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下,薄薄的云雾逐渐丧失了它的颜色,黯然沉静的街区随这夜幕的降临而陷入困顿,家家户户皆拉上了房门,生怕有酣醉的大兵趁着夜色闯进人家劫掠,同静谧的黑夜同呼吸共命运。

不过并非所有的住户都会执行宵禁。考虑到因不少忙于白天各项事务而身心俱疲的士兵,为他们提供乐子的场所便应运而生,比方说坎德拉·米尔斯社区内开办的几所酒吧便是二十四小时供应酒水的,当然仅限“解放阵线”的军人入内。

“没想到,再这么破烂的社区里还有官方运营的酒馆……”

“别小瞧了坎德拉·米尔斯,”男孩毫不在意他那令人痛心疾首的吃相,继续着自己的大快朵颐,“这里的大兵白天里根本没有玩乐的机会,这片酒馆就是他们唯一的心灵寄托。”

“好一个劳逸结合。”安德莉雅慵懒的神情不免令人困倦,她百无聊赖地晃悠着手中的酒瓶子,早已空空如也的瓶瓶罐罐。

“不过,你也真是厉害啊!”埃米尔吃力地将尚未咀嚼完全的食物吞下,松了一口长气,“居然连‘解放阵线’的名牌都给伪造出来了,准备很充分啊。”

“毕竟,我有一个朋友对这种事情最为熟悉。”安德莉雅扫视着周围乱哄哄、醉醺醺的士兵懒懒应付道。

“既然你准备了那么多证件,为什么不直接进城,反而来找我?”

“你觉得城外来的白种女人会被守城门的大兵们信任吗?”安德莉雅懒洋洋地笑着,“好在这所酒馆里的人都把我当成南塞尔汗的白种雇佣军,扫一眼名牌就把我们放进去了。”

“那我也是占了你的光喽?”埃米尔颇为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这套衣裳是科伦坡老爷借给他的,勉强能撑一下体面。

“你的饭量原来这么大么,”安德莉雅鄙夷的眼神投在埃米尔面前的盘盘碟碟上,“平时真看不出来。”

“你才认识我多久?”埃米尔用手背擦擦嘴,“很少能吃上饱饭。”

“你还要点什么?今天我请客,不要客气。”

“我就不必了,只不过……”埃米尔若有所思,悄悄凑近安德莉雅耳语道,“有没有卖水果糖的?”

“军用酒馆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安德莉雅白了他一眼,“你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日子,到头来还是个小孩子吗?”

“但是玛莎很喜欢那种糖果……”埃米尔苦笑着解释道,“她说,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机会尝到水果糖。我想趁这个机会给她带一些回去,你一身军装,比我方便。”

“听你这番话,你和玛丽雅不是亲兄妹?”

“实不相瞒,确实不是。”埃米尔保持着微笑。

安德莉雅露出惊诧的表情,这是她未曾料到的。看着她吃惊的神情,埃米尔缓缓靠向椅背,似乎有所踌躇。

少顷,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颅,眼神炯炯有光——

“玛丽雅原本就是庇斯佛的居民,她的母亲在生下她的时候因难产逝世,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大帅进城后,她的父亲被拉去充壮丁,可惜没几天就在前线被沃罕军队击毙了……”

“是么……”安德莉雅默默地拎起酒瓶正想一饮而尽,却发现那瓶中早已一滴不剩。

“我当时正巧居无定所,为起居发愁,”埃米尔犹豫片刻,稍稍挪了下臀部,脚尖不由自主点着地面,手指也不自觉地互相扣住,“我找到了当地的地头蛇麦金斯帮忙,也就是被你打趴下的那位地痞,但他开出的价格让我难以接受。正巧他们家新出生了女儿,既没有照看孩子的保姆,又缺少帮忙干活的仆人。他告诉我,只要能替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可以减免我三成的租金。”

“等等,”安德莉雅发觉事情并不对头,“也就是说……”

“没错,就在那个时候,我在街上遇到了正在行乞的玛丽雅。”埃米尔坦然承认道,脸上并没有羞愧的颜色。

“你一直在利用她,对么?”

“‘利用’这个词未免太难听了,不过距离事实也差不太多,”埃米尔凝视着面前堆起的碗碟,残留在笑颜上的那抹苦涩仍未消尽,“我告诉她,我可以养活你,但是你得听我的话,把我当成哥哥对待。真是个天真的孩子,她居然信了我的话,任劳任怨地替我分担那三成房租,还把我当成救命恩人一样崇敬,真傻。”

“但是,现在的你,的确称得上她的哥哥,”安德莉雅低下嗓音喃喃地说,“你本可以直接溜走,却不顾自己的安危跑回房舍里营救她,而且还恐吓我永远不得危害她的性命。”

“原来在你眼中,那种程度也算恐吓么……”

埃米尔不禁汗颜,然而紧扣的十指并未放松。霎时间,他那对幽邃的褐色眼眸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微小而明亮——

“自父亲离开后,我就沦为了孤儿,从此只为自己而活。就这样浑浑噩噩了整整五年,我没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填饱肚子,有朝一日逃到没有战乱的地方去。可是后来,我却有了新的目标……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和玛丽雅一起,一起好好活下去,哪怕这片被神云诅咒过的土地永无宁日,我也想和她一块,好好地活。即便是奢望,我也想让她不用再这么担惊受怕……”

安德莉雅默默无语,身旁的大兵们依旧在花天酒地,野兽一般放肆的歌唱震耳欲聋,噪音般的哄堂大笑更是令人心烦。而这一切却仿佛与正面面相觑着的二人无关。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瓶。食指与拇指捏着光滑的瓶口,轻轻一撂,那圆滚滚的玻璃圆桶便随着一声轻巧的脆响,稳稳当当立在地面上。

大拇指搓了搓手心,她也十指相扣起来。她将两肘搁在开裂的木桌上,纹丝不动,仿佛一具木偶,沉默的对峙便如此持续下去。

这时,她忽然开口了——

“相信我,埃米尔·古罗斯彻,”安德莉雅语气平稳,眼神锋利,“和我站在一起,是你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即便你不得不这样抉择。所有的偶然都是被某些必然安排好的,譬如你遇见我这档子事。”

“那得看你的手气了。”埃米尔半开玩笑道。

这时候,一名披着厚厚外套,身材高大的老兵从门框里挤进酒馆,他并不立即寻找座位,仿佛有备而来,为着某种目的寻找着方向。

安德莉雅的目光正对着门口,忽然收敛着下巴冷哼一声。埃米尔立即明白了她的暗示,于是浑身僵住默不作声。

“老板,结账。”她故意抬高了声调,以勾起老兵的注意力。

老兵的视线穿过熙熙攘攘、称兄道弟的人群,立即找到安德莉雅的方位,迅速移步至她桌旁,抢在服务生之前。

“这位兵爷,您?”服务生打量着又高又壮的老兵尴尬哑笑。

“我付。”老兵掏出几只银币递到服务生手中,多出的一枚可作这人的小费。

服务生千恩万谢地离去,桌旁只剩下静对无言的三人。

“大人,请随我来。”那老兵贴近安德莉雅耳语道。

“报上姓名。”安德莉雅面不改色。

“索洛尔大人,为您沏好了红茶,恭候阁下光临。”

“埃米尔,听到了吗,”安德莉雅慢悠悠地起身,“从这一步起,你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只要将来,玛丽雅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不卑不亢。

安德莉雅欣赏地露出微笑,但不过数秒,那抹笑颜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眸中冷酷无情的寒光。

于是,他们离开了喧闹的酒馆。看到老兵的肩章,守在玄关的酒保恭敬地向他们鞠躬。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正等候着宾客的驾临。

闲谈已久,不觉夜色降临,黄昏时节的美色早已逝去,白纱般的薄雾业已腾起。埃米尔紧跟着安德莉雅的步伐,他感受到了夜的冷,秋冬的提前到来让这片土地饱受摧残,同样也折磨着士兵的心智。

三十五分钟后,教堂的钟声将再度鸣起——那将会是十九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