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17日,晴。

深邃而悠长的走道中人影攒动,军装模样的人影在跳动的火光中上下起伏,扭曲变形,宛如鬼火,又似萤虫。

潮湿的地板肮脏浅陋,地下水透过粗糙的石板渗透到地表来,使得石板的边缘长出一块又一块阴郁的苔藓,郁郁葱葱,述说着阴湿的故事和罪恶的物语。

“噔,噔,噔,噔,噔……”

清脆的行走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尤其引人,熟睡的罪犯们发出一串串如雷鼾声,却依旧掩盖不了这钻入骨髓的皮鞋响声。尚未入眠的反人们扒住栏杆向外张望,他们发现来者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有几分姿色,便贪婪地向外打量,用视线去奸污眼前的美人。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狂啸,下流龌蹉的调侃不绝于耳。

女性身边的侍卫狠狠地瞪着犯人们,这些法外狂徒竟然视若无睹,继续着无聊的调笑和对侍卫小哥的语言戏弄。

“别理他们,”女性面不改色,那些带有性骚扰意味的污言秽语仿佛入不了她的耳朵,“反正都是没几天活命的死囚。”

“Yes,mylord!”

不是和“丘莱利亚解放阵线”沆瀣一气的政治犯,就是触犯了戍北军利益的死刑犯,没有一个是真正对全体公民有害的人,都是被狱警折磨至今,以至于精神失常的恶堕之子。

但是,除了这一位。

她在一间单人牢房前止住脚步。她向里头望了几眼,在侍卫暗淡油灯的点缀下,她依稀可以看清稀碎的稻草,腐臭的坐垫,以及一团肥大的灰不溜秋的影子。

“咔咔!”

狱警掏出钥匙打开牢门,毕恭毕敬地请女性走进去,之后便在门外小心放哨。

她要亲自审讯犯人,尽管布莱德利已经了如指掌。有些问题,她还是想要亲自来请教。

“起来,”她无情地命令道,“阿瑟·乔鲁特伯爵,藤堂上阶来看你了。”

“藤堂,藤堂!”那团肥硕的影子忽然激动了,他像失心疯一般向女性扑过来,嘴里流着涎水,如同精神病患者,“去死!去死!”

藤堂九渊忽然抬起胳膊,对着乔鲁特的胸口便是一记重拳,那肥硕的影子吃痛地倒下嗷嗷惨嚎,如同断了脊梁的丧门之犬。

“别装了,你没疯。”藤堂甩甩拳头,冷言冷语着。

乔鲁特总算安分下来。他抬起光秃秃的脑袋,泪眼婆娑,仿佛看到了救星。他连忙用膝盖前行,跪倒在藤堂脚前,使劲磕头。

入狱以后,乔鲁特的精神状态极为不佳。眼瞅着本就稀疏的头发几乎一夜之间掉光,这足以证明巨大的生活落差在他心中缔结的痛苦之深。

“怎么会安排到这么一个破地窟里面呢?”她不满地问道。

“上阶大人,这是凯瑟夫大人安排的……”狱警小心翼翼道。

“凯瑟夫么,呵,”她理解般地点点头,“他的正义感太强,这一点一直没变,即便是在极端仇视丘莱人的今天也没有变。坚信自己的正义,以至于不择手段是么……哼。”

“藤,藤堂上阶……救我,救我啊!”乔鲁特用他那肮脏的手掌抱住藤堂的小腿泣不成声,“我是冤枉的,那些钱,真不是我贪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是,是……对了,是莫里斯上校!他昨天称病没有来,想必,想必是不敢前来啊……”

“你放肆,竟敢污蔑宰相的亲人,”藤堂一脚将乔鲁特踢开,“今天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有什么话,和狱警说,他们会替我记录。我问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您仔细查一下,我说的的确是对的,”乔鲁特仿佛没有听见藤堂的要求,依然执迷不悟,“莫里斯阴险狡诈,为保平安出卖了我……”

“我说你说的不对,刚才说的也不对。”藤堂漠然俯视他。

“凭什么……你怎敢这么说?”闻此回复,乔鲁特似乎已然心如死灰,却愤怒至极,准备放手一搏,竟然反问上阶骑士。

“我说——你这句话问的也不太对。”藤堂笑了笑,周围的侍卫也跟着发笑,沃罕人的笑声钻进这魔窟里,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乔鲁特才理解藤堂九渊的意思:只有我说你说得对,你才说得对;我说你不对,你就是不对!

“我,我……”顿时,乔鲁特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他已完全沦为沃罕贵族的玩物,“他帮我洗钱,也做了不少坏事。不管在下说得对不对吧,请您告诉我,凭什么只查办我,不去办他?”

“怎么,不服气?”

“……”

“本家这就告诉你,”藤堂冷酷的言语如同一颗颗铆钉,生生扎进听者的心头,“因为他的舅舅是朝廷栋梁,而你只是个丘莱族的伯爵,你所有的荣誉,都是皇帝陛下恩赐的,有何颜面在本家面前狂吠!”

乔鲁特忽然止住了泪水。他懵懂地盯着藤堂上阶,嘴里地涎水顺着嘴角淌下,仿佛瞬间呆滞,明白了自己的本质。

“原来如此……”他缓缓地低下脑袋,满眼空洞,肥胖的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脸庞,“即便高居伯爵之位,在沃罕人眼里,我仍然不过是一条狗吗……”

“没错,”藤堂毫不迟疑,“但是没用的家伙,连给我沃罕尼亚帝国当狗的资格都没有。向我证明你有这个资格,阿瑟·乔鲁特。”

“如果,我说不呢……”

“呵呵,”她笑了,在乔鲁特眼里,那是恶魔的颤笑,“怎么搞的,你们丘莱人怎么都这样,愚蠢至极,要我大费口舌。”

“难道有丘莱人投靠了你?”

“你还记得,一个叫做沙弥尔·古罗斯彻的准校吗?”

乔鲁特茫然无知,单单凝视着藤堂的眼睛哑然。

“怪不得会被本家如此迅速地拿下,”她怅然喟叹,“自己身边有一个和自己同族,而且勇气可嘉的手下,却不知到珍惜利用,伯廉十三陛下能在两个月内攻陷丘莱,迫使其合并也不足为奇。”

“我们丘莱的贵族,不懂人心,太过安逸……”他跪在沃罕贵族的面前,低声承认。

如我所料,只要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这个懦弱的男人就可以为我所用,真是纨绔子弟的标准作风。藤堂暗地嘲笑着乔鲁特。

“但有一人并非如此,”藤堂继续说道,“他让全世界看到了丘莱人的力量和胆识,震动了沃罕的根基。从他身上,我却看到了丘莱利亚这个民族的可怕,也深知,沃罕尼亚最终的敌人,不会是内斗不断的堪培帝国,也不会是沉迷于游牧的塞尔汗尼亚,更不是只在海上行凶却不敢登陆的马文王国,而是你们丘莱利亚,一个可怕的民族。”

“维希家么,呵呵,”乔鲁特闭起双眼,“丘莱利亚最后的气魄也要葬送在沃罕尼亚手里了,此后,丘莱人再无骨头。”

“那可不一定,但我正是为此前来。”

“嗯?”

“你是丘莱旧贵族的后代,”藤堂蹲下去直视着乔鲁特,“你应该知道,维希家族的秘密。他们家族代代为丘莱王室的武家,但和藤堂家不一样,维希家并不外放为官,在伯廉十三时代的大战中也从未直接出马。我很好奇,这样一个衰败的家族是如何召集到众多兵士,让他们愿意为自己赴汤蹈火的?换句话说,他们维希家有什么特殊能耐让人心悦诚服吗?”

“……”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藤堂道,“丘莱王国不复存在,再过二三十年,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你们曾经建立的文明。实现沃罕尼亚帝国范围内的永久和平是大势所趋,丘莱利亚的反抗组织精神可嘉,却是逆势而为,否则,像纳赛尔特这般强大,联合几国攻打,为何也无法灭亡沃罕,并最终倒在各方围剿之下?”

“维希……维希家族……”

“什么?大声一点?”藤堂屏住呼吸,侧耳聆听。

“维希家族,和你们藤堂家族一样,”乔鲁特沉默良久,口吐真言,“他们也拥有——‘王目’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