他再次冲了上去。交锋相错的拳、掌、踢技,两人在宛如风雷暴动的攻势间互有胜负,彼此身上的淤青也逐渐增加。

在拉锯战一般的脚步移动下,地面出现了坑洼不平的坑洞。

然而——

壮汉们鏖战正酣之时,一个潜伏于暗流内的枪口微微一动——

“砰…………!!”

罪恶的枪声响起。

阿道夫下意识地做出躲避的动作,但头部却因强烈的惯性左右摇晃。一切都太迟了。

惨淡的液体铺天盖地自上方滑落,视线在冰冷与衰弱的意识里逐渐陷入浑噩的漆黑。

他终于明白了,刚刚那些想法出现的真实理由。

死亡前预告。大概人类的第六感能够发挥出的极限,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但是,却绝对改变不了结局;所谓的走马灯简直是针对人性弱点而特别创造出来的诅咒,是无可避免的、最悲惨的惩罚。

额头上的弹孔失控地喷射着血液,而他的面部似乎更加放松了,身体也痉挛着向后跌去。受到惯性的影响,他粗壮的双腿不住地后退、最终悬空。

“…………喂!”

惊讶的查德试图向前挺进并抓住对方的手,但没能成功。

那个以一敌百的凶悍男人,最终从悬崖上跌落,陷入无尽的谷底。

查德吐了一口粘痰,向身后的囚兵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上一层的铁廊。

“我…………不记得…………

有…………狙击的…………命令…………!”

“是…………谁!?”

即使语气异常笨拙,但对于囚兵们而言依旧是严厉的责问。

手像沉入了深海一般,向空无一物的虚无空间内四处乱抓。

【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无法瞑目但却临近沉睡的阿道夫。

痛苦,寒冷,落寞…………任何有关意识的东西,都在逐渐模糊。那就像一幅沁入水中的油画一般,即将软化、粉碎。

【我,要死了吗】

【好冷。是在坠落吗,这副碍事的身体……】

【不,现在怎么都不重要了。】

“嗖嗖————”

一条灵活如触手的绷带,迅速缠住了他的左腕。

想抵消这股巨大的压力,还需花费些功夫。不过,绷带虽已经被拉扯得变形了,却并没有被撕裂。

克服了冲击力并摇摆了几圈后,沉重的阿道夫最终稳稳地停在空中。

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匿在环形内壁凹陷的底槽之上———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缓缓睁开,观察着濒死的阿道夫。

“………………”

“……!”

“…………原来如此。这样啊。”

即使是那双眼睛,也有无法洞察、无法看穿的事物存在。但即使眼睛看不到,却能感受到一丝空气中的微瑕——

在任谁也无法察觉到的领域内。

阿道夫的意识世界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嗯?……这里…………”

空气中流动着的异样的颗粒物。很明显,这里不是自己所能够理解的地方。

最起码身体的浮空就够令人胆颤了。

“……?”

我死了吗?

为什么大脑还能够运作…………刚刚的睡衣也全部消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发觉自己说话时,嘴唇似乎并没有动。

明明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道带着圣洁气息的白光——

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照映的正是已经重伤的自己。

身体既破烂又肮脏,硕大的脑袋也被子弹打穿,空洞里还流着血。怎么看都是无法挽救的状态了吧。

“簌簌簌簌簌簌————”

如温泉流水般的声音划过耳边之时,光镜消失不见。

“欸…………是谁?”

他突然意识到——头顶的后方有人。

这个人在观察着,已经死去的自己。

“能否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应该已经死了……”

“……你觉得呢?”

那是个孩子的声音。声音很慢,但却有种高贵而不可接近的气息。

阿道夫的瞳孔里逐渐倒映出纯洁的白色————也许是感受到了震撼的美,他惊讶无比地张大了嘴巴。

数十分钟前——

熟悉的冰冷之物,以不可思议的形式无比精准地刺穿了心脏。

非血液与血液的粒子在矛盾的漩涡内互相冲突,使近人类的躯壳在黑暗的世界里发狂地嘶鸣。

那理应是我的【身体】,但我却很难感到疼痛。

这虚假的躯壳仿佛是一个徘徊在轮回之中的婴儿,无法发声,无法抗拒,只能等待着命运之剑的宣判。

【没用的】

……感觉到了。

源自脑海深处——另一个嫌弃般的呼声。

【你也已经受够了吧。这种……】

【人类………每次造孽的是他们,每次坏了事情的又是他们!】

【又是…………该死的人类!】

冷酷的理性遏制了属于萌芽中的温热,被压抑的疯狂最终促使这个神智混乱的诡谲世界开始坍塌。

外面的世界维持着仅有数秒,但内里世界的时间流动却极其缓慢。

————这绝非是妄言。

从我记事时起,便依靠着这种可感知到危险的直觉保护自己。当然,这种能力可根据我的现状及生理需求随意调整。

所以,现在还能和她再说说话。这种奢求应该是可以被满足的吧。

原来活着,即是不可解的痛苦谜题。

被称作疼痛的药物长久地浸泡着,精神便腐烂成为一滩血水,最后彻底麻木。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封闭的,赤红的,黑暗的。

我用封闭所有感觉与感官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世界选择忽视我的所有,我也无视着周围的一切。

毕竟————

和我有接触过的人,都会遭受【不幸】。不论我是否记得其中的一两个人,在记忆的一角,他们也很快死掉了。还有……

当我好不容易、抓住了其中的一根稻草时,她却对我说:

【抱歉——请你活下去。】

你这无耻的骗子。

你接近了我,

你接受了我,

你给了我存在的理由,

你让我感受到了那种奇妙而复杂,炙热又冰冷的,从未有过的【感情】…………

你就是我的全部。可即使是你,还是熬不过世事无常,人间生死。

为什么你是个人类?为什么你又会死于人类之手?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把这颗星球的所有人类都屠戮干净、以祭奠你的灵魂。

什么?你叫我不要那么做?

你又是这样。即使命运陨落,也想努力保护所有的人———你是为了守护生命,还是为了你所认可的、人类根本就不存在的那点善意?

就我所知那根本就是概念性的东西,人类和自己宣称的种族不同,创造的灾难与罪恶罄竹难书。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在这个世界的你是会呼吸的,会活动的,是活生生的抱着我的那个…………过去的瑕音。

我宁愿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够了。”

瑕音那纤细柔软的手指并拢,形成了一把手刀。她用这把手刀轻轻地敲打着龙一的额头,以此打断了她那喃喃无休的梦话。

然而身体沦为幼童的龙一,于朦胧之间已躺在瑕音的膝枕上。此刻的她像个真正的孩子,惧怕着迷茫与无助、恐惧现实的同时,尽情地依赖着自己的爱人。

“……好久没说这么多了。抱歉。”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吧,龙一君。”

是啊。

目前的住所是社务所附近的房屋。只要静下心来,从此处抬头遥望那窗外——

权现造风格的深红色神殿,豪华且不羁的气派建筑。

仿佛令神灵深感愤怒,一股奇诡且未知的力量将神社本殿内的事物全部冲散、毁灭。如极光一般美好绚丽的色彩夹杂着各种不可思议的景象,从几个方位撕裂着空白的天空——

远处的参道和鸟居变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状,像水中的倒影一般凌乱模糊。

两条脱离了石座的狛犬活了过来,像真的动物一般趴在手水舍边上互相撕咬吠叫。

拜殿与本殿之间被大量的注连绳包围绑缚着,建筑似乎化作了封印恶魔所用的巨大棺椁。

……终于明白,这不协调之处在哪里了。

真正的九重塔家的神社,绝不可能和世俗的神社一般显得庸俗且脱离美感。或者说,自己从未见过瑕音的老家——理所当然、这些建筑都是从自己的记忆里抽取出的片面之物。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记忆里的拼合物。这里,什么都没有。”

少女咬着嘴唇,神情愈加落寞。用这双眼所窥探到的水中之月,令她的胸口压抑疼痛不已。

一切都曾在记忆的斑点中留下些许痕迹,所以在空间崩溃的先兆中变得混乱,并逐步瓦解。然而…………自己早就沉浸在了这个令人心安的虚假世界。正因从未涉足过九重塔的神社,所以才会产生这些不可靠的幻觉吧。

“瑕音……!”

看到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瑕音,龙一发出惊愕的声音。明明没听到任何一点脚步声。

“……嗯?怎么啦?”

果然,瑕音的身上也隐约出现那种不详的光。即使是这里,也在被空间的裂痕蚕食破坏。

龙一犹豫不定,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去。

……该开口吗?

亲手毁了她?亦或是毁了这个世界?

这种事到底还要经历几次、才会结束啊?!

“一切皆无………所以,你知道答案了吗?”

瑕音沉稳柔和地跪坐在龙一的身前,扶正了她的脑袋。

她的笑有如深邃幽美的海洋,其深处藏有一股包容万物的魔力。

美丽的面庞与纯粹动容的姿态,好似不属于人间、仅存在于天国的神之物。

愈是看着便愈想得到,愈是看着便愈加不想失去…………

被那种感情所俘虏的瞬间,龙一的鼻孔齐刷刷地流出血液,呼吸变得愈加紊乱。

仿佛是感受到了,连心脏也嘭嗵嘭嗵地发出响声,接着便狂乱地沸腾起来了。

好疼。

就这么不动下去也好。不希望时间继续流逝。

哪怕………就这么继续一会儿也好。

随着两人的视线慢慢相交,龙一的脸颊像熟透的红色果实一般发热、发亮。

“…………不要。”

“为什么?”

“我说了,别离开我。”

被感性吞噬殆尽的少女,以蛮力扑向瑕音并紧紧拽住她的领口。

“唔……!”

“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没有你的世界、我受够了…………!”

双臂的力道无法控制,包拢压缩的空间几乎能令人窒息。

“龙、一君…………打算、逃避吗?”

那虚弱无力的声音,却很轻易地刺激到了此刻龙一那脆弱敏感的神经。她发出了不甘而痛彻心扉的咆吼、争辩着:

“逃避的…………

明明是你吧!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离我而去啊———?!”

头颅仿佛渗漏着汁液的脆弱之果,赤红的液体从龙一的双眼、鼻孔、嘴角蠕动着爬出。

这些都无法阻止龙一发狂的诘问,即使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即使再怎么抱怨、悔恨,所爱之人的悲壮命运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是你给了我存在的意义…………我只有你啊!

我·的·生·命,我·的·幸·福…………

连我·的·名·字都是你起的!

明明约定好一起逃出去、约定好一起活下去的…………在最后的最后,你却什么都没有做就死了…………!!”

“………对不起。”

瑕音怔怔地俯视着悲痛的少女,喉咙里挤出微弱的低喃。

镇静的假面被剥去,她那安详的面孔涌入了几分不安与愧疚。

龙一还记得这个表情。那是埋藏在记忆里的死角,自己深爱的人————

临死前,那一脸满足却留有遗憾的表情。

“啊…………”

龙一发出惊惧的声音,放开了瑕音的领口。

“为什么……”

【瑕音】并不属于这里。似乎连她本人也明白这一点。

现在,连她的身体边缘也在被空间逐步分解破坏,宛如一副被烈火灼烧的凄美绘卷。

龙一的表情逐渐被漆黑的绝望侵蚀。她无力地跪在地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咳嗽及干呕声。

半响,她擦掉了嘴边的秽物,喃喃地低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

这种怪异的世界会出现,全是因为我的脆弱…………”

瑕音抚摸着脸上的泪珠,摇了摇头。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大踏步地脱离了那缠绕在身体周围的诅咒般的火焰。

“……任谁都会对爱人的逝去感到悲伤。即使那是人类的弱点,但正是那份脆弱才支撑着人性的强大。就像现在的你———不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迷茫,逐渐接受人类的想法…………

这不是个很好的开始吗。”

即使身体千疮百孔,她还是毫不犹豫走到了少女身边。

“瑕音,你…………?”

龙一露出复杂的神情————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

自己的猜测再次被否认。而瑕音的嘴角绽放着饱经风霜后的小戏谑,也许她并不是单纯的幻影。

“……逝去的亡灵,就不能拥有思念的力量吗?”

她如此解释着。

“我………我和瑕音不同,没有自己的【心】。

也许在某一天,我也会被这世界的沉重负担拖垮、迷失自己…………”

“想拯救你的人,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瑕音轻抚着龙一的脸颊,莞尔一笑。

“……真的吗?”

“嗯。还有……

我不会看错你的,龙一君。

我再说一次————你既是Knight,又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你所拥有的那独一无二的存在意义并非是力量,而是你自己的意志本身。”

“我的…………意志。”

冰蓝色的瞳孔微微一亮。龙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慢慢理解了

【对了………为什么我会忘记呢。】

【我…………并不是孤身一人。力量也好,宿命也罢………都是可以改变的事物。】

【这些,瑕音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把一切都托付给我。】

现在才听到这些话,是否太晚了?还有…………

“时间不多了。我真的很想和龙一君再聊一会儿,真的……”

她的身体轮廓已经模糊不清,在脆弱的空间夹层中像紊乱的电波一般被轻易撕裂。

胸口在隐隐作痛。与之前不同的是,在锋利的痛感蚕食心脏的同时——龙一清晰地感受到肢体躯干的快速成长。

在恢复成自己原本的身体吗。

“已经……足够了。”

龙一捂住胸口,很肯定地点头说道。

“伤不要紧吗?”

“人类伤不了我。”

“……这样啊。”

“真的,不想醒来。即使这一切都是假的…………”

头脑内涌入冰凉的预感。到了该分离的时间了。

不……不是的。

现在应该要做的事,即是战———没有失魂落魄的时间了。

“不。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龙一赫然摒住呼吸,接着笨拙地吸气再吐气,最后放松面部。

看着一点点泯灭于纯白虚空的爱人……………她尝试学习她的表情,露出一个普通自信的微笑———却怎么也做不到。

面部的僵硬早就习以为常。

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压,龙一只有用力点点头,将眼里发亮的泪水用力含住。

为了维持那个约定。为了保护她的后代。

在玉子的面前,我只是她姐姐,以及一个普通高中生。

而在她背后,她看不到的地方…………

我即是Knight。

“我也是,龙一君。”

瑕音露出满足的微笑。直至复杂密集的裂痕将她的脸完全切割、掩盖。

整个空间被复杂的裂痕所彻底覆盖,形成了一个如繁星炫烂的闪烁结界。

“嗯…………”

在微闭双目、发出呻吟声的同时,剧烈的爆炸声与无节奏的机械杂音粗莽地捅入龙一的脑海。

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只有自己混乱的呼吸声和机械版块时不时移动摩擦的杂音。

宛如刑罚一般的漫长过程,却令自己体验了一个满是真实感的梦境。

眼里映入了滚动着红色字母的凹面屏。字母的红光离得太近,很好想象控制着头部的是一个类似头盔的封闭物。

“唔。嗯唔…………唔唔?!”

龙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被迫张大的嘴里抵着圆球般巨大湿滑的障碍物。

是……那个吗?

【可恶……!】

颌骨稍一用力,锋利的牙齿便将嘴里的球状物切裂、直至化作碎片。

“咳、咳咳咳…………呸、呸”

剧烈的咳嗽声引发了连锁反应,头顶的隔层外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声音所惊觉,发出了嗡嗡的噪声。

【这里、有监控探头……?】

好在这个密封的空间里完全没有照明,那些摄像眼只是单纯移动了镜头而已。

龙一尽量集中现有的精力,通过敏锐的感知能力洞悉了这个空间的一切。

被锁住的先是嘴巴,接着是四肢…………还有受伤的身体,以及深深刺穿胸口的什么东西。

不过,现在还是很难动弹。已经干涸的唾液、汗液,尿液以及血…………身体已经在粘稠与恶臭的地狱里被禁锢了许久。

身体………已经遭受一定的创伤,因此不能随便驱使血液转为硬化的防御态。

虽然不知道始作俑者的真面目,但有胆子监禁自己的存在…………面对这种对手不得不小心点了。

“什么…………呜噢…………!”

刚打算做些什么,头部便痉挛般地向后仰着,接着抽搐起来。大脑仿佛被数根冰凉的钢针刺穿,强烈的干呕感险些将胃里所剩不多的食物残渣翻倒出来。

“呕呕…………

头、好痛…………喉咙里好像灌了烈酒啊………呕呕~~”

感觉咽喉处早已形成了干肿的裂块,已经渴得快要冒烟了。真想喝点什么。

“嗯……”

龙一用力向左偏了下脑袋,用额头摩擦着头盔内部,在边缘处尽量向远方伸出舌头。当舌尖与溃烂的肌肤触感相撞时,她果断地向那个方向伸嘴、才勉强咬住了自己的肩头。

【好臭、好咸…………不过…………】

【使用这个[罪涅]的话…………到底、会恢复一点吧……】

喉部微微起隆着,咕哩咕哩地吸入了味道微妙的液体。被切割的肉体组织,以接近液体的状态慢慢堆积、压缩并逐渐聚合,直至恢复成原来的状态。

只有胸部…………那股压抑沉重的痛觉,始终无法消散。到底是受了什么程度的伤?

龙一忍受脖颈弯曲压迫的酸痛,将双眼睁大到极限;冰蓝色的瞳孔终于微微发亮。

“……咦?”

看清了那东西的所在,她差点叫出声来。

那把插在胸口的刀,居然是————【亚戈撒尔】。

形影不离的爱刀居然背叛了主人,穿透了要害…………

“不…………不对。”

确实感到了身体的不适,但这具身体的疼痛和悸动,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察觉到了现实存在的不协调之处————因与自己认知不符而产生的严重误差,使得龙一不知不觉地小声碎碎念起来。

“我的意识…………居然还能存在。远远没达到我所知的【封印】的程度…………

总之…………最好利用这种状况,同时也不被监视者察觉偷偷离开这里…………”

胸口感觉到了微妙的能量流动。原来是剑刃以极其微弱的共振,回应着自己的呼唤。

【还有,居然没在剑身上动手脚吗…………很好。】

她紧闭双眼犹豫了一会儿。

以隐秘的方式摆脱了左手的镣铐后,她伸出了那只异常湿滑的手、轻抚剑的刃部。

“【龙刃·亚戈撒尔】。能听到我的呼唤吗——”

剑刃的共振愈加强烈。

“继续…………继续刺穿我的身躯吧。快!”

卵的防护外壁被锋利的黑色波动刺穿。大量湿润的液体从创口处喷溅而出,紧接着被巨大的动力影响着向壁面无规则地扩散。

一道身影自裂痕逐渐扩大的空洞里滑出,接着以下坠的机械卵为踏板,向周围的岩壁纵身一跃。

“噢啊啊啊啊啊…………!”

龙一选择了孤注一掷的惊险举动————她以潮湿的双手紧握刺穿胸口的剑刃,以身后的刃部为支点,背对着形状怪异的石笋群猛地一靠。

“咕呜……!”

胸部在强烈的运动振幅过程中发出极度不妙的声音。

大概剑已经刺中了目标…………只是,用双手及脆弱的心脏作为支点非常不妙。

脏器受到的损伤有如烈火烧灼一般。被那剧烈的疼痛所支配的瞬间,龙一的身体反应缓缓停止。

双手早已变得冰凉,颤抖的呼吸与可怕的心跳几乎夺走了少女的神韵。嘴角亦滴落着腐臭的液体。

而伤口处流淌滴溅的大量血液,也在水流的冲刷下滑落至脚下不远处的灰白色水槽。

“可恶…………!!”

除了视线勉强可以触及的地下水系统以外,脚底只有一片漆黑。

碎裂的石笋在冲击中朝黑洞坠下,竟没有一点回音。

【如果…………可以摆脱这把武器的话,一定能恢复伤口…………但…………】

“喂,你有听到吗…………好像有奇怪的呼吸声。”

“什么啊,只是水流的声音吧。总之,我们的任务是集中精力收拾那个侵入者…………”

头顶传来了人类的声音。

还有……

隐约能听到像是械斗与爆炸的混乱杂音,夹杂着人们的哀鸣。

龙一仰望顶上,发现大多是遮蔽了视野的环状廊道。这样也好,至少现在的自己不会被轻易发现。

时不时会有从上面摔落而此的人,撞击至持续移动的机械管道旁、最终坠落消失。

“混乱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虽然对目前的事态相当迷惑,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处理目前的险境。

手无法承受过度湿滑的岩壁,身体也因失去支点而逐渐下滑。不只是这潮湿环境难以攀爬,龙一身体在逃离时、也沾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浓厚粘膜。

胸口的剑也十分碍事,但在缓慢下滑的过程中也无暇顾及。

“只能这样了…………喝啊!”

将手摆出手刀的形状,并附着了一层黑色的锋利波动。轻易地刺穿坚硬的石笋并直达岩壁深处后,依靠这个来之不易的着力点,龙一方才歇了口气。

终于逃出来了。

抽出了那把要命的剑并将其插在身边的岩壁上,用脚踩着剑柄以充当另一个立足点。调整好呼吸和状态,再次依靠吸取自己血液的方法逐步恢复肉体。

“总不能一直这样…………我得穿件衣服。绷带也维持不了太久………”

龙一的衣物已经被尽数剥光,身上剩下的只有一些沾满血迹的绷带。

“嗖————”

一个巨大的身躯刺破发出猛烈的声音,如导弹一般直冲黑洞。

“那个是……?”

虽然没有看清,但他的衣着颜色显然与刚才的那些人不同。

还有…………感知到了血液与魔力的涌动,正是谛阿厄存在的证明。

不由分说,龙一立刻解开了身上的绷带,捆上了石块并朝那个方向抛去。

“唰————咻!”

龙一被那股骤然增加的重量压得差点直不起腰。总之,勉强算是拉住了那家伙。

“嗯?”

一个奇怪的直觉占据了她的脑海。

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死掉了。但是…………

“………………原来如此。这样啊。”

死亡的过程被某种扭曲现实的事物所干涉、改变了既成事实的结果。那是已死去人类的身体,正在发生的根源性质变。

这一幕,即使走遍世界也极难得遇。龙一不得不集中十二分精神认真观察着。

光,诞生了。

“……现在把手举起来,照我说的话去做。”

“是,是…………”

被Rubikscube所挟持的菲奥娜清清喉咙,以慢吞吞的动作抬手做投降状—

这个过程中、她的小拇指悄无声息地钩住了腰间的针状物,如同清脆利落地拔下瓶盖一般微微一动。

“什么……?!”

骑士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空气中骇人的危险。不由得多想,Rubikscube以利爪飞速夺下了人质腰间散发着火药味的东西、接着狠狠推开菲奥娜。

是手榴弹。

“砰————!!”

火药的爆破使得人们陷入混乱,爆炸产生的气流将Knight迅速卷入其中。

“喂…………搞什么啊!?”

距离爆破点较近的菲奥娜也被波及、在混乱中被那股力量甩飞着、撞向房间的墙壁。

半响,莫尼卡与里德狂奔到她的身边,将其慢慢搀扶而起。

“老大、你没事吧!?”

“滚开”

菲奥娜的脸上不存有一丝生存的喜悦,只有跌入深渊的疯狂。她捂着脑袋发出孤狼般的低吼,用枪抵着烟雾慢慢从地上挣扎而起——

“…………我知道这点程度炸不死你。只不过身为人质的我太过累赘,所以嘛……”

她故作平淡地言语着,额头与嘴角处缓缓流出鲜血。

只是,那层烟雾的背后…………那个巨大的身影依旧存在。这种程度的爆炸,无法破坏Knight那厚重的外壳一丝一毫。

“臭女人,你病得不轻啊……”

Rubikscube踩烂了地面的弹体碎片,以愠怒的气势将火药粉末与烟雾震开。

“嗯?”

就在他伸出利爪,打算进一步采取行动的时候。

“………大叔也失败了啊。不过,多亏他我才能查到那女人的所在…………”

他怅然失意地停住了自己的手,摸着面具做出沉思状。

【在这种地方,无线电的通讯很有可能受到干扰…………因此在大叔身上留下了非常明显的新型发信器。

按计划一旦找到那女人就改变发信器的讯号的说。明明大闹了一番,现在却反倒没动静了。如果是被那些人抓住了,那发信器应该早就被破坏掉了。

大概,是碰巧逃脱出来的龙一找到了阿道夫的尸体吧。】

“嗡嗡…………”

一颗浮空的金色眼球从碎裂的窗户处飞进来,降落于Rubikscube的钢爪之上,并逐渐化作光点。

第三枚眼·普洛维顿斯之眼也捕捉到了——刚刚发生骚乱的地下现场。不过,出于对那个井的恐惧以及控制距离的限制,已经没法看得更远了。

既然已经找到了,就没必要和他们浪费时间。

“你们运气不错。我现在没心情陪你们玩了…………”

如此简单地发起傲慢的告别语后,Rubikscube后退了数步,身体渐渐被谛阿厄的能量包围。宛如颤抖的地狱火在黑暗中燃烧殆尽,他的身躯于可怕的耀光中魔性般地消失了。

“混蛋…………站住!!”

被耍得团团转的菲奥娜刚想冲过去,便被里德抓住了手腕阻止。

“不行!对方是Knight,所以很可能还有别的手段。”

“要去也不是不行。只是…………”

莫尼卡将手机屏幕怼到了菲奥娜的脸上——屏幕显示的地下区监控画面已经变得一团糟。各个区域几乎都充斥着硝烟、尸体与伤兵,战后秩序异常混乱。

“果然是………Abyss Eye的情况不对吗。快走……”

众人商议后便离开了被破坏的房间,前往走廊尽头处那个可以通向地下区域的特别电梯口。

狼狈地跟随着女人们的步伐,里德显得心烦意乱。对方似乎是急于寻找L龙,因此才放了自己一条生路。

【…………不妙啊。那个Knight真打算去Abyss Eye吗…………战局恶化的话,老大也许会在最后一刻玉石俱焚。】

【那些集装箱除了关押L龙、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一种不安的预感令他的额头流下冷汗。

电梯门开启了。一道昏暗朦胧的灯光打断了他的思考,将一个念头注入了他的脑海——

“啊嘞…………?”

里德再一次扯了女人们的后腿。他面色呆滞,一反常态靠在电梯门旁。

那种感觉就像是头顶被掀开、将混乱与疲惫的汁液一股脑倒入其中。身体虽然想要做出附和的动作,却不受大脑的控制;潜意识在强烈地关注着其他存在的【某种事物】。

这种异常发生的契机,里德自己也无法理解。

低吟的鸟啼。远处的轰鸣。似人非人的歌声。

窗外的阳光很奇怪。明明穿过了玻璃映照在地面,却总感觉阴沉沉的。

可是天上也没有半点乌云,并没有降雨的前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刺眼的、异常耀眼的白光。仿佛直视它的一瞬,双目便要遭受刺穿之刑。

……那是?那是什么?

鲱鱼罐头?电车?中子弹……?

危险。

“该死…………………

不能去那边!快停下!!”

那个瞬间,他宛若发狂。

他暴露出可怕的表情、一把擒住女人们的肩头,拼死往外一拉——

“轰隆——————!”

电梯所在的空间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便被一股压倒性的力量挤压变形。

【不是…………地震!!】

有什么更巨大的东西在坠落。里德的脑里刚刚飘过这个念头,后脑便遭到了飞来之物的袭击。

各个窗户与门框在冲击下迅速粉碎,廊道内的装饰物在空中泼洒、破碎。很快,连整个廊道也被随意地毁灭掉了。

神圣且威严的某个物体,于空中迸射辉光。

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璀璨景象。突如其来的耀光自地下涌出,形成一条不见尽头的天之柱。

视野被那道白光完整地一分为二,诸多城堡在膨胀的轰鸣声中逐渐崩毁。

地震,海啸,山体滑坡………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仿佛逢迎着那种所在,以神明般的威力扭曲着小岛的存在。灾变宛若波澜起伏的乐章,以其独特的音律进一步填补着这座小岛的空白。

直至模糊不清的圣光呈颗粒状消散以后,一道异常巨大的身影急坠于地。

“呜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的骇人景象,足以颠覆地面上渺小人类的认知。

当海浪般的巨量烟尘滚滚消散之时————

一匹巨大无比的白马映入眼帘。

重装防御的囚兵们纷纷从破碎疲惫的大地上艰难地爬起。

总算确认了彼此的通讯内容后,囚兵们以小队编制为单位,逐渐收缩了针对灾祸之物的临时包围圈。

“这……这是什么………?”

仰望。不停地仰望。

但由于自身太过微渺且弱小,面对那种超过一个次元机别的庞然巨物时,又无法探究其尽头。

那个生物…………到底有多高啊。

人们的眼神逐渐因恐慌而失神。那根本就不是人类可能征服的东西。

比城堡还要高耸许多的巨型生物————洁白而圣洁的战马。

“莫尼卡大人…………总、总部,听得到吗!?”

“——那个巨大的不明发光物体,接、接近中!!”

囚兵的队伍里不断有幸存的通讯人员试图呼叫主城堡的指挥室。但随着他们的目光不断转移,通讯很快便放弃了——

那匹巨型马坠落后产生的余波,早已将数座城堡华丽地摧毁。燃烧着的残垣断壁之后,是伤痕累累的空洞。仿佛一切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也许连堡垒的地基都被掀翻了。

战马发出低沉的呼吸声,接着不明所以地以马蹄刨地。

“呃啊……哦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铁蹄刚微妙地移动了几下,便将建筑物的碎块轻易搅到空中;其坠地之时、紧接着便爆发了新一轮的悲鸣。

“抱…………抱歉!”

马匹微微后退,嘴里发出了人类般的粗犷声响。

在这场突变的事故之中,【它】的意识也早已被不安、混乱与亢奋覆盖。

【这个视角是怎么回事…………?】

【城堡…………还有地面上的人都变得好小啊。那些集装箱变得像玩具一样】

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什么声音也变了?

这一切…………都很值得怀疑。不过在亲身体验了这种感觉后,其震撼之情无异于经历了古老的神话。

“这…………这个身体,这股从身体深处涌出的力量……!”

想要释放出来…………这股奇妙而深邃的力量。

它不由自主地仰天嘶叫,脊背处唰地展开灵活巨大的羽翼。

它感觉到了————自身之存在,乃是神圣而高洁的巨型马。

然而,在它脚下的人类,却对那种存在愈加恐惧。当意识逐渐接受了那荒诞的现实后,他们纷纷议论起来:

“难道是Devil……?但是…………”

“别傻了,那种可怕的威压以及巨大的身躯…………

上次在宇督宫市发生的恶魔灾害,据说铺天盖地的病毒传播导致了上千人感染,至今那些区域都是封锁状态…………如果真是Devil的话………”

“……我们应该早就被感染了,对吧?”

“嗯,至少正常对话是不可能的。”

“……Knight Holyunicorn(圣辉独角兽)。”

在士兵们身后默默出现的女人,沉着地发出宣告。

“这个声音——是菲奥娜大人!”

士兵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向首领的方向集中望去。

然而————女人狰狞的脸孔令人不寒而栗。那双流淌血泪的瞳仁,既没有接触任何人的视线,也没有一丝希望。

她的左手,握着一只污血淋漓的断臂。

十几分钟前,她被岛上临时成立的紧急搜救队从废墟里挖出。只是,那一层楼里被救出来的…………只·有·她而已。

她发疯地用手刨开厚重的墙壁与瓦砾,其姿态像一只觅食的野兽。可直到双手的指甲全部剥落,也没找着任何人。

查德。莫尼卡。查德。

最后是部下从碎裂的水槽底部,找出了一点和他们身份有关系的东西。是尸体的残骸。

“咣、咣…………”

菲奥娜用枪托敲着额头,强硬地将自己从回忆拉回现实。

处决那个万恶的仇敌之后…………原本还计划着规避可能出现的灾难,或者在事件风波前先遣散同伴们,以保一时太平。

不过现在,思考那些事情、已经失去意义了。

“全员……尽量做好最高防御的准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

她冷冷地发出命令。

“是……!”

【你是…………】

她归纳着头脑里残存的线索,颤抖地迈开步伐、接近巨物的前蹄。

直至靠近到能够被对方轻松一脚踩死的距离时,她的脚步自然地停下来。

“啊…………………………”

她慢慢抬起头。无视着因过度压迫而酸疼的颈肩关节,注视着那匹巨马钻石般闪烁晶莹的双目。

“大叔…………乖乖的陪你女儿不就好了。到底是为什么…………

来这种地方碍事?”

菲奥娜一眼便看破了对方的身份。那个名为阿道夫的雇佣兵大叔。

“你居然能发现啊………我的真实身份。”

“看过录像就大概猜到了。你也是个死缠烂打的角色。”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垂下马头回应道:

“那个时候……

你们和那个人的古怪交谈,实在很让人在意。”

无需怀疑,它指的自然是十方天魔与ZERO的秘密会面。

【是那时吗……和ZERO会面的时候…………】

菲奥娜发出残酷的冷笑,用手指指向一个熟悉的方向————

“哼…………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那里便是城堡下方埋藏的、在剧烈地震过程中,入口即将崩坏的地下深井Abyss Eye。

“…………抱歉,我不知道。”

“是Knight的坟墓。为了人类的未来,我要把你们这些巨大的祸患、一个一个全部肢解了丢进那口井里,

让你们的鲜血干涸,让你们的肉体承受比我的痛苦还惨烈一万倍的折磨…………最后,连你们的灵魂也将化作齑粉,一点不剩地沦为这颗星球的养分。”

“……那也许是个好主意。”

战马悲鸣地长嘶了一声,巨大的身躯化作悲哀的白色光点、消散了。而残余的光束集中之地————

疲惫不堪的阿道夫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脚边赫然摆放着一枚纯白色的印章。

【不这样的话,也无法平等地沟通吧…………说真的,光是支撑那个巨大的身体,就已经吃不消了…………】

阿道夫抚摸着额头上的伤口,却发觉那里只有一个明显的凹陷,被子弹洞穿的痕迹消失了。

他一边惊叹着遍布全身的神迹,一边抬起了头。

“变…………变回来了?”

“果然…………他就是刚刚大闹地下的那个男人,也是Knight的真面目……!!”

看着这个衰弱的男人,囚兵们一齐发出了惊叹,但无人敢靠近。

阿道夫努力挤出了一丝无威胁意味的苦笑,语气平和地说道:

“不过,我真心不想杀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真的…………很抱歉。

你………你们还只是孩子。我希望自己、能以前辈的身份和你们稍微沟通一下,这其中也包括龙一殿下的事。”

“………………”

望着他正直真诚的目光,菲奥娜紧皱的眉头一抖。她俯视着这个男人,亦如他刚刚俯视自己。

“菲奥娜小姐,是吗…………

你太年轻了,对人的观察力还不够。凭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才锻炼出的直觉告诉我——那个穿皮套的人只是在利用你们。为了满足它的某种欲望、尽情地施展骄傲的骗术。”

“你懂个屁啊…………他是真的在帮助我们。证据就是这个————”

菲奥娜抢下了身边囚兵的通讯设备,将机械卵的实时概览画面展示给他。

“我已经将它封印到了被诅咒的魔瓶之中,它绝对无法逃出。不过,如果有人试图来开启它的话……

我就只能请那些蠢货从这个世上消失。”

不过,阿道夫却对此不值一哂。他长叹一声,眼神反倒更显坚毅了。

“还真是一群沉迷于拯救世界的黑道小年轻啊。虽然当时就觉得你们不对劲了、没想到居然为了私怨做到这种地步……!”

“哼…………你这种人和我们也没差。都是些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顺从自己欲望而活的渣滓罢了。

你有什么资格插足我们的恩怨?”

“舍弃并不代表遗忘。正因做下了无法弥补的错事,所以才要牢记训诫、防止以后再度犯错。

你和你们的人,先是把这里的全部犯人活埋,接着是击毙典狱长………以后还会有什么!?”

“和那畜生杀掉的人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带着歧视和偏见去对待一个趋近于妖物的存在,自然不会平心静气地看待有关她的任何事。可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绝对要阻止你们——”

“你又懂些什么?!那怪物……杀死了我重要的同伴…………!”

“那么,你有平心静气的听过她的解释吗?”

他的这个问题,一时竟令疯癫的菲奥娜哑口无言。

“在战场上因错误情报而引起的自相残杀,我早就看惯了。虽然有时候是卷入了上司的肮脏交易,有时是可笑的误会…………但再怎么抱怨、懊悔,也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

不过啊…………事实上最坏的结果有时可能已经避免了。只是,有心之人虽然活着却无法察觉而已。”

“你…………说什么……!”

“好好想想吧。对方是刺杀名单里的漏网之鱼,却能做到放下戒心和身段委派任务,以阻止灾难事件的发生…………这是笨蛋才会做的事吧?为什么不趁这些机会直接灭口?”

阿道夫的话虽然角度刁钻,却一语中的。

是的。依L龙的能力,杀死这几个人只是动动手指的问题。但自速藤义贤的风波过去后,自第二年开始她就不再杀人了。

直至现在,前不久她还在为三流的黑帮工作,接手绑架和护卫证人的杂活。

这难道不是她松懈了、抑或是转移行动目标的表现吗?

“这些,是谁和你说的?”

“…………是他。”

阿道夫的眉头怪异地一扭,接着抬头望向天际。

一颗如陨石一般的漆黑之物自苍穹之间勾出一道弧线,以极快的速度坠落于地。

阿道夫望着挡在身前、逐渐伸展扩大的身姿,苦笑着拍拍胸口。

“你还活着啊?

哦~~看上去你收获了不得了的宝物呢。”

即使是成年男人的性感音律,却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怪诞口吻。

来人正是Knight Rubikscube。他的双臂之间,还小心地抱着一个披着脏兮兮的外套的少女。

阿道夫不快地撇过头去,同时慢吞吞地将摆在地上的印章收入怀中。

“……真恶心的玩笑啊。那是殿下吗?”

“是啊。”

“……辛苦你们二位了。好久不见啊,阿道夫。”

干枯的刘海儿遮蔽了那对冰蓝色的眸子,少女似乎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还好,虽然没有携带发信器,但是那女人戴的特制耳机里配置了发信器的功能。真不愧是姐姐的杰作,在关键的地方留了一手。】

Rubikscube(千云)为自己的正确判断感到欣喜。他转过头去,面具上的小丑脸蛋在愤怒之下渐趋狰狞:

“很不巧,这女人和我提过你们的事。你作为世界级别的菁英,却无法看透真相…………连自己的立场也完全不知道呢。”

然而,那种轻佻的态度却被菲奥娜完全无视了。

她歪着脑袋,眼球痉挛地从眼框凸出,宛若呢喃地发出嘶哑且歇斯底里的声音——

“这…………这怎么可能…………!?”

完全被扭曲的事实。不可置信却又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本应在此刻埋藏于地下超过一万米的地狱的、怪物……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活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逐渐化作了不解、愤怒、以及憎恨的咆哮。

面颊几乎要被那些感情撕裂了;那张肿胀变形的脸,几乎不再保有人类所能承受的形象。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Rubikscube怀中的少女……

皆在那个声音的震慑下,露出战栗惶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