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17日,晴。

红茶的表面微微颤动,一股不轻不重的吸力在水面上游走,闪耀着褐红色泽的液体顿时减少了大半。沿着光滑的杯壁,水线吃力地下滑,留下一片淡红的茶渍。

切,质量真是越来越差了,便宜没好货。

独眼龙军官慢悠悠地将茶杯置下,笔挺的深蓝色军装上长了个方正标准的脑袋,海盗似的深色眼罩尤其显目,几乎霸占了他四分之一的脸庞,以至于细微的面部动作都会被这夸张的面孔放大,显得更加奇异。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身材矮胖,着深蓝色制服的小胡子军官,面容生得敦厚稳重,眉目间流露出一股沉闷与忧郁,向下弯曲的眼角足以令旁人备感舒适。

而在小胡子身后,则端坐着好几名身穿深蓝军服的军官,或长髯淹颔,或下颌光亮,他们沉默却紧张地巴望着独眼龙军官,手掌攥紧了膝盖,大气不敢出,等待着军官的回应。

“莫里斯上校,”小胡子军官捏了捏那副胡须,“您看,咱们……该怎么走啊?”

“什么怎么走,”独眼龙莫里斯瞥了眼矮胖小胡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咱是戍北军,他们中央军的事情叫他们自个招呼去。”

“可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小胡子忧心忡忡地抓了抓脸颊,“上阶大人突然下令明上午举行作战会议,不论决议如何,都指定要让我们戍北军冲锋陷阵,我们还是待罪之人,这……”

“那又如何?”莫里斯斜视着军官,不由得笑出声来,“戴罪立功不是尔等心向往之的吗?平日里叫得那么凶,跟中央军派到你们身边的‘监视官’摇尾乞怜。若真的不想上前线,求他们说情去啊?”

“哎呀,我的上校,您别在这挖苦我们了,”小胡子哀求道,“眼下,乔鲁特伯爵这棵大树倒了,弟兄们只能仰仗您了!大家都是心有灵犀,把身边的中央军‘监视官’给支开才有空到您这讨药方来的。就是想请上校做个表率,明日出席会议美言几句,他中央军就是再横行霸道,也不敢驳了您的面子去折腾我们啊!”

“她藤堂九渊连伯爵都敢搞,怎么就搞不了我了?”莫里斯阴阳怪气地讥讽道,“诸位不如今晚就到督军府上一坐,老老实实认个错,坦诚公布,恳求网开一面,总比求我去趟这个浑水有效。”

“您可是当今宰相马斯洛提尼大人的表亲,您一发话,绝对比乔鲁特伯还有威力。这不,我们身边都插上了中央军,唯独您依旧自由自在,可见朝廷是信任大人您的!”

“朝廷不是信任我,是害怕我那个远房舅舅,”莫里斯遗憾地摇了摇头,轻佻的目光值得玩味,“怪就怪你们自己,和伯爵交往那么深干什么,上下级关系罢了。送礼的送礼,讨好的讨好,还有把自己妹子嫁给他做小妾的!说实在话,他老人家真正的亲信党羽,恐怕也就只是诸位了吧!”

“那,您的意思是,让我们自生自灭么……”小胡子吞了口口水,周围的几名军官均神色不安地望着上校,甚至有人掏出手帕擦汗。

“哎——”上校一掐扶手,一个打挺便立起身来,周围的官员知道这是要指点迷津的时候,纷纷坐直身子侧耳倾听,“你们啊,总是要出事的时候才找我,没事的时候就往阿瑟那里逛,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朝廷在北方的掌控力不足,只好依靠边境贵族来防范丘莱利亚人和塞尔汗尼亚人么?”

“我等对大人心悦诚服,以后绝对唯上校马首是瞻!”小胡子连忙表示忠心,其余的官员也赶忙半跪。

“先别忙着拍马屁,重点在后头,”莫里斯厌恶地看着他们,“我的意思是:在这个地域上,地方势力还是压过龙京的!别看她藤堂现在威风八面,真要到了全面反攻之时,人力物力财力,都得仰仗我们。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的仗,国库空虚,边境事态逐渐恶化,议会里的那帮老先生比我们还要心急如焚。倘若换在伯廉十三时代,你们这批贪赃枉法之徒,早就全给中央军撤换下来了。”

“您的意思是,藤堂上阶其实并不想真心整治我们,反倒有求于我等?”一个长髯官员悄悄询问道。

“那倒不至于,光是靠强抢豪夺,以她的实力,夺取庇斯佛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们看龙京送来的巨炮,配合我们戍北军的士兵,才一天的光景,就把丘莱人的防线打退了两三公里。只不过,防卫部的财政可经不起这样的狂轰滥炸。仗打了二百来天,龙京方面还是把这认定为军事冲突而非战争,就是为了给防卫部节省开支。藤堂上阶想要速战速决,又想减少伤亡和军费开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

莫里斯诡异一笑,凑近几人的耳朵小声道出了那令人惊奇的猜想。唇齿轻动,即使隔墙有耳也不可能察觉。

语出惊人。一时间,众人皆惶然不知所措,独莫里斯一人发笑。

“这,太大胆了……一般人绝不会这么做!”

“确实。不过,那位藤堂大人可不是一般人啊。”

“是啊,藤堂家拥有‘王目’,即便采取独特的战术,也并非稀奇古怪之事。”

“虽然……还是难以置信,”小胡子军官踌躇片刻,终于沉下心来,“不过,她可是号称‘昆塔骑士团实际首席’的上阶骑士,据说十分同情低层人民。果真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我一早就说了,该怎么办怎么办,”莫里斯一屁股坐回椅子,“地方的本分就是服从中央,藤堂上阶想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也别去管什么‘监视官’,只要我们的行动符合藤堂的利益,那就是走对了棋。明天会议,她指定要提出这么个议案,绝大部分中央军必定会否定如此危险的决定,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力挺她!”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我说假如……”

“不管她提出什么,我们都要服从,”莫里斯正色道,“她绝不会让你们去上前线,因为你们牵扯的利益关系太多,她大概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不论什么军事行动,最忌讳的便是后方生乱,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们轻举妄动。相反,她还要安抚我们,让我们为她效力,利用地方官的优势去制衡军队里对她持有异议的人。”

“敢问莫里斯大人,此人究竟是谁?”

“今晚,有哪位大人没有及时返回军官府邸啊?”莫里斯暗示道。

“唔……好像,沙弥尔回来的是很晚,”小胡子恍然大悟,“难道,底牌是他吗!?”

“说得清了,”一个年轻军官思索道,“那一天,罗曼森大人被凯瑟夫少将枪毙,就是他站出来污蔑罗曼森大人……”

“那不是污蔑,是保护,”莫里斯反驳道,“细心点的人都明白,他是在给藤堂一个台阶下。但是由此可见,藤堂和凯瑟夫二人间,恐怕有不小的嫌隙。”

“古罗斯彻大概会是一个棋子,他的晚归和藤堂的通告之间必有联系,”莫里斯猜测道,“明天,你们要跟随上阶大人,保护沙弥尔,但是不要和凯瑟夫针锋相对,明白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矮胖小胡子军官仿佛要感激涕零了,不禁向莫里斯敬礼,“我们都听大人的。一旦出了什么篓子,我们决不背叛大人,一定把口风管得死死的!”

其余官员纷纷点头称是,宣誓要效忠莫里斯上校。

“不要效忠于我,要忠于龙京,”莫里斯抿了口红茶,“想想乔鲁特的下场吧,只要你们这一步走稳了,也就是戴罪立功,荣华富贵仍可冀图。今晚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走吧,不要再待着了!”

众人连声喏喏,感激之词如珠玑般滚出,先后点头哈腰谨慎离去。

人走尽了,深夜的物语却没有就此了结作罢的意图。

莫里斯向屋外探出脑袋,只见除了自己的家丁和卫士,并没有半点陌生人的踪迹。

“好了,老猫抓住了耗子,该收场了吧,”他默默走回屋内,不知在对谁说话,“剩下的,就交给你们骑士了。”

“多谢莫里斯上校,在下替藤堂上阶谢过上校!”

一名卫兵模样的“军士”从门后的暗道里走出。他和颜悦色,恭谨有度,并无谄媚之色,极有骑士气度。

“哼,”莫里斯轻蔑地瞥着“军士”,“藤堂上阶真是穷途末路了,居然想到要我这个不中用的帮忙。”

“上校过谦了。上校对龙京的分析条理清晰,几乎没有破绽,不愧是宰相的外甥呢!”

“布莱德利,”他回过头来,凝视这位高阶骑士——法布尔·布莱德利,低声说道,“现在戍北军的高层已经被我教唆成你们的人了,你们果真要按这个方案去走吗?不是在下妄言,尔等极可能惨败。在下观察,哈布斯特绝非等闲之辈,就算进入庇斯佛,也将会是场苦战。”

“藤堂上阶心意已决。眼下,为了保住庇斯佛的百万人民,唯有此路可通。”布莱德利神色淡定。

“是么,那我无话可说。只能祝你们武运昌隆了。”

“在下替藤堂上阶谢过了!”

“那么,你们要怎么处理我呢?”莫里斯端起红茶,饶有兴致地问道,眼睛里透露出狡诈的微芒,“无论如何,我和乔鲁特也有些许私交,难道你们会就此放过我,让我在边境安安稳稳地当差?”

“是的,”布莱德利肯定道,“上阶说了,所有过往,一笔勾销。不仅如此,她还要在宰相面前夸赞您对忠心耿耿,智勇双全。”

“看来是做了笔好买卖,”莫里斯笑道,他仰望陈旧的天花板,晃了晃手中的茶水,“正中下怀就正中下怀吧!被你们藤堂上阶利用,总比被元老院的老人们责难要好受得多。”

“确实如此。”骑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