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洛夏岚情书中所写的那么优秀。坦白说,十年后的我已经和她眼中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简直就像是平行世界中的另一个“我”。

和十年前的那个“我”相比,这个“来自平行世界”的“我”性格孤僻、“笑容很少”、不善言辞、眼神空洞猥琐,身上还一堆毛病。

更烦人的是,我似乎已经错过了可以放肆地说出“前方的道路千千万,走哪一条才正确”的年纪。我的人生之路似乎已经定型,可供选择的余地已经越来越少,不容尝试和挥霍。甚至,由当下的我,很容易就能看到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远未来的我的样子。

我失去了迈步向前的动力,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感到强烈不安的同时,被生活牵着鼻子走。

——你没在身边,我无法说出诸如“这样的生活也不坏”一类的话。

对于我而言,这个没有你的世界,孤独、冰冷而又恐怖。纵使人类的科技已经登峰造极,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人的幸福和欢笑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踽踽独行着,为世界所抛弃。

躺在床上开始幻想,幻想着第二天睁开眼睛能够回到16岁的那个夏天,重新把握我和洛夏岚的人生。幻想归幻想,日复一日,每天早上醒来我所面对的,自然仍旧是一成不变的生活。

根本不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作为科研工作者的我再明白不过了,想要回到过去什么的只是自己中二的想法。

自从又一次看了洛夏岚写给我的情书后,我连续好几天再次陷入伤悲痛苦的情绪之中,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洛夏岚可爱的样貌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她们一家的悲惨遭遇牢牢占据了我的脑袋,不肯离开,让我禁不住长吁短叹。

得知洛夏岚出事后,洛夏岚的父亲洛长云丢下手头的工作,和母亲一起发疯似的赶往青洋座,哭喊着女儿的名字。在青洋座的事发现场,父亲强忍悲痛,选择继续工作,在使用一切手段接收虫洞内部信号的同时,他也把女儿发出的求救信息当作观测数据来分析处理,借此获取更多第一手科学资料。

在大多数人看来,拿自己女儿当工具,还能毫无波澜地主持工作,这简直可以说是冷血。于是谣言四起,针对洛长云的人身攻击和谩骂也不绝于耳,然而他不为所动,仍然全身心地投入到观测数据的解析工作中,废寝忘食。

熟悉他的同事们都知道,他一定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依靠着科学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才能够勉强支撑。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大一统理论正式向全世界公布的那一天夜里,他从青洋座上跳崖自尽。

科学事件发生后,洛夏岚的母亲本来就整日以泪洗面,丈夫去世后,她更是一蹶不振,很快便卧病在床。这些年,失去劳动能力的她没有经济来源,一直依靠洛乙大叔安排专人照顾。

科学事件里当事人的种种人生遭遇,总是会让人联想起寒冷冬天里的阴霾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忘记拉上手刹的实验员并没有受到惩罚,相反,粗枝大叶的他被当做典型,塑造成了发现虫洞秘密的科学英雄,还被搬上了话剧舞台。洛夏岚一家却被刻意忽略了,仅仅只是由单位和村里各给了一大笔抚恤金了事。

十年过去了,洛夏岚被大家彻底遗忘,仅仅留下了“村子中有个戴着蓝色帽子的小孩,为了带领科学家探索虫洞而为科学献身”的模糊传说。

科学大发展,文明跨越式进步——在涉及全人类的利益面前,个人的生命与之相比,孰轻孰重,似乎是一件很容易就能得出答案的事。

无数个日夜中,我一直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受害者一定是洛夏岚,为什么一定是她?我也曾经花费了几年的时间,默默地调查着这件事,直到前不久再次遇到吴芸,才终于完成了解开全部事实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

当真相最终揭开,摆在眼前,我更加无法释怀——构成人类文明史上最著名的科学事件的,不过是一系列充满巧合的偶然罢了。

看似毫无关联的偶然性事件,像设计巧妙的零件一般被组装、拼接,构成了一部运行精密、没有误差的机器,而洛夏岚则是这部机器最为核心的“启动器”。

2021年7月14日至16日间,地球所经过的宇宙空间中出现了亿万年一遇的时空扭曲,16日上午8时35分到8时40分之间,地面上正好在进行计划内最后一次超高能级的粒子对撞实验,在实验期间诱发了可以稳定存在的虫洞。

只要洛夏岚没有落入虫洞,就不会发生科学事件,人类也就不会发现大一统理论,自然也没有后面的文明大发展。

如果实验员没有忘记拉上手刹,洛夏岚没有在虫洞存在的这5分钟内进入观测车,就不会诱发溜坡。

而如果我之前回应了洛夏岚的试探,或者在绿色隧道中认真听完她的告白,就不会存在那封写给我的情书;如果不存在情书,或者洛夏岚没有把情书放在窗口,吴芸自然就不会找到要挟她的把柄,洛夏岚也就不会在圩下日的那个时间点跑上青洋座。

所以......所以,归根结底,这场悲剧最初的原因竟然是我!!

打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调大音量,激昂悲怆的音符流泻而出,载着思念,和那未曾说出的爱意,飘散在比天空更加遥远的地方。

这十年间我一直在尝试着说服自己:洛夏岚还活着,这些年她只是在某个我触摸不到的世界里沉睡着......

是啊,洛夏岚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她一直都沉睡在我的心中,近在咫尺。

电脑中的钢琴曲从未间断。只要脑袋可以保持空虚,我能从贝多芬、肖邦、莫扎克听到克劳德,再从傅聪、石夫、赫歇尔听到横山克——这比借酒浇愁的效果还要好得多呢!

音乐还真是个好东西......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转眼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在稍早一点的时间,对外统称“实验仪器备用库房”的实验设施,已经在机 密状态下通过了工程验收。

这间使用了代称的实验室大约60平米左右,位于单位办公楼地下三层,真实名称为“时间旅行理论验证实验室”,是研究所和上级单位共同投入了几千万建立起的科学研究设施。

我和同事小葛一起穿戴好工作服,在准备室一角的登记簿上签好名字后,白科长将手指贴在防火门前的指纹锁上,打开了第一道门。

“等等。”

我正要迈步入内,白科长叫住了我,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东西。

“工作牌工作牌。”

“哦,谢谢。”

我将工作牌重新放入胸口的衣兜内,然后神经质一般再三确认这玩意儿是否已经放好。

身后的防火门悄无声息地自动关闭,长长的通道寂静无声,四角处惨白的LED灯光,映照出了头顶上方极不真实的,用各种保温阻燃材料包覆的复杂管路,恍若身处科幻片的拍摄现场。

隔着工作服的布料摩挲着工作牌,突出而又单薄的触感让人陡增压力。真不明白,为什么领导会指名要我参与此次实验啊?担负的责任还不小呢,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好这个工作。

即便知道通道的尽头,那2道安全门之后,地下12米的实验室中那些设备是如何工作的,我也还是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

我害怕回忆起成就今日这一切的科学事件,我也害怕实验期间突然莫名出现的虫洞会将自己吞噬。

大一统理论点亮了人类的科技树,许许多多的新兴学科借由此开枝散叶,其中就包括了时间旅行的研究。一旦时间旅行的理论得以验证通过,对人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因此世界各主要国家都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展开了科学竞赛。

我们单位的任务,就是对兄弟单位提出的时间旅行方案进行可行性验证。而今天即将进行验证的方案,就是利用十年前科学事件中出现的那种稳定虫洞,将观测物体恢复到10分钟前的状态。

站在最后一道安全门前,我迟迟无法睁开双眼,让仪器扫描我的虹膜。

“怎么回事?快点啦,昭阳,又要超时了。”

耳边次传来小葛的声音。

时间旅行实验非同小可,实验室的安保措施自然非常周全,刷过工作牌后,在6秒内,必须有2个实验参与人员在相对的两台设备上同时验证通过虹膜和指纹,方可进入。

“知......知道了。我,我马上......”

“验证失败!请重新刷入工作牌,谢谢。”

“哎呀!你搞什么啊,真是的。”

身后的小葛发出不满的声音,又一次刷入了工作牌。

面对着虹膜识别的光学窗口,我却不敢睁眼,也不敢别过脸去看向安全门。那道安全门之后,那些设备所产生的微型稳定虫洞,是曾经吞噬了洛夏岚的恐怖存在啊!

睁开眼,我看到有着美丽蓝色眼眸的少女梳着双丸子头,绑着浅蓝色发带,穿着白色连衣裙,赤着脚站在一旁。

“你在害怕什么呢?”

她笑着问我,然后背起手,绕着我转了一个圈。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吧!把烦心事一直憋在心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哟。实在不行,就和我一样听听摇滚呗。”

“嗯。”

“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字吗?”

我睁大眼睛,少女拿起一支纯白色月季花,遮住嘴唇,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在我眼中,你一直都是个朝气蓬勃、乐观向上的男生呢,所以呀,不要再停滞不前了,要加油哦。”

“当然,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轻声答应。

“‘这设备也有十万的’?别闹,据说这里的所有设备都很贵的。哎~总算验证通过啦,走吧,咱们做实验去。”

小葛拍拍我的肩膀,抢先一步拉开了已解锁的安全门。

站在实验室的门口,我向身后看去,那里空无一物。倔强地揉揉眼睛,睁开后再次看去,那里仍然空无一物。

洛夏岚不在这儿。

一瞬间,我的眼泪几乎要倾泻而出。

伤感总是在我最懦弱的时候乘虚而入。

“怎么了?你好像脸色很差。”

“嗯......我没事,开始工作吧。”

脑际响起了肖邦的《第1号叙事曲 g小调 作品23》,我摸摸眼睛,释然地笑着,跟着小葛走了进去。

是啊,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必须试着去做出改变,必须去试着接受和习惯这个没有你的世界,向前迈步,不要停下。

幻想是最佳的麻醉剂,音乐是治愈人心的良药。

自从那天过后,我下定决心要开始改变,不再对这个变化了的世界抱有种种抵触和恐惧,也不再自责和逃避。我开始转换心情,试着和周围的人说更多的话,对他们展露笑容。

“总觉得你最近变了很多啊”,小葛如是说。

尽管我变化很大,但这不妨碍到我和白科长妹妹的分手。

其实不应该说是“分手”,似乎用“结束”一词更为贴切,三个月的相处过程中,我和她根本连一次像样的牵手都没有,感情也毫无进展,对方想要结束这段浪费时间精力的游戏自然理所应当。

三个月已经很知足了。在这之前的多次相亲中,我是100%的“见光死”,而白科长的妹妹能够与我多次见面,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出去玩,老实说让我非常开心——当然这其中多少离不开白科长强力干涉的原因就是了。

孤独的我脑袋空空地向前走着,两侧绿化带上的美丽异木棉盛放着一树花朵,像是在安慰我:没什么好沮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努力,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可能吗?毫无吸引力的我,真的能找到一个适合我的女性吗?

不经意间,我将手伸向布满尖刺的树干,指尖上闪电般传来的痛感是那样真切,一时间屏蔽了纷乱的思绪。

我并不是真的后知后觉,就算十年的自我封闭让我渐渐变得木讷,好歹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也能有个起码的认识:26岁了还没有谈过一次真正恋爱的自己,举手投足间都浸透着屌丝的气息,若再不做出全面的改变,就将彻底完蛋。

也许,明年、后年,甚至五年、十年之后,我也仍然是这样孤身一人呢;也许,我会就这样被这个改变了太多的陌生世界所抛弃,直到生命的尽头。

“真悲哀啊。”

看着自己落寞的影子,我不禁这样评价道。

现在的这种心境,最适合听慢摇了——果然洛夏岚的想法对极了。

那样动感十足的旋律,会让我立刻鼓起反叛世界的斗志......

噢,省省吧,26岁了,你就别再这么中二了。你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也左右不了他人的想法,但你可以好好把握自己的生活。

红日西斜,橘色天空之下那根细长的太空电梯格外醒目。现在,我终于能够勇敢且内心毫无波澜地直视它了。明天,也要向着更好的自己努力。

就算孤身一人,明天,也请好好珍惜自己吧。

以虫洞穿梭实现时间旅行的方案已经被证明不可行,我们马不停蹄地展开了对方案2的验证工作。

所谓方案2,是在满足大一统理论相关定律的前提下,通过量子纠缠,“重现”指定时间内“过去”的图景。

我们所要进行的验证,用大白话来说,就是事先记录下受试目标(先是大鼠,然后是灵长类动物)的脑电图,当目标进入“时间回溯”状态后,再次记录脑电图。当两者对比,差异小于1%时,即可以认为利用方案2进行时间旅行有研究价值。

在多次动物实验失败的情况下,我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惊人之举,让实验取得重大突破。

“南宫,你过来我办公室一下。”

从领导冷若冰霜的态度中,我立刻感知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果然,按他的要求反手关上房门后,领导就劈头盖脑地训了我一顿。

“你怎么能如此胆大妄为呢?谁给你的担子啊?!第一阶段5次大鼠实验,全部死亡;第二阶段5次猕猴实验,1只死亡,1只癫痫、1只痴呆、2只未测得有效数据。可以说全部失败,你就敢把自己连接上仪器做实验了,也太蛮干了吧?!”

我沉默不语,不做辩解。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顶撞领导。

“......你的身体是父母给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对不起,我错了。”

我能做的只有连连道歉,承认错误。

“把你手上的数据拿给我看。”

“好......”

看过我亲身试验所测出的数据,领导非常满意,他当即打电话让我的科长暂停对验证方案3的前期准备工作,抽出人手来协助我。

“方案2的进一步验证由你主导,只是你不能再这么蛮干了,试验动物改用狗和狒狒吧,针对你今天的实验数据对系统进行调整,然后先用动物验证,再进行人体试验。切记,‘大胆猜测,小心求证’,要尊重科学,珍爱自己和你的同事啊!”

“我明白,我会的。”

“那么,这两份你签一下。”

接过来一看,是涉及人体试验的风险同意书,以及完成方案2验证的“生死状”。

正要动笔,我居然发现领导也在签同样的东西。

“主任,你......”

“恩?这个吗?你放心,这么重大的科研战斗,我怎么可能一边躲在后方,一边让你们去冲锋陷阵呢!”

——说实话,在动物试验全部失败的情况下,领导居然会同意我直接进行人体试验,真是让人震惊。会做出这种决定,不是对眼前的状况缺乏基本认知,就是彻底疯了。

“哦......那,如果没有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体内的紧张感和压抑感在不断聚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间小办公室了。

“先等等。”

他摘下帽子,用手挠了挠已经开始谢顶的脑袋。通常这个动作表示着他暂时放下领导的架子,不再扮演“主任”这个身份。接着,他对我讲起了当年参与科学事件现场调查的故事,并询问我是否知道我们村里有个小女孩落入了虫洞。

我当然知道领导说的小女孩就是洛夏岚,可是我决意不对他讲真话,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听着领导说下去——要是让领导知道了我和“那个女孩子”岂止是认识,说不定他就根本不会让我再参与实验了。

我的内心模模糊糊地这样认为。

方案2的验证工作相当困难,相比于其他方案,它只是一个大框架,或者说一个路标,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需要我们去开拓前行的路,不断尝试可能性。

出于对科学研究的狂热和冒险精神,之前还对时间旅行持否定态度的领导,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他动用了研究所能够动用的所有经费,甚至还自掏腰包,采购了104个点位的电极帽,更新控制软件,并对“备用库房”来了一次大升级。

鸟枪换炮,再次进行动物试验时,便再也没有发生过试验目标死亡的情况。我们很快探索出了一整套理论和方法,并成功地在人体试验中将意识返回到了5天前,作为“旁观者”观察到过去发生的事情。

某次试验,效应舱中的领导被程序唤醒,摘下电极帽的他略带倦意。

“这次回溯的时间点很精确,脑电图记录到了吧?数据怎么样?”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睡醒不久。

“经过对比,脑电图的数据差异小于1%,为0.72%。”

“是吗?真是不错的数据。在‘时间回溯’过程中我的感受相当真实,几乎像是情景再现一般,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以及我的思维活动,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只可惜,”

“只可惜?”

“可惜我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自己的过去。要不是眼前摆着这两张脑电图,我真的会怀疑那不是来自‘时间回溯’,而仅仅是来自已有的记忆!”

“不是的,主任,仪器显示试验期间,您的海马体与记忆有关的脑区并没有特殊的活动。”

“很好,时空耦合度指数呢?”

“超算‘九章’显示,最终数值在4.2左右。”

领导看起来对试验结果十分满意,罔顾已经错过饭点的事实,他任性地决定即刻进行下一次试验。

“这次我们把回溯时间设置为10天前,时空耦合度指数争取突破4.5!你来作实验对象吧。”

“恩,好......”

一场实验少说也要20分钟,到时候食堂里的饭菜说不定都已经一丁不剩了。然而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我被赶鸭子上架一般弄进了效应舱中。

※※※※※※※※※※※※

这是十天前的中午,临近饭点,腹中空空的我无心工作,招呼上科里的几个同事,一同去食堂吃饭。

“小葛,吃饭啦!”

蹊跷的是,平时无论何时都干劲十足的小葛,此时却懒洋洋地趴在办公桌上,歪头看着窗外。

“怎么,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突然没有了食欲,大概是饿了,却又感觉自己已经吃过......”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天天都第一个跑去食堂的吗?”

“嗯,对啊。”

“走啦走啦,我还以为你手头有什么着急的工作呢。今天有洋烧排和鳕鱼哦!”

“小南宫,”

他直起身,扭头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流露出了迷惑——不,那不能说是迷惑,而是深深的空洞。

“‘今天要快点哦,1楼新来的前台妹子看着很不错啊。’这句话,我3天前是不是有说过。”

“这个不是你今天早上说的吗?”

“可是......很奇怪,我觉得自己昨天、3天前还有一周前都有说过这句话。我甚至觉得,就连我们现在的对话,在过去的某个时间也曾经发生过。”

“所以呢?”

“没什么。”

这小子纯粹是在消遣我吗?为什么突然跟我掰扯这些东西,也太无聊了吧?现在的第一要务难道不是吃饭吗?

“噫,你今天很不对劲啊,莫不是被女孩子甩了吧?”

“这不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吗?啊哈,难得小南宫不正经一回,继续保持!”

刚想开口,我的肚子便抢先一步替主人发出了明确的抗议。

“先干正事吧。”

小葛看看我的肚子,终于说出了一句无比正确的台词。

“今天”中午的菜真的挺不错呢,有鲈鱼、鳕鱼、宫保鸡丁、洋烧排、鱼香肉丝,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茼蒿、木耳菜。选择困难症的我站在窗口前考虑了好久,才不得不在身后同事的催促下草草做出决定。

刚扒拉几口,小葛便端着自己的餐盘坐了过来。

“你应该明白我刚才想说的那个感受吧?”

“既视感。”

我和他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个词。

又一次地,我们在饭桌上开起了讨论会,探讨着关于试验验证、证据和脑波活动之类的话题。

“哎,早上的工作毫无进展啊!”

“说说吧,你遇到什么困难了?”

“证据,证据啊!完全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用于评估试验结果。如果既视感能够让受试对象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正在经历时间回溯呢?”

从颇具哲学色彩的方面思考,也许,我们“当下”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的反演。我们所感受到的名为“既视感”的东西,清楚地向我们揭示出,“未来”只是“过去”的简单重复这一事实。

假若这样,那么第一次在我们眼前发生的事情,和已经发生过了无数次的事情,本质上似乎并有什么区别。再进一步想,所有物质粒子都循规蹈矩地沿着它们所固定的世界线在运转,而作为傀儡的我们,只不过是借助“时间回溯”翻阅演出剧本而已。

也许,所谓的世界,只是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中错误出现的幻影。

当第一次试验成功的时候,我的心中曾经闪动起一个念头,不过很快就像迸发的火星一般熄灭了——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会被改变,会有一个时序保护机制来预防“祖父悖论”的发生。我们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回溯时间这一点,已经清晰明了地佐证了这个假说。

抛却这些堪比屈原《天问》般深刻的问题不谈,仔细思索小葛所说的话,就连那摆在眼前的最基本的事实,都会变得模糊起来。

我们真的回溯了时间吗?

没错,要不是面前摆着脑电图比对结果和时空耦合度指数,我的头脑中将会充满困惑。自从参与时间回溯的人体试验,随着实验次数的增加,这种觉得眼前的情景在过去已经经历过的错觉愈演愈烈,仿佛热恋中的情侣一般,如胶似漆,伴随左右。

——这只是试验带来的副作用而已。

“我想,”

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吃着东西的我,思考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科学研究的趣味就在于,挑战这些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东西。你要不也亲身躺进效应舱里,进行一次‘时间回溯’算了,这样对你编写评估报告比较有帮助。”

听到我的这句话,小葛的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小南宫你也太健忘了吧,我昨天不是刚刚进行过第3次人体试验?”

“咦?呃......嗯!”

“你们在讨论什么啊?这么热烈。”

我看到穿着白色风衣的白科长端着餐盘,坐在我和小葛的对面。

※※※※※※※※※※※※

“打住,先打住。”

在布置得像个小型阅览室的集团职工活动室里,穿着白色风衣的白科长坐在对面,用对待试验动物一样的表情看着我。小葛隔开一个座位坐在我的同一侧,飘忽不定的眼神在我和白科长之间来回切换。在稍远处的一台电脑桌旁,还有另外两个同事默默地并排坐着,似乎是在做第三方记录。

“我现在在做调查评估。为了甄别出可能的记忆错误,请你再仔细回忆下‘时间回溯’时你所看到的情景,我会就存疑的条目与你一一核对。”

结果,通过调用监控录像、点餐记录、当事人校对,我们至少确认到了三处错误——

一,十天前白科长吃饭时所穿的,是卡其色大衣。

二,十天前的中午,应该是小葛比我先打完菜,并且他坐在我的对侧,而非同侧。

三,我所说的“宫保鸡丁”和“洋烧排”是今天中午的菜,并且那一天食堂的菜谱里并没有茼蒿,取而代之的是尬出天际的洋葱炒大葱。

“你的记忆混乱了啊~还有小葛,你也是!”

白科长一边下定结论,一边在她的平板上记录着什么。

随着试验次数增多,向前追溯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志愿者都无一例外地出现了意识模糊、短暂性健忘和失眠的后遗症。说起来真是不幸,相比于其他人,我和小葛还多出了个频繁出现既视感的问题。

毫不夸张的说,在一个上午进行了3次时间回溯试验的我,渐渐分不清“当下”的现实与记忆中的事物。

情况还挺严重的呢,好在只要好好休息,所有症状就会慢慢消失。早些时候,我和小葛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从各种方面考虑,都不应该告诉白科长我们实际的身体状况。

“你们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真担心你们的身体状况啊,我会跟领导建议,安排你们先去医院做个详细体检。”

“我们接受过检查了。”

“那种开玩笑一样的身体检查怎么能行?你们是人,不是小白鼠啊!居然这么轻易就拿自己的脑袋做试验了,我还是觉得应该全面评估下试验的安全性才行。”

即便安排了专业的医护人员随时监控,志愿者们的身体状况还是会让白科长感到担忧。强烈的责任感使然,试验中所负责的那部分工作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每日都坐立不安,抱着个平板,平均间隔1个小时查看一次监测数据,焦虑的眼神一刻也没有从我们身上离开。

她的浑身都散发出神经质的味道,就连倒水、打饭、工作日报等日常的细微小事,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各种状况。

反应迟钝、绝望、悲伤、愤怒、怀疑......

也难怪连我的科长私下里都和我说:白科长的抗压能力有点差呀。

当外国代表在联合国大会上呼吁,对未来可能的时间旅行实验进行规范和限制的时候,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水平早已一骑绝尘,利用方案2进行时间旅行被证实可行,回溯到一个月、4个月甚至一年前的时间,已经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就连那些身体不适的副作用,也在白科长所记录数据的帮助下,通过调节系统参数解决了——这点上,我们大家还真是小看她了呢。

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上级单位突然通知我们:暂停实验,下周三由中科院物理所、国防科大、清华大学等单位抽调的联合专家组会进驻我们单位,他们将接管“备用库房”,主导时间旅行的科研工作。

“也就是说,我们被排除在外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到时候还会有必要的安保力量加入哦。”

“啊~真是太糟糕了。”

“那么,工作交接所需要的汇报稿、数据、材料等等,请大家各自按照工作分工做好准备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的接下来的这八天,每分每秒都变得异常珍贵,不能随意浪费,也不容他人侵犯,就好像自己仅仅剩下区区八天的生命了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接下来的这八天是我最后的机会。

多半是我还抱有幼稚的幻想吧。

没错,从小到大,我从来就不是容易轻易放弃的人呢。表面上,我似乎放下了内心的羁绊,在潜意识里,我仍然想要回到过去,拯救洛夏岚的生命,找回失去的未来。

为了描述进行时间回溯时所达到的程度,方案2使用了一个名为“时空耦合度指数”的物理量,系统计算出的数值越趋近于5,便越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时间旅行。

利用整理试验数据的便利,我仔细审视着每一处细节。

在目前进行的所有试验中,志愿者们都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回溯时间,且时空耦合度指数最高仅仅达到4.76。如果这个数值达到了5,甚至超过了5,回溯时间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连续数天,毫无头绪,似乎钻到了死胡同里。

无论进行多少次模拟计算,就是无法突破时空耦合度指数的理论上限5。这个简简单单的阿拉伯数字“5”,在我眼前,仿佛幻化成了挡在人类面前的厚重叹息之墙,无法突破。

由于实操汇报的原因,留给我的时间大大缩短,实际上可资利用的,也就仅仅剩下明天一天了。

明天,便是最后的机会。

桌面上、电脑里,抽屉中,墙壁上,随处可见的数据、公式、图表、代码,化身滔天恶浪向我扑来。

高阶微分方程、n维矩阵、不等式、洛伦兹变换、矢量、度规张量,旋涡一般顷刻间将我吞噬,拖入深渊。

眼冒金星,脑袋隐隐作痛、嗡嗡作响。焦躁的情绪,难以克制。

我从位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全身各处的关节咔咔作响。

明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我却近乎于自暴自弃地打算早早回家,吃饭、听音乐、看视频,睡大觉,奢侈地浪费掉一个晚上。

有的时候,没有灵感就是没有灵感。

“今天也准备加班吗?”

白科长扭头看着我。

“不,今天累了,打算先回家,明天晚上再加班。”

“这样啊,”

她站起身来,脸上浮起善意的笑容。

“小南最近很拼啊,要注意身体。”

“也许把试验交接出去会空闲一点吧,不过可以写的论文一篇也不会少呀。”

预感到白科长接下去会说什么,我警惕地准备岔开话题。

“昭阳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

——突然想起白科长评价我的这句话,似乎过去的某个时候,洛夏岚也说过同样的话。

“抱歉,我的妹妹确实不适合你,下次碰到合适的我再给你介绍。”

“谢谢,那麻烦白科长了。”

“嗯,没事。你明天晚上确定是要加班吧?”

“嗯。”

“那动态秘钥先给你保管,我明天休假。”

“哦......好的。”

太棒了!正合我意!哇哦!白科长说了今天以来我所听到的最动听的一句话呢。由于“备用仓库”正准备交接,安全机制上面大大松懈,这正好让我有机可乘。

出了单位大门,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在人行道上快步走着。冰冷的空气刺激着鼻腔,死灰的天空中不见一颗星点。好冷啊!整日忙于科研,我竟然都没有注意到,现在已经是12月了。

差不多连续1个月的时间,我都没有在晚上8点前下班,也没有好好欣赏过夜间的街景。我并没有像惯常做的那样,特意绕远路从主干道上走。从单位到出租房仅仅只需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时间宝贵,我需要更有效率的利用它。

奢侈地浪费掉今晚的时光吧!我刻意不开灯,在客厅点起蜡烛,烛光有了,音乐的伴奏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那么,是先听《十二月的肖邦》好呢,还是先听《卡农》好呢?

这套一室一厅的出租房,是我3个月前,为了方便试验期间往来单位而特意租下的。它所处的环境比较幽静,价格还算公道,内部看着也比较整洁,只不过,如今不论从哪一种方面来说,我都不再需要这套出租房了。

在《卡农》钢琴曲的陪伴下,我一边吃晚餐,一边翻看着自己所拍摄的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拍摄的主体,大多数都是天空。

记得小时候的夏天,天空的蓝色不止一种,云朵经常很白,很大,很厚。时常会想象那里面住着或者藏着什么东西。有时候盯着天空看久了,心中会生起莫名的恐惧,害怕自己会突然被吸上去。

即便长大成人,事业有成,我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心中的憧憬。触不到,却仍然憧憬着,那色彩缤纷的夏天,和天空下绽放笑颜的少女。

如果能再回到过去,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几乎不喝咖啡的我,突然意外地想念它的香气。翻遍各处,从衣兜里翻出一小包纯黑咖啡,撕开倒入杯中泡开,不加糖,直接小口小口啜饮,感受纯粹的苦涩与浓香。

打开灯,从书桌边取过一本图书馆借来的书,漫无目的地翻着。

这本《乔布斯传》,明天就超期了吧。真弄不懂当初为什么借它,工作繁忙,都没看上几页就得拿去还了,真无聊!

翻到最末一页,便看到里面贴着的塑料封套里夹着的老式读者借记卡。

抽出读者借记卡,里面登记着该书近期还入借出的时间,以及是否超期等情况。小小的借记卡,提示着该书在不同时间点状态的改变。

有点意思,不同的时间点,作为“书”的实体不会发生改变,改变的只有它自身的状态,以及将它捧在手里的读书人。

等等......实体作为信息的载体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不同时间点下的状态......突然之间,我的脑袋像是被牛顿的苹果砸中了。

我立刻将书丢在一边,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盖子,开始模拟演算......

不知为什么,这一夜我辗转难眠,头脑中不断被各种奇怪的念头所占领。就像即将投入战场的士兵一样,既紧张又兴奋,既害怕又充满期待。同时,又像个赌徒,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已经过了11点,我仍然无法入睡。

倘若缺乏睡眠,扫描仪器就无法对脑波活动建立稳定模型,直接影响到时间回溯的成败。即便知道这些,大脑仍然好似一匹脱缰的野马,处于超频工作模式——

夜长梦多,是否要立即返回单位,实施我的计划?

明天是否能够顺利,会不会因为发生意外情况而无法实施?

看书时灵光乍现想出的方案是否可行?能够突破那道“叹息之墙”?

如果真的能够突破那个限制,是否真的做好了站在全人类对立面的准备?

......

够了。

我坐起身来,拉开抽屉,取出洛乙大叔送给我的藤甲祖神护身符,紧握在手中,闭上眼睛,在心中虔诚地长时间祈祷着,祈祷着某种虚无缥缈的奇迹能够出现。

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重新向藤甲祖神祈愿,颇有一些“临死抱佛脚”的意味,但还是希望神能够护佑我得偿所愿吧。

固执地相信着,这穿越千年的神祇,拥有某种难以名状的神秘力量。

在各种虚幻的自我安慰中,我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在镜子前,我刮干净胡须,将护身符贴身佩戴,穿好衣服。

天气依旧寒冷,铅灰色的天空中,雨丝无声地落下,没有在地面留下些许痕迹,便已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旅程。

我突然想起自己没带雨伞,便又折返回出租屋。在重新锁上房门的那一刻,手机亮起,上面是两个意大利语单词:

Da Segno

那是我昨晚听音乐时,在手机上设置的日程提醒。预示着今日会是不平凡的一天。

过了今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会不会已经死去,又或者在拘留所里?

不安,真的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