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热闹非凡的宴会大厅里一片死寂。

十分钟前,东线戍北军的军官们沉溺于酒水当中睡眼惺忪。他们高举着胜利的啤酒,亲切地和尊敬的中央军弟兄们谈笑风生,多少忧心事和街头巷尾的绯闻轶事皆付之一笑。酒桌拥有神奇的魔力,再陌生的人都能在筵席上推心置腹,仿佛互相为多年的老友或难遇的知音,尽管在此之后,他们又会形同陌路,甚至相互使绊。但这些都不足为虑,要紧的不过是眼前的欢乐罢了。

十分钟后,这高明的预言便应验了。他们悻悻地观察着冷漠无情的中央军兄弟,面对搁在脑门上的枪管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只等伯爵归来,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如虎狼一般冲上去和中央军们拼命。

少顷,被五花大绑的阿瑟·乔鲁特黯然神伤,慢吞吞地走下阶梯,东线军军官们脆弱的心理防线一触即溃,纷纷表示愿意服从中央军队管辖;仍有胆大包天者尚存一丝侥幸伺机死战,在付诸实践之前便被敏锐的中央军军官察觉,随即被卫兵按倒在地不得动弹。

“他奶奶的,被摆了一道!”

“中央军都是孬种!有种就跟老子到战场上挖战壕、拼刺刀!”

戍北军野性未改,铺天盖地的谩骂接踵而至,这是他们最后的顽抗。然而胜券在握的中央军们甚至不愿正眼瞧看他们,这群血统纯正的沃罕尼亚人只是冷眼旁观,静候上级的指令而已。

“把乔鲁特押到隔壁去,给我好好看管。”楼道里传来中年男子的威严命令。

突然,一个体型庞大健硕的戍北军军官从座位上站起,几名卫兵即刻冲上去把他制服,压倒在地。他喘着粗气喝道——

“谁是凯瑟夫?谁是凯瑟夫!老子有话问他!快把你们的头子叫来!”

“是谁在此吵闹?”中年男子那不可一世的语气再次响起。

胡须茂盛的军官板着面孔,沿着扶梯走下杀气逼人,中央军官员们立即起立向他致敬。

“你就是凯瑟夫?中央军的头目吗?”无礼的军官忽然高昂起头颅,他身旁的五六名卫兵又狠狠将他压制下去。

“我就是凯瑟夫,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喧哗。就没人把他的嘴堵上吗!”凯瑟夫双手叉腰高声呵斥道。

“将军,此人力大,能够将他压制已属不易,要堵上他的嘴,怕不是连手指都会被啃下来!”一名卫兵留着汗水支吾道。

“是么,”凯瑟夫歪着脑袋,眼中充满不屑。他睨视这不屈不挠的戍北军军官,撇了撇残忍的嘴角,“姓名,单位,民族?”

“罗曼森·申科夫,八三兵团副战斗使,丘莱利亚人!”壮汉如咆哮一般将身份吼出,一时间连凯瑟夫本人都禁不住退缩半步。

“好样的,罗森!”一名戍北军中校为他叫好。

“滚!”一名中央军卫兵端起步枪对准中校的鼻尖,他瞬间萎靡了,灵验得惹人发笑。

一群怂包。凯瑟夫轻蔑地挑起他那标志的髭须,这时,自称是丘莱人的军官再次发话:“凯瑟夫少将!下官不明白,为什么要抓我们?弟兄们犯了什么事,惹得朝廷大动干戈,今天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你刚才说,你是丘莱人,对么?”

“正是。下官打小追随乔鲁特爵爷,因作战英勇,镇压维希暴动有功,得以升官至此。”

“你是丘莱人,维希家也是丘莱人,丘莱人打丘莱人,你不感到羞愧,我都替你害臊!”凯瑟夫眯起凶恶的眼珠打量着军官。

“下官追随的是乔鲁特爵爷,老爷让我打谁,我就打谁,哪怕是沃罕人老子也照打不误!倘若有人敢冒犯乔鲁特老爷一根毫毛,我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拉他垫背!”军官高声咆哮道。

凯瑟夫的白手套饶有兴致地抚摸着他的长髯,丘莱籍军官心直口快,而卫兵们却心知肚明——这是少将下定杀心的标志。

“你是个好汉,我承认,我的手下里没有像你这样勇敢的,”凯瑟夫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像是在嘲讽丘莱人的忠心,缓缓掏出一柄手枪,对准军官的脑门,“可惜啊,我不喜欢自相残杀的族群,那种生物,连被塞尔汗人驯服的狼狗都不如。”

“要杀要剐,都随你便!还是那句话,我只要一个交代,为什么要抓我们,为什么要杀我!”军官并不服气,临难之前,他依然大义凛然地冲着这位陆军少将大声质问。

“抓你们,是朝廷的指示。乔鲁特伯犯了国法,私吞赋税,你们都是他的亲信,自然脱不了干系。”

“那为什么拿枪指着我!中央军的将领,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吗!你们还是不是军人!”

“因为……”凯瑟夫凶残的眼珠寒光逼人,宛如饿狼眼眸的荧绿幽光。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过是个丘莱利亚人!”

“砰!”

青烟散去,血光飞溅,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视下,凯瑟夫——一个沃罕尼亚籍军官,在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处死了平级同僚——一个丘莱利亚籍军官。

“还有谁不服从管制?”凯瑟夫用猎人打量猎物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的戍北军军官,“还有谁是丘莱利亚籍?”

“凯瑟夫将军,您……”

定睛一看,高阶骑士仓皇失措的眼神映入凯瑟夫的眼帘。说到底,布莱德利只是一位少年老成的孩子,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战争,心智并没有他的师父那样成熟,面对鲜血淋漓之场景如此震惊亦属正常。

“哟,小法布尔,”凯瑟夫瞟了眼带血的白手套,迅速将它脱下扔到桌布下,“让你受惊了,头一次见血?实在抱歉,原谅我吧。”

“先生……先生不是说过吗,”布莱德利目瞪口呆地注视这触目惊心的场面,一时竟然语塞,“先生……带回还要亲自过来,安抚戍北军啊……”

“现在正适合安抚人心,不是吗?”凯瑟夫饿狼般的眼神扫过全体戍北军,那些军官咽了口口水紧张不已。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呆在楼梯口不下去?”

陌生的女声自楼道传来,一名身着修身的黑色军装,肩披绣有红玫瑰和宝剑纹饰披风的女子赫然出现在众位戍北军的眼前。

“是,是藤堂上阶!”

“上阶大人!我等错投庸主,确实罪责难逃,臣等愿意接受帝国的调查和处罚,”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名下巴尖锐的校官忽然拍案而起,声音颤抖而尖刻,“可是,可是这个迈克尔·凯瑟夫竟然公然向帝国的军官公然动用私刑,屠戮我帝国军忠义之士!属下实在是忍无可忍!如此野蛮的行径,和哈布斯特那帮匪徒又有何区别呢?大人,一定要明察啊!”

一呼百应,周围的戍北军连连附和称是。勇敢的校官掏出手帕拭了拭鼻尖上的汗珠,在同僚钦佩的目光里心满意足地坐下。

藤堂九渊本是好奇才走下阶梯,见此突兀场景,顿时也隐藏不住内心的惊愕。她抬起头来望了望罪魁祸首,又看了看义愤填膺的众多官员,稍稍沉默以思索对策。

布莱德利本是惶恐不安,可是一见到先生面容沉着,宛如止水不起波澜,心中立即冷静了不少。他深呼吸一口,渐渐恢复为平日里沉着的布莱德利,环视四周,提防部分激进的戍北军借题发难。

“凯瑟夫少将,能给我个解释吗?”她缓缓捂住嘴巴低声问道。

“对!给个解释……”

“闭嘴!本家允许你们发言了吗!”她突然调头冲着戍北军怒斥,震慑住了这批得寸进尺的军官。

“凯瑟夫?”

“啊……很难说,”凯瑟夫冷淡地回应道,表情略显复杂,“他说话太冲了,我一时激动,扳机它自个就没忍住……”

“我不是说要安抚人心么!”她扫了眼忿忿不平的军官们,于是贴近少将小声呵斥道,“你搞这么一出,我还怎么做思想工作?只要你还在这里一天,他们的心就不会向着我们,这仗还怎么打?”

凯瑟夫沉默了。他压低帽檐默不作声,仿佛乖乖认错了一般。只有藤堂九渊才能看到,那对眼眸里仍闪着冷酷的杀人的光。

藤堂九渊无奈地外起脑袋,倘若杀人犯不表明态度,众怒是无法平息下去的。确实,这群戍北军高官中,大多数最终是要身陷囹圄的,但是眼下她却不得不利用他们,安抚他们,亲近他们,至少在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之前,她都要鼓励他们戴罪立功,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滴价值,至于搽屁股的事情,就全盘托付给元老院的那帮老古董了。

“罗森是叛徒,我可以证明!”忽然,餐桌中间一个矮小的军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宣布道。

“什么?你说申科夫是叛徒?你有什么证据?”另一个戍北军军官吃惊地问道。一时间,中央军和戍北军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身材矮小的军官身上。他面容严肃,和罗曼森一样是个黄种人,生长着一副典型的丘莱利亚人面孔,而他那副过于矮小,以至于在一堆膀大腰圆的沃罕尼亚籍军官中方显得有些羸弱的体格不同,给予旁人一股强烈的精神力量。

从肩章来看,大概是一名准校。藤堂九渊判断。

“沙弥尔,可不敢胡说,”一个苍颜白发的戍北军老上校不住地用拐杖点着地面,“当初,可是申科夫收留你,重用你,你才能从一个投诚兵坐到今天的位置上去!人得知恩图报,不要落井下石!”

“当初,罗曼森少将之所以重用我,就是因为我本是‘丘莱利亚解放阵线’的一名上士!他曾经好几次劝诱我作为谍报人员来往于叛军和我军之间,我害怕被丘莱人杀死,所以找理由搪塞拒绝了他……”

身材矮小的军官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临现场,最后竟然声泪俱下,于是一口气道尽天机——

“你们都以为申科夫是忠臣?其实不然,他的书房里有许多书信,都是关于丘莱利亚人的……而且,他本人就是丘莱人,怎么可能真心服侍乔鲁特伯爵这样背叛了旧丘莱王的贵族后裔呢?之前,我迫于他的恐吓不敢吱声,现在才敢说出来……”

“没错,”藤堂九渊忽然高声道,“我之所以把他罗曼森也请过来,有两点理由,一是他是乔鲁特的重要亲信,二是掌握了他背叛帝国和伯爵,倒向叛军的证据。”

“什么,申科夫他……”

“罗森是叛徒!不会吧,我一直以为最忠心的就是他了……”

“他若真是叛徒,那为什么要挺身而出呢?他总不至于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向伯爵标忠心吧!”先前为罗曼森叫好的中校问道。

“这就是你的愚笨了,约翰,”那名白发苍苍的老上校忽然嗤笑道,“正因为是叛徒,他才要装模作样,表现得像个忠心耿耿的鹰犬,这样一来,即便是倒霉被枪毙了,大家也不会怀疑他的身份,更不会怀疑那些和他关系良好的家伙——包括潜在的叛徒。”

“我向大伙致歉,”一贯保持沉默的凯瑟夫忽然开口,他轻咳两声说道,“如果我把真相说出口的话,恐怕会引起大家互相猜忌,破坏了和睦不利于统一作战。这回我们请大家来,首要目的就是揪出那些背叛陛下的败类。”

“当然了,诸位贪污钱款,协助乔鲁特,确实有罪,战争之后元老院会仔细调查各位进行论处,”藤堂话锋一转,“但是,陛下有令,凡战中立功,指挥有力者,可以将功赎罪。本家是携带陛下口谕和内阁文件而来,不会欺瞒大家。我以藤堂家的名誉担保,只要诸君配合我们中央军的调防工作,共同对抗叛军,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朝廷一定会给出公道的判决书,无罪者升官,有罪者减刑,一律厚待家属。诸位,感谢了!”言讫,藤堂九渊深深鞠躬。

戍北军们经此冲击,本就内心彷徨,虽然仍有许多疑点,他们心中仍有不少疑问,但是高贵的藤堂家少家主动容至此,以至于弯腰请求,他们也坐立难安,于是纷纷起立宣布效忠皇帝,为帝国建立功勋。

毕竟气氛已经形成,即使是刁蛮的戍北军也不得不顺势低头。

总算,和平解决了。这回是一箭双雕。藤堂心中暗想。

“准校,你叫什么名字?”藤堂上阶问道。

“沙弥尔·古罗斯彻,准校军衔,兵团参谋。”身材矮小的丘莱利亚籍军官沙弥尔回答道。

“古罗斯彻是么,好姓氏,本家记住了。勇士之花的意思?”

“督军大人学识渊博,在古丘莱语里确实取这个意思。”

“筵席过后,本家会给每一位戍北军的军官分配一个中央军军官作副手,一来是监视,二来是协调调防工作。你不要在戍北军里待着了,给本家打下手。”

“Yes,yourhighness!”沙弥尔立定道。

“回去吧。”

沙弥尔小跑起来,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而并非体态臃肿的军官。

“布莱德利,马上复印文书,通告全军,中央军和东线戍北军即刻进行战时合并,乔鲁特伯爵因身体原因无法指挥作战,由昆塔骑士团次席上阶骑士藤堂九渊及中央军陆军少将迈克尔·凯瑟夫进行指挥,由戍北军和中央军官员共同处理。”

“Yes,my……”

“今天你的表现让我很失望,”藤堂九渊眯起双眼,不满地戳了戳他的锁骨,“谨慎严格不是坏事,但是随机应变更重要,看来是我平时对你太宽松了,以至于脱离了实践活动。”

“对不起,先生……我是,第一次……”

“五千字的反省报告就不让你写了,那都是古板的老先生才做得出来的事,”藤堂摆摆手,“少说‘yes’什么的,难道我就不会圣语了吗?多想想办法,少让我操心。”

“Yes……算了,谢谢先生。”布莱德利极其尴尬,小心翼翼地退出饭局,小跑到另一处房间开始工作。

“凯瑟夫少将,”她调转矛头,一脸阴骘地注视着中央军少将,“宴会结束,跟我到瞭望台上来。”

凯瑟夫咬紧下唇,无言地点了点头。

可恶的顽固分子……看着面色阴郁的凯瑟夫,藤堂不禁心想。

至少,不是空手而归。她回眸矮小、沉静的沙弥尔·古罗斯彻,无可奈何地自我宽慰着。

“诸位,请继续享受,”她试图调解诸位戍北军军官,以及刚收起枪支的中央军军官的尴尬气氛,因而高举酒杯,“为伯廉十八陛下龙体康健而干杯——LordBlessVohaughnia!(天佑沃罕尼亚)”

“HailBolian!HailFujita!(盛赞伯廉氏!盛赞藤堂氏!)”军官们有模有样地喝彩,露出十分刻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