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也忘不了青崖子小姐来时的那个酷热的下午。

那是在六月份,远处的阿尔卑斯山顶依旧顶着亮眼的雪盖,底下露出的深灰色岩层如同细小的血管般茂盛地往下坠落,在下边拢成了一大片,渐渐有了苔藓似的草绿色。随后这幅如同寒冷的油画似的景象被离学校不远的大片针叶林挡住,针叶林前是一大片晒得滚烫的、炎热地扭曲着空气的草地,像颜色温和的滚烫岩浆,这大片的岩浆则顺着铺满碎石的平坦如同女生胸部的小路,延展到了我所在的学院里来。没有燥人的蝉鸣,也没有发电报似的虫声,有的只有炎热、炎热和千篇一律的炎热,空气仿佛都被阳光煮沸了似的涌入室内,热情过火地包裹着我们。

我靠着柏木窗框做成的窗边,遥远地看向窗外的阿尔卑斯山,没有清凉的水缓解酷热,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心里感到清凉。我们男学生全员穿着折磨人的长款黑色正装,女学生则是穿着连着肩带的黑色长裙,露出的地方仅有后颈那一小块,而连那紧贴皮肤的交叉成禁忌的X形黑色肩带,也似乎在抵制我们男生的目光。用那光头校长的话来说,“长袖可以吸汗,免得弄湿试卷。”真是木塞长到了狗屁股上,狗屁不通。头上没长出来头发,却在脑子里烫了个卷发,这样的校长,是怎么当上号称欧洲最棒学院的圣玛格丽特学院的校长的?

我把画满了不被学界认可的星座的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桌子里,看着面前完成的天文试题,琢磨傍晚去哪里烧草稿纸来为这个酷热世界火上浇油一把。这节课是自主学习课,换言之就是“休养生息”。我看向了钟塔上的大表。整个学院建筑呈现出弯月的形状,而圆缺的中间矗立的这座钟塔则是这所学院最后的比纸还薄的良心所在,能让我们能在惊醒之时调整自己如同冬眠般的生物钟。钟塔顶是半球形,经历了很长的时间的雨的洗礼和雪的摩擦,那半圆光滑异常,周围满是从缝隙中生长出来的藤蔓,还有几根攀附到了圆顶,宛若总教员的迷人地中海上的几根最后的尊严。

还有40分钟才结束。他x的,热死。

下节是马术课,下下节是植物学课,再下下节......不如在植物学任教种的柚树树干上刻马术任教的名字吧,这样就有莎士比亚喜剧般的搏命对决戏可以看了。

“啧,啧啧,收藏家。”我向左后边发出声音。那个因为炎热而把裤腿拉得高高的男生此刻斜着眼望过来,满脸的起床气,可能打扰了他的青春期好梦。桌旁歪七扭八叠得高高的书本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砸肿他那梳了三七分发型的脑袋。

“啥事?”他咕咕哝哝操着一口英格兰乡腔问道。

“有手套吗?”我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比划道。

他侧着身子,从地上放着的黑色皮包里摸出了一只白色的纯棉手套。他的黑色皮包里满是我想象不到的东西,我幻想着包的另一端可能连接着亚瑟王的无上宝库。我以为他要丢过来,连忙摊开手掌准备接着,但是他却自己戴上手套,戴了手套的手从包里又摸出一副纯棉手套来,这才慢吞吞地甩给我。

“俺可不想因为指纹被福尔摩斯抓着。”他的手指点了点桌子,打了个能吞下阿尔卑斯山的哈欠,枕着戴了手套的手继续睡觉。

“我会向福尔摩斯发誓说绝对不是你给我的手套。”我打了个不响的响指指着他。

我在怀里藏好了手套。身后的小体格女生因为我的声音太大,哼哼着半恼地用手锤打我的背,但是不疼——不止一次。她说过因为我打断了她的思考,好比勺子上晃悠悠的布丁离嘴巴还差一英寸时倒霉地倾掉在地上。可惜了,这么优秀温柔的女孩子,却是个平胸......会不会优秀的女孩子,连胸都是A吧?

啧,这应该是个假命题吧。

我晃悠着铅笔,想再创造出一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星座图,却瞥见那钟塔下有一抹雪白的身影掠过,等我回过神直视钟塔脚下,却什么也没有。

会不会是热懵了?我晃晃头,一切正常,只是我的皮肤热得能够煮蛋。我觉得必须得去化学任教的储藏室里顺点硝酸铵做冷袋救命了。

在被高温烹饪了40分钟后,大家浑浑噩噩地从题海和睡梦中醒来,拥挤在狭窄的走道中透风。远远地可以看到,隔着铁栅栏的校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那可恶的光头校长穿着清凉,像是剃了毛的罗姆尼肥羊。他邀请了一位我不认识的女教师上了马车,那位女教师凭感觉是个十足的美人。随后马车远去,马蹄踢起的石头哗啦啦响。我们似乎能用舌尖品尝到那清脆的、自由的声音。

下一节课是马术课。除了理论知识教授,还会有骑马实践。虽然马场里有很多马匹,但每次上课都只能挑选一匹出来授课。马儿们都不喜欢男生,因为男生会用力拔下马的鬃毛,扯马的皮肤,抽打马的屁股,导致许多马一闻见男生的蓬勃汗臭味都打着响鼻躲远远的。女孩儿们则不一样,她们把马当成了自己的最亲近的人,不仅动作温顺,唤马的声音也柔和许多,如果新进来了一匹干净的小马,还会用嘴去亲,这让许多男生们羡慕不已。

马术任教大发慈悲,允许我们脱去身上的束缚。于是女生们去更衣室换上了轻巧的便装,男生们则脱去了折磨人的正装,露出被汗水湿透了的白色衬衣。天热得不正常,像是疯了一样。马儿们都蜷缩在马圈的角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口水从厚嘴唇上黏黏糊糊地淌下,流进底下垫着的干稻草中。一团一团的干巴巴的粪蛋闪着诡异的光芒,散发出的气味在燥热的空气中愈发难闻。女生们打着阳伞,满脸疲惫,似乎已经丧失了疼爱马儿的兴致。男生们则用手挡着阳光,站在太阳底下看着马圈。

我和收藏家也打着阳伞。两个大男人塞在小小的阳伞下,只能保证头部不会被晒到。一旁的男生们把手横放在额前,略带嘲讽却又不失绅士地朝我们叫道:

“中午好,打着伞的男性女士们!”

收藏家竖起拳头,像是磨刀一样在满是汗水的脸上磨得金光四射。他晃了晃拳头,警告那些大呼小叫的男生不要多管闲事。

“真该把马粪压成饼换走他们汉堡里面的肉来堵住他们的嘴。”我愤愤不平地嘟哝道。

收藏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嘲道,“增加了英格兰的食谱,你应当获得女王陛下颁奖的骑士勋章。”

马术任教似乎感冒了,一直在吸鼻涕。他有规律地抖着马鞭,似乎是在打音乐节拍,他打开马圈的门,随意一脚把门口的粪蛋四分五裂地踢到了旁边。他选了一匹懒在地上的棕色马,伸手扯住了缰绳,想把它拉起来,那匹马却甩了甩头,似乎不愿意起来。它的鬃毛很有韧性。于是任教选了另外一匹站着睡觉的灰褐色的马。那匹棕马打了个响亮的响鼻。

“都安静一下。那个,”马术任教扬了扬手,示意我们安静,接着他咳嗽了一下,“喝过酒的都站出来,到一边去。”

“为什么要站到一边去啊?”一旁有男生大声问到。

“因为酒精会吃掉你的反应能力,马术最为重要的就是反应能力。如果你喝了酒再去骑马,相信我,你会摔得连你年迈的亲奶奶都分辨不出来。依我所见,观众席会更适合你。”任教微笑着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几个男生意气昂扬地走出了人群,也有几个女生迈着碎步,走走停停地跟在出列的男生们的后面。不知道他们是真喝了酒,还是去偷懒,还是别有所图,我都不得而知。因为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远处的钟塔上,刚刚还空旷的塔顶,似乎凭空多出了个......

穿着白纱的小小十字架?

似乎有从阿尔卑斯山来的风经过,那蓬松的白纱像旗帜一样迎风飘扬,迅速地抖动着,宛若一个月前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崩,危险至极却又赏心悦目——十字架开始耍起了危险的马戏团把戏,它翘起了一只脚,欲倒未倒、摇摇晃晃地立在两百英尺高的钟塔顶上,似乎已经踏上了通往天堂的第一级阶梯。

突然,十字架的腿一软,跪倒在了钟楼顶上,而后软绵绵地头朝下,像是要滑落下来了!

痴迷地看着十字架的我这才猛地反应过来,那个不是十字架,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我全身发抖,心脏砰砰猛跳,全身的肌肉不舒服地酸胀起来,那是跑长跑前才会有的恶心感觉,我迈开了大步,眼睛里只有塔顶和那个越来越下滑的身影,我顾不上向任教报告,闷头冲向了遥远的钟塔,急剧的呼吸让我的嘴巴在一瞬间干燥无比。

“你你你你坚持住啊!坚持住啊!”离钟塔还有一段距离时,我朝她吼叫道。我的声音似乎出现了一条缝隙,有股浓重铁锈的味道从喉咙直冲头脑。本来她抓住了周围蔓生的藤蔓,似乎是听到了我说的话,她松开了抓着藤蔓的手,不紧不慢地朝我摆了摆,随后整个身体猛地往下一坠——她下滑得更快了!

我好不容易跑到钟塔下时,她已经悬在了半空,随风飘荡,危险无比,似乎只要轻轻一用力,那几条细小的藤蔓就会被拉断,小小的身体就会被死亡吞噬。

“救,命,呀。救,命,呀。”

我终于听见了她捧读似的求救声,微微的,软软的,而且敷衍至极,似乎完全没有把自己的危险处境放在眼里。与其说是毫无演戏经验演员的不合时宜的求救,不如说是正在进行极不情愿完成的任务。

钟塔的木门上挂着两把刻有学院徽章的厚重的铁锁,上面有锤印、划痕和牙印之类的凹陷痕迹,在木门的上方,有个小小的通风口,想必这个奇怪的女孩是从这里毫不费力地爬进塔里的。幸好我的身体全是瘦肉,因此很容易就可以钻进洞里。周围已经逐渐聚集起了很多人,熙熙攘攘得像伦敦证券交易所的开盘日,全然没有了绅士和淑女的样子在大吵大闹着,好似拉屎时的嘶吼,企图用语言颠覆重力,好让女孩儿转危为安。

钟塔里满是尘埃的沉重味道,肺里像是胃似的装满了吸进来的灰尘,身后的通风口像是个破绽似的毫无用处的摆设。我踏上用圆木条嵌在墙体的狭窄台阶,盘旋着往塔顶跑去。越往上走,空气越是清新,终于,我呼吸到了阳光照着的新鲜空气,扶着支撑半球形塔顶的四个仿帕特农神庙的满是落灰的雕塑立柱,而那个女孩正挂在半空怔怔地看着我,地球似的悬空自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