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頓看見淚水滑過她的臉頰。
那應該是米爾的力量吧，讓薩頓和瑪克辛聽見了死者的思念。
“瑪克辛小姐，被傭兵團的人們深愛着呢。”薩頓輕聲說道。他把手撫在胸口，有種暖意充斥了胸膛，是和克勞迪娜那時的強烈感覺所不同的柔和溫暖。他想，如果是這樣的情緒，他不討厭接受並代為傳達。
“是呢。”瑪克辛第一次浮現笑意，那樣淺淡的微笑的模樣，確實映入那群青色的眼中，“因為，我是老爹他們的女兒啊。”
“……雖然打擾到你們很不好意思，但是……”
床上突然傳來伊魯虛弱的聲音，和咕嚕嚕的聲響。
“薩頓大人，請問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呢，伊魯我好餓啊，要餓死了，啊，要餓死了。”
伊魯有氣無力地抬着眼，即便如此，他的眼瞳仍有着不可思議的明澈而璀璨的金色。
“伊魯，你醒了！等我……”
“我去吧。”瑪克辛拍了拍薩頓的肩膀。臉頰掛着淚痕的米歇爾正靠着他熟睡。
“麻煩你了，瑪克辛小姐。”
“總覺得，睡着的時候好像做了個好長的夢。”瑪克辛走出去的時候，伊魯躺在床上，低聲說道，“薩頓大人和米歇爾小姐，一直在一起的夢。”
“……你醒多久了？”
“不是太久，”伊魯若無其事地說道，“可能是在瑪克辛大人進來的時候吧。”
“伊魯……”薩頓捂着臉，想要躲到哪裡的地洞里去。
“薩頓大人，您怎麼了？伊魯我覺得沒什麼哦，米歇爾小姐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開心的，一定會很開心呢。”
“不，伊魯，答應我好嗎？不要告訴米歇爾……”
伊魯轉過眼睛來看了一眼，又把眼睛轉回去。“薩頓大人這樣說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力斯亞大人好像也覺得這樣更有趣一些。”
“力斯亞大人？”
薩頓這才看到趴在床的另一邊，在盤疊的手臂上墊着下頜，笑眯眯盯着自己的力斯亞。他更加羞赧地低下頭去。
“既然已經沒事了，為什麼不早點說呢……明明我們都很擔心啊……”
薩頓聽見“噗嗤”的笑聲。他看過去，伊魯和力斯亞都沒什麼表情。
“真是的，你們……”
“畢竟氣氛也很好，如此聰慧善良的本力斯亞大人怎麼忍心打擾你們——啊，我可愛的僕從啊，永遠不要忘記述說愛意，那是多麼美好的感情！”
“力斯亞大人，薩頓大人會很為難的，所以——”
現在薩頓知道，那奇怪的聲音是伊魯發出來的。
“伊魯——米歇爾還在睡覺……”
“是的，很抱歉，薩頓大人。力斯亞大人，就算米歇爾小姐聽不到也不要偷笑哦，薩頓大人會很為難的。”
“伊魯……饒了我吧……”
瑪克辛端着食物站在門外默默聽着。她有些頭疼地扶着額頭，嘴角卻依稀流露一絲笑意。
“好了小鬼，來吃點東西吧。”深吸一口氣平靜心情，她推門走進來，“聽說你睡了很久，不要吃得太急，慢慢來。”
“謝謝您，瑪克辛大人。”伊魯在瑪克辛幫助下坐起身，而一旁的薩頓已經不能承受羞慚的感覺。
“我先去把米歇爾送回房間里。”
薩頓焦慮地說了聲，抱起米歇爾匆匆走了出去。瑪克辛便坐在原來米歇爾的位置，捧起米粥，在嘴邊吹溫，再餵給伊魯。
“瑪克辛大人，您不用這樣的，伊魯我自己來就可以。”
“說什麼瞎話，明明疼得不敢動彈吧。”瑪克辛乾脆地拒絕了他。明明受到嚴重的傷害，連手都抬不起來的少年若無其事地注視着她，而那副模樣只是更惹人在意。瑪克辛有些能夠明白薩頓和米歇爾對伊魯的感情了。
“啊，您發現了嗎？被您發現了呢。”
“就算身體會恢復，疼痛和疲勞都不會消失——這種事情我可是很清楚的。”瑪克辛示意伊魯張嘴，細緻小心地把粥喂進他嘴裡。這樣的事情讓她感到懷念，這本來只會使她感到痛苦，但現在她不再對此抗拒，她想她應該試着接受這些，“那一擊是致命的，再怎麼說也太亂來了。”
“但是伊魯我之前沒有見過那種東西。”伊魯想着什麼，一邊乖巧地張開了嘴，“真是讓人意外，就算是伊魯我也感到意外。都是多虧了力斯亞大人教的魔法，不然就算是伊魯我也無法再站起來吧。”晚宴前的一段時間裡，力斯亞暗中教導伊魯使用力量的方式和方法，因此他才能擋住彈丸的攻擊。
“那是叫手銃的武器……”牽涉到野盜團的事情，瑪克辛神情沉重，但她轉眼又恢復淡然平靜，“不管怎麼說，你沒事就好。”
“瑪克辛小姐，我能問些事情嗎？”旁觀的力斯亞突然開口問道，“這裡莫非是船上嗎？”
“是啊。”不能動彈的伊魯難免顯得狼狽，儘管他自己似乎沒有那樣的自覺也並不在意。瑪克辛拿出手帕擦拭他的嘴角，撥了撥少年的鬢髮露出那仍青澀的面容，“晚宴結束后，野盜團的那幫人都被處理掉了，這艘躺在平原上的船也沒什麼用處，那些人就將它連着載着的東西都當作謝禮留給我們了。”
“這還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啊。”力斯亞一臉驚喜。
“倒也是，物資豐富，一部分房間也布置得還算舒適。”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哦。”力斯亞搖搖手指，將手放在耳邊，“仔細聽，難道你們沒有聽到什麼嗎？”
“是海浪的聲音嗎？”
“薩頓大人。”
返回的薩頓猶豫了一下，就這樣停在靠近門的地方。“之前就隱隱約約聽到了。那聲音似乎越來越大。”
“——是暗潮在涌動吧。”力斯亞得意地打了個響指。
“那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一群陸地上的盜賊要在陸地上建一艘這——么大的船呢？”力斯亞轉起圈來，“那是因為啊，就在這裡，只限這裡——會有海浪撲過來，接走這艘屬於大海的船啊。”
“大海嗎？”薩頓只感到茫然，瑪克辛看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這裡離海岸線很遠，就算稍微漲潮，海水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將它帶到海里。”
“是潮汐吧，巨大的潮汐，也許是哪裡的海嘯，也許是磅礴的雨水，”力斯亞看起來十分愉快，“長時間盤踞在這裡的盜賊們掌握了海水的情報和規律，算準會有海水湧向這個地方，所以才建了這樣的大船。”
“說起來，之前在馬庫斯的房間里發現了一張地圖。”薩頓說著翻起隨身的腰包，“就是這個。但是我看不懂，這個難道是——”
薩頓把地圖鋪在他們面前，瑪克辛斟酌着，手指在其中一處被標註的地方劃了一圈。
“相對於其他地方來說，這裡的地勢確實低了很多，如果遇到大雨，大概會形成小型的湖泊——力斯亞說的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想要將這艘船從這裡帶入海中，那漲潮的程度也近乎是災害了吧？”
“所以這裡才會成為盜賊的營地，因為它人跡罕至。村落和城鎮都遠遠避開這裡，過去的經驗讓他們懂得防備不期的災禍。”力斯亞聲勢頗大地拍在伊魯身上，雖然僅僅是看起來富有力度，“伊魯，地指書呢？”
“在這裡。”伊魯的東西放在旁邊，薩頓幫忙拿給他們。
“一開始因為不是很明確，我們只是大致地朝着北方走，”力斯亞對比地圖，指着地指書，“接下來再往北走的話，就剛好是海洋的方向。來吧伊魯，是時候迎接啟示了！”
“好的，力斯亞大人。”
“沒關係嗎，你可是還——”瑪克辛從薩頓那裡了解到伊魯的力量，包括地指書的事。
“沒關係的，伊魯我已經習慣了。而且這其實不怎麼耗費體力。”伊魯說著，開始了對地指書的探究，“……翡絲麗雅的眾神啊，請指引失落碎片的蹤跡吧——”
這是瑪克辛還是第一次見到艾莉探尋的力量，她看着那不可思議的光芒，不禁感嘆。
“是在這裡呢。”光芒散落後，一條新的線出現在了地指書上。
“我看看……薩頓，來幫一下忙。”力斯亞說著張手比劃，讓薩頓調整地圖和地指書的位置，“哦……這裡，果然呢。”
力斯亞的手指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劃過海洋，落在沿海處有着角形——大概是突出的山崖的區域。“這樣比對起來，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就是這裡吧。”
“密魯思……海灣角嗎？”瑪克辛思考着什麼，“所以你認為我們能夠乘船出海？但是就算那種事情真的發生了，這麼大的船，可不是我們幾人就能駕駛得來的。何況我們都沒有航行經驗。”
“這個的話，沒問題的。”力斯亞很篤定的樣子，“比起那些，瑪克辛小姐決定好了嗎？”
“決定什麼？”
“接受薩頓大人的邀請，和我們一起踏上旅程啊。”伊魯轉過眼睛來，瑪克辛說不好他的神色是否可以被稱為期待。
她嘆了口氣。“反正也沒什麼事，隨便你們吧。”
“薩頓大人，太好了呢。”伊魯看向薩頓。只能轉轉眼睛的伊魯看起來更加奇怪了。
“啊，是呢。嗯……”薩頓有些無奈，而瑪克辛伸出手，揉了揉伊魯的腦袋。
“所以之前說好的事情，就拜託你了，伊魯。”
“……好的，瑪克辛小姐，”伊魯的金色眼睛似乎亮了起來，“雖然是這副模樣，伊魯我會儘快恢復的——為了履行和瑪克辛大人的約定。”
·
海浪拍打到船上的時候，伊魯已經恢復了活力。
“馬上就要出航了呢薩頓大人，”伊魯一邊整理着船艙里的東西，一邊對薩頓說，“伊魯我好激動啊，要乘坐這麼大的船，跑去那麼大的海上。”
“嗯。”薩頓整理着清單。雖然找到了盜賊們的記錄，但是那亂糟糟的符號實在是猜不透想要表達什麼，“海浪在蟄伏。按力斯亞大人的推測，說不定今晚船就能動起來了。”
“真是令人開心呢——啊，薩頓大人，您看這個。”
伊魯從一個箱子里翻出什麼東西來。
“這個東西，是瑪克辛小姐說的叫手銃的武器吧。”薩頓看了眼，“和馬庫斯拿的是一樣的東西呢。”
“薩頓大人您看，”伊魯爬到箱子上去，把放在里側的箱子拖拽出來，“這個箱子是裝手銃的，然後這個箱子里的東西，看起來和打入伊魯我身體的東西一樣呢，我想它們是不是應該放在一起？”
“啊，這種東西很危險，還是不要亂碰。”薩頓還想把箱子收回去，伊魯已經埋頭翻看起來。
“薩頓大人，這個好像是放在這裡的呢。這個是做什麼用的，嗯——當時馬庫斯是這樣做的啊……那麼這樣，這樣……”
砰——
薩頓和伊魯都愣住了。看着伊魯腦後穿透了船板的洞，薩頓只覺得毛骨悚然。
“伊魯，給我。”薩頓從伊魯手裡搶過手銃，塞回箱子將之推回裡面，“那種東西太危險了，不可以再碰它。伊魯。”
伊魯第一次見到薩頓生氣。他看着薩頓的手掌，乖乖伸出手，由着薩頓將自己抱下來，擁入懷中，微微顫抖着收緊手臂。
“對不起，薩頓大人。”伊魯輕聲說。
薩頓注意到自己的異樣，按捺下心中的惶恐畏怕，撫在伊魯頭上盡量平靜地勸說。
“沒事。先收拾其他的東西吧。”
伊魯看着薩頓緊緊牽着他的手，回過頭看了看那兩個箱子，乖乖跟着薩頓走出船艙。
據力斯亞說，海水漲潮的時候，船可能會激烈地晃動。因此他們花費一些時間確認所有物資都被妥善地放置和固定，同時確認他們在漲潮期間能夠保障自己的安全。這之後，伊魯跑去瑪克辛的房間，那裡瑪克辛正在燈火旁等待。
“那就拜託你了，伊魯。”瑪克辛說了聲，繼續做着手上的活計。
“瑪克辛大人，您在做什麼？”伊魯踩上矮小的板凳，探出頭好奇地問道。
瑪克辛將結好的線咬斷，把做好的皮套別在腿上，然後將放在一旁的匕首收進皮套里。
“就是這樣的東西了。剛好找到了皮革，我想這樣也會方便很多。”
伊魯若有所思地看着瑪克辛手中正在做的另一個皮套。“瑪克辛大人，可以拜託您一件事嗎？”
“什麼？”
伊魯想了想，在瑪克辛耳邊輕聲耳語。
“嗯？要那種東西做什麼？”
“可以拜託您嗎，伊魯我對針線活不太在行呢。”
瑪克辛倒也並不在意。“沒關係，我幫你做就是了。過幾天給你可以吧？”
“好的，謝謝您。”
伊魯乖巧地道謝，將瑪克辛的頭髮梳理齊整，落下剪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