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接一簇的鲜花被捧上大礼堂里的舞台,我伸出手碰碰左胸别着的矢车菊,和身旁的田中动作同步地打了个哈欠。舞台上,和蔼可亲的胖校长字字有力地念完了手中稿纸上誊抄好的致辞,他收起稿子费力地朝向台下站得整齐的毕业生们鞠了一躬,于是全场掌声响起,响彻宏伟的礼堂。连头上悬挂着的吊灯也开始微微震动,照得下方学生们的影子左摇右晃。

“喂,你看吉野老爷子这么费劲还鞠这么大躬,我真怕他两眼一黑摔下来。”

“深有同感。”

“班长,还有田中,别说闲话。”副班长轻声提醒,拍了我一下。

校长走下台后毕业生代表们紧接着上台,大约有七八十人,据说只有成绩好品德优秀才能入选,致辞的毕业生代表是一个看着平平无奇的女孩,居然不是成绩与美貌并存的学姐,这让我和田中都很是失望。代表充满感情的致辞完毕,毕业生“呼啦”一下下台后,到今天毕业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这一次上台的不是十几二十人或者更多,而是只有一个人,学生会会长。大大的眼睛,眼瞳黑白分明,一头顺滑长度及膝的黑色直发与身上素白的长裙形成鲜明对比,甫一出场,我听到身边几乎所有男生都咽了一口唾沫。学生会长脸上挂着素净的微笑,从容而自信,落落大方。“坂月,是坂月啊!”田中拍着我的后背,兴奋地低呼。

“好好好,我看到了,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我无奈地说。

“话说真是厉害啊,连初一都没读完就成为了近乎内定的下届会长,简直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那么成熟,那么美好~”

田中一脸陶醉,我咳了一声,用手肘敲了他一下。

“啊,抱歉,我忘了。”田中尴尬道,“不过,你这小子真是运道好,能和这么完美的女孩做青梅竹马,真是……不知道说啥好了。”他啧了一下。

田中的话我报之一笑,理香完不完美,我可清楚得很。台上的理香这时候已经展开手里的稿纸,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时光如溪水汩汩地流过山石,再是缓慢,再是不舍,也到了必须和母校告别的时刻……”她的气场不像山般雄厚,也不似江水那么绵长,但就是让人禁不住聚精会神地听她一字一句念词,连小话都不会和身边的同伴说,就连我也不例外。看到她在眼前,你只会恍然觉得面前开了一朵洁白的百合花,看着轻盈,却又重若千钧,压得心口沉甸甸的。理香一人便镇住了一整座大礼堂,如此的圣洁,如此的——不容接近。一片安静中,理香自然顺畅地念毕稿子,深鞠一躬,足足过了五秒,如潮的掌声才席卷整个礼堂,冲涌上理香所在的舞台。迈着从容的步伐,理香踱下舞台,回到学生会的保留席。

“真厉害呢,谁都说不出话——”“就算同为女孩子,很难不被折服啊。”身旁的同班女生开始窃窃私语,听着她们夸赞的话,我很想表示深有同感,却又不得其门,同时心底里多了一丝隐隐的期待。

来学校之前理香让我等她一块回家。

散学典礼只持续了一个上午,下午寒假就开始了。监督班上的值日生完成本职工作,他们一扔工具便雀跃着离去,我只得一件件拾起,但心中的高兴丝毫未减。

放假谁不高兴呀!

仔细锁好教室的门,我多走几步来到理香班级门口,正瞧见她和同学在做值日,同是值日生的女孩子正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依稀辨认出是在称赞她早上的发言,理香脸上挂着微笑,一边听一边擦黑板。我往门上一靠,等理香靠近门口了,用轻松的语气说:“哎呀,学生会长也需要亲自扫除吗?”

理香正放下黑板擦,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白我一眼,她早已注意到我的存在,反唇相讥:“切,还有班长还需要监督自己班级的值日生呢。”

面对这样的挤兑,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其他做值日的同学却吃惊得无以复加。

“喂——坂月同学居然开口回怼了这样的无聊玩笑!这还是第一次吧!”

“那么端庄稳重的坂月同学,刚刚翻了白眼,翻了白眼!”

“那个男生到底是谁?和坂月同学到底什么关系?”

“啊啊~真是绝顶羡慕了哇——!!!”

我无奈地撇撇嘴,无视了那三人,起身前往教学楼的楼梯口。

彼时的我还没有骑自行车上下学的习惯,加上学校离家也不算远,一般情况下我都是与理香共同乘电车回家,今天直接去班里找她属于非常规情况,那几位同学估计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大感惊讶。在校门外两侧的花坛等了不久,理香赶来,我于是和她走向最近的电车站。一袭长裙的理香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回头率相当之高,身为目光中心的理香却泰然自若,仿佛被注视的不是她而是我。“他们看你看得好认真。”我忍不住打趣。

“乖孩子,加快脚步,别吭声。”

理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明白她的意思,只要加快脚步,被人注视的时间就会少一些。看到我站在理香身边,周围人看向理香的目光满是仰慕,到我这儿就成了嫉妒。于是我赞同地点了点头,加快脚下的速度,最后都用到跑的了,好不容易脱离众人的注目礼到达电车站,我和理香都喘着大气。

“每每到这种日子,总能体验一把出道偶像的感觉。”理香没好气道。

“这是苦中作乐吗?我看你已经习惯了。”

“唉……不得已的习惯。”理香叹气,“我挺不喜欢被人看着。”

我笑道:“想必理香要当了偶像,也会是很特立独行的那一种。”

“因为不喜欢被人注视?”

“是。”

“我比较喜欢低调。”理香漫不经心道,忽然戳戳我的肩膀,“喂,要是你也像这样引人注目,会怎么办?”

“我会立马找个男朋友,天天走在一起,气死他们。”

不敢说出心中心意的我也只能说说这样的狠话。不知是否察觉我语气的异样,理香罕见地没有嗤之以鼻,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便没再开口,也沉默下去,低头盯着没有电车经过的、泛着些许铁锈光芒的铁轨。

理香的手,就在二十厘米之外。

其实我是知道的,知道理香只把我当做关系很好的发小,很好的朋友,她就像一束直直照进我心里的月光,让我不知何时开始心脏便一直惶然震颤,直至今日。她的身边永远有无数的目光在注视,那些憧憬的目光汇在一处,汇聚在这洁白长裙的裙摆。那些目光的主人有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家境殷实外貌俊气的阳光少年,有为人阳光幽默风趣的群体中心……我与他们相比或许并不值一提,只是个很普通的少年,和其他普通的同龄人一样,除去挺好的成绩和一副稍稍值得称道的面孔再无特别之处。

是的,我承认憧憬着理香。

可同时我也清楚,理香在毫无特别的我与其他的优秀对象之间究竟会选择谁。没有结果的憧憬也只是徒劳,没什么意义。

但至少……我看了一眼和我的手近在咫尺的理香的手,至少她对我有一点点的倾向,那样也好啊。

有吗?我想知道,但我也怕知道。

其实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办法很简单。我偷瞄一眼理香,她正盯着铁轨。

大胆一点,牵住她的手!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犹豫一会,我的手动了,向着那一点也不遥远的二十厘米挺近,速度慢得像只快死的老蜗牛。眼看路程快过半了,我转过头盯着铁轨,努力装出自然的样子,实际心里早已打鼓如山响,手心都开始出汗。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但今天我要付诸行动。

万一她拍开了我的手?

万一她恼羞成怒,当场和我绝交,甚至给我一个清脆的耳光?

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停下,我已经做好觉悟,不是突发奇想,不是一时兴起,算是早有预谋。眼看理香的柔软小手近在咫尺,我却停下了。

绝交了的话,岂不是再也不做朋友?

要不,还是算了吧,虽然没法再往前一步,但就像这样,能近距离闲聊,感觉也不错。我笑了笑,内心没来由地涌上勇气,去他妈的,不能这样!

大不了一死。

比起只是普通朋友,我宁愿大胆尝试一次,失败也无所谓了,不试试总不甘心。

我那已经停下的胆大包天的手再度动起来,想走完最后的七八厘米路程,手背忽然出现一点冰凉的触感,下意识一瞧,是理香的手。

咦?我一下子当机了,这……?

像碰到烙铁似的,理香低呼一声收回手,脸上火烧火燎的。我也好不到哪去,两个人的脸就颜色来说跟猴子屁股没区别。“咳咳。站得有些太近了,所以才——”我感到必须说些什么,尴尬得嘴巴都张不开。

“我……我的手很冷,很不舒服,想看看是不是只有我这样。”理香嗫嚅,方才还无比从容的她现在局促得像被妈妈发现半夜偷吃零食的小孩。

看着理香的脸,我莫名其妙地很想笑,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同时,一种安心的氛围笼罩了我。理香这时瞥了我一眼,“你……你笑什么?”她不安道。

“呃——”

我打算狡辩,电车很合时宜地这个时候进入车站,于是把话咽下了肚。由于上车的人很多,很拥挤,狭小的电车门只够一个人上车,我便退后一步让理香先上,站到她侧后方,忽然不经意瞥到理香的脸上潮红并没有消退,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是……我心下惊奇,跟着理香上了电车。找了个位置坐下,两个人被挤得紧紧的,后来的乘客把车厢都挤满了。理香双手紧紧抱着手提包,置于大腿上,腰板挺得笔直,显得很局促不安。

“理香,你脸都红了哦。”我小声提醒。

好一会儿,理香才回答我的话,声音细细小小的:“我也不知道啊……”她双眼直视前方,看也不看我,“从刚才开始就这样了,想停也停不下来。”

我没有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偷笑。

理香脸可真红,到底为什么呢?

原因,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列车窗外的景物飞速掠过,从高耸的大楼到碧绿的树丛,一切尽收眼底。我凝视着玻璃窗上倒映的理香面容,心想,她说不定也在像这样看着我。

好,决定了,等春天到来,理香的手不再冰凉,我就向她告白。

电车呼啸着划过冰冷的空气,从冬日走入来年温暖的春日。天上的灰云一如既往渲染着阴郁的气息,但它们终究会散去,露出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