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染上了汗水,湿漉漉的让人心里着急,可他却不敢于擅自将搁在膝盖上的手掌挪开。其实,即便他稍稍活动一下,对方也不会因此而大发雷霆,但是他始终认为,在受训之时擅自移动身体部位是一件失礼的行为。更何况,有哪位谨小慎微的学生胆敢在怒火中烧的老师面前摇头晃脑呢?

哈布斯特翘着二郎腿,手指关节轻点桌面——三声轻、一声重,循环往复,相当有节奏,时常令希尔克里斯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寻找韵律上去。当然,这也是紧张过度的表现,人类的大脑最擅长的活计就是寻找平衡,尤其是情绪方面的。

“咳……”

他突然抓紧了膝盖上的裤子部分,忍受了长达十分钟的审视,他的父亲终于要发话了。他屏息凝神,静待父亲的训斥。

“今天的事情,卫兵长已经告诉我了,”哈布斯特沉思良久总算组织好了语言,“年轻人有脾气,有火气,我明白,但是要懂得张弛有度。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

希尔克里斯惊诧地望着父亲,但是后者并不理会他迷惑的眼神。哈布斯特继续着他的教导,即便听众已经无心听讲——

“什么叫做,‘再这么下去,别说这座城市了,我看我们‘解放阵线’迟早也得完蛋’?”哈布斯特正提起茶杯,却并不饮下,而是将其搁回原处,“乌烟瘴气,官僚主义,真的有那么糟糕吗?就算是这样,你作为士兵们的少帅,维希家族的继承人,最应该关注的问题,就是出言不慎,致使人心惶惶,均以为我父子二人决裂。你不是普通的大头兵啊,你是将来要继承解放丘莱利亚事业的大人物!你有考虑过,当众说出这种话来,影响是多么坏吗……”

“您……”希尔克里斯扳着手指头,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您今天,想告诫我的,就只有这件事吗?”

“德克里特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不过既然他没有受伤,那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说的那个女人,我会派人去查。我们还是回到刚刚的话题上来……”

“可是,德克里特是位优秀的近卫官,”希尔克里斯佯笑着,试图引起哈布斯特的注意,“如果他不幸殒命,对我们‘解放阵线’来说是极大的损失,同时也是我们作为统帅的重大失误。您不应该为此……为这件事而责备我吗?”

“德克里特毕竟是家臣,我承认他很优秀,但是——”哈布斯特向后仰去,说道,“能替代他的人多得是,像加布尔·塔洛尔就很好嘛,那可是你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骨干!防守不备不是你的过失,都是那些军人疏于防务的后果,更何况这次的事件尚无定论。你为什么要把属下的生死归咎于自己呢?”

“但是分管防务的是我,临时决定出巡的人是您!”希尔克里斯感到自己的双手正在打战,“如果演变成骚乱,归根结底是源于我们统帅的管理不当、决策失误。恕儿臣失礼:我以为,庇斯佛的乱象,责任不在下,而在上;疏忽不在外,而在内!倘若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我们的解放大计,将会摇摇欲坠,功亏一篑啊……”

“倘若?浑浑噩噩又怎样,你来改变吗?”

哈布斯特寒冷的质问令希尔克里斯一时语塞。哈布斯特坐直了身子,衰老的胡须在斜阳的映射下如晦朔一般分明。

“希尔克里斯,我的儿子,”哈布斯特压抑着心头之火轻声说道,“为父不是不知道‘解放阵线’内部的腐败和混乱,阳奉阴违的情况也时有耳闻。但是你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有些道理还是懂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最重要的就是万众一心!沃罕尼亚人逼得越来越紧,有很多民众已经在做逃亡的打算了,假如军队也和他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那我们就全完了,能明白吗?”

“可是,如果我们要建立一个能统治丘莱利亚的政府,整顿内务不也是必要之举吗?”

“沃罕人不会给你整顿的机会。你看那些士兵,虽然一个个贪财好色,可是在上战场的时候,有哪一个认怂?”哈布斯特反驳道,“我容忍了他们的行径,因为我知道无论是将军还是列兵,谁都不容易。他们放下身段和黑帮达成协议,在夜里为了抓捕非法持枪的罪犯而卖命,为的就是维持城内的表面和平!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吧,希尔克里斯!围城二百多天,换作其他城市,社会秩序早已土崩瓦解,而我们却依然能够维持庇斯佛表面的繁荣和用兵调度时的井然有序。不要太天真,我的儿子,不要老是意气用事,拿军人的思维去处理政务。”

“既然您注重政治,不重人才,想必听说过‘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吧!”希尔克里斯激动地站起来,“眼下庇斯佛败局已定,我们应该撤出庇斯佛,回到北方重整旗鼓,效仿祖父纳赛尔特老帅,再图东山再起才是啊!何必在这座城市里苦苦煎熬,凌迟受死?”

“希尔克里斯!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昏话么!”哈布斯特吼道。

“儿臣清楚,城外已经是一团乱麻!”希尔克里斯站起来指着门外高声回敬道,此时他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敢对父帅毫无敬意,“防线正在收缩,我的父亲大人!敌人采用了新型火炮,我军的伤亡人数多出帝国军八倍不止!我敢保证,不到一周,他们就能攻破城池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这关头您不能糊涂啊!”

“滚,你给我滚!”哈布斯特气得脸颊通红,手指战栗,那双恶狼般的凶恶眼神剑指门口,“你东拉西扯这么多,原来还是要和我提这件事吗!给我死了这条心,别让我见到你,畜牲!滚啊!”

“父……”

“今天别让我看到你。滚!”

“望您仔细掂量,父亲。”

希尔克里斯同样愤意难平,于是扯开房门便走,丝毫不在意暴跳如雷的老父。

“该死……”哈布斯特一屁股坐在椅上,狠狠抓起皱巴巴的船帽,将其掼在地上,“入娘的,败家玩意!”

“外面的,进来给老子沏茶!快!”

一个战战兢兢的卫兵毛手毛脚地踏进房门,却只敢在门槛周围踌躇,不敢于接近大帅。

“怎么了?”哈布斯特喘着粗气喝问道。

“属下有罪,属下有罪,属下有罪……”卫兵吓得跪倒在地,连忙向大帅叩首。门外的兵士们咽了口口水,同样匍匐下来。

“我就这么可怕吗!”大帅惊诧不已,愤怒的音调略略颤抖。

看见哈布斯特愤而甩起桌面上的文件,卫兵绝望地合上眼睛,等待着皮夹子掼到自己脸皮上的那一刹那!

良久,这种惨案并未发生。

他疑惑不已,缓慢地睁开眼睛。他身后的兵士们紧张地将脑袋探进来,小心翼翼以知其究竟。

“滚吧,”哈布斯特默默将文件放回原处,向卫兵挥了挥手掌,“你没有错,下去吧。”

卫兵又惊又喜,连忙拉上房门而一言不发,谨慎地离开了房间。

屋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介老人,孤零零地呆坐在座位上,门外的兵士们依然大气不敢乱喘,生怕被狂躁的大帅施以鞭刑。

到老了,脾气怎么反而大了呢……哈布斯特捂住额头,沉默不语。

老了,老了,确实老了……

攘外必先安内么,真像他能说出来的话。这个傻小子,除了体恤士兵就啥也不懂了,满脑子都是底层的人和事,对人心一无所知,简直就像……某人年轻时候的翻版。

这个傻瓜,什么都不懂。哈布斯特想着。

所有的问题,他都心知肚明。最令他介怀的并非是城内秩序的混乱,城外防线的溃败,内部官僚的腐化,和外部势力的渗透,而是来自亲生儿子的否定和抗争。在这个动荡局面下,一切理想主义的信念都是苍白无力的,为了守住这座城市,迅速筹措军需物资,确立统一的思想理念,独裁、腐败和混乱在所难免。倘若维希家自身都不能做到对外口径一致,还谈何众志成城呢?

平心而论,希尔克里斯说的没有错。

然而,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他已是无能为力。战争的天平早已向对方倾斜,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欺骗惶惶不安的士兵和臣民,以及竭尽全力去推迟覆亡之日的降临。

被层层沃罕帝国军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庇斯佛,真的还有第二个选择吗?沃罕人不可能放过这个全歼“解放阵线”的大好时机。

城外便是数倍于己的敌人和先进火炮,“解放阵线”断无转败为胜之机会,可想而知,等待着全体军民的结局,无非是灭亡而已!

这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老将,哈布斯特将局面看得很清楚,真正执迷不悟的反而是那个看似忧国忧民、义愤填膺,实则幼稚不堪的希尔克里斯。

因而唯有一条路——他缓缓抬起头颅,身经百战而炼就的铁血眼眸投射出令人胆寒的幽芒。

那就是死战!战至最后一人!只要庇斯佛全城誓死不降,满城皆兵,丘莱人民伟大的意志仍会感染整个东洲,薪火相传,代代不息!

最坏的打算,哪怕“解放阵线”亡了也不要紧,还会有千千万万的“解放阵线”在前辈的义勇壮举之后前仆后继,蜂拥而上,使沃罕尼亚帝国的权贵们坐卧难安,来自北国暴动的压力将让他们度日如年,时刻畏惧丘莱利亚的骨气,再也不敢去压迫丘莱人民!

事已至此,他已将撤退以图再起的想法抛至脑后,哪怕拿整座城市作为陪葬品,都不能让沃罕人拿下庇斯佛,即便要献出他自己——哈布斯特·维希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就这样,直至入眠之前,他都没有离开房间半步,不吃一口晚饭,在躺椅上凑合了一宿。而在门口把守的卫兵们亦未敢离开毫厘,等候着大帅的随时召唤使用。

走道里寂静空旷,除了亲信,没有一人敢于逼近处于教堂最高层的大帅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