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熱的風,夾雜着沙礫從遠方刮來,以其粗礪的掌心,輕撫過裸露的腕與踝。
身體靠向古舊炙熱的塔壁,我跨上了盤旋而上的最後幾級階梯。
石塊乾裂突起,幾縷絲線般乾澀輕柔的長發睡在沉沙中,隨風糾結,輕觸腳趾。
空氣在高空翻滾。目之所及,只是沙的海,流動的陽光,沸騰滾燙的昏黃。
在這空無一物的塔頂,她就在那裡。
石磚堆疊的高峻平台,包饒一切的黃沙,那遙遠的,遙遠的太陽,
以及,那身着白紗,將要逝去的少女。
我踏着風蝕的石面與縫隙間的沙走近她。
已經正午了,請您醒來吧。
她將貓似的眼睜開來,溫吞地注視着。那面容已不再白凈,而因烈日的灼曬轉向淺褐,如塗了焦糖。一尊仍舊美麗甜美的聖女。
我將銀杯呈到她眼前,她的咽喉在白紗下鼓動,糖汁般的香汗微覆在肌膚上,她的一舉一動,便讓鼻腔充滿了甜香。
這甜酒,這自遠古樹心中流出的液態黃金,提純,發酵,成了極其甜美,極其醇厚的獻禮。
這獻禮,流淌進她的心肺,融入她的血液,自內而外,為她增香添色,讓她的一切全都可人,惹人陶醉。
她自我手中接過銀杯,一飲而盡。那脖頸芬芳秀美,汗水散發到空中。陽光正舔舐着秀色可餐的她。
我收回銀杯,從托盤上拿取露水潤濕的絲巾為她擦拭指尖,揩去沙塵,吸走汁水。那深邃的,萬花筒似的瞳定定地盯着我。絲巾接着撩開了白紗,她微微瑟縮,我感受着那包裹住感官,全然佔據了五官的色與美,讓那輕薄的紗飄散,讓那酮體的一切,褪去了污垢,染上了逝去的清晨。
烙印般的灼痕覆上血色,吐息焦灼,紅暈升騰。可無非是另一人的暖意——請,別再以那惱怒的神色,瞪大了凌冽的瞳。
我拾起她的玉足,為她撿去腳趾間的砂礫。她居高臨下,以雙手攏起白紗,遮掩住了胸口。當我放下她的腳掌后,她偏過身子,一言不發。
我將絲巾放回,從托盤上拿走木梳,從末端捧起那花似的長發。沙與塵,風與光,將死未死的艷麗的花,浸透在蜜中的無花果——一切的氣息,隨風飛揚。狂風吹缺了沙的一角,讓那輪從未黯淡的巨大烈日短暫顯露。
我擁抱着她的長發,沉入了紛飛的光的世界。待到陽光稍斂,風聲漸緩,以雙手攏住那些髮絲,用指尖摸索着摘去沙粒。觸及發梢,她的臂膀緊繃,梳子劃過芬芳的流河,發出舒緩的沙沙聲,那挺直的後背便漸漸舒緩了。
捧住長發,如掬起泉水,將那一束奉在手中,梳理,撫摸,而後一絲一縷,從指縫滑落,雨絲回到了水流......
將梳子放回盤中時,她的呼吸已經平緩。那放出芬芳的嬌小身體,仰趟在陽光與風沙之中,顯出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我輕撫她的額頭,枕在雙膝間的面容便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一上一下,兩雙眼睛對上了。我品味着那瞳中的光,看着那其中日與我的倒影,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雙頰。
白紗窸窣,我俯下腰去,她同時抬身,下顎先感到了她的鼻息,而後便是溫暖的相觸。
她的唇有沙和陽光的味道。自夜間第一粒露珠沾染舌尖開始,再到每一次舔舐砂礫樹榦塔基,積蓄在唇齒間的水,被她那焦灼的饑渴的吻吸吮而去。
我又一次褻瀆了自己的職責。
她以近乎讓人感到疼痛的力道舔舐着,糾纏着,對水的渴求永無法知足。最終分離時,一如既往,我嘗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
“今天,來晚了。”
“風很大。”
堵住咽喉的水已被取走,被乾渴鎖死的嗓音終於潤開。
“每一天,風都這麼大。一直這樣。太陽也是這樣......”
她眯起了眼,若有所思。
“究竟,過了多久?自我來到這裡,已經過了幾個日夜?”
“三百三十九日。”
我已經不知多少次從那面容上看到了如此訝異的神色。儘管那眉眼,那色澤,已然在風、光、蜜與酒的塑造下變化,可這樣的表情,仍每次都讓我得以確認——這其內裝着同一個稚嫩、弱小而純潔的靈魂。
我又一次撫摸起她的長發,
“是的,已經過了很久。自您被獻給祂以來,已經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
就連這樣的談話也是如此。
高熱之下,汗水蒸騰,頭暈目眩,直至昏厥。在這累年累月的灼熱中,視力、聽覺與記憶,這些靈魂的功用,靈魂的肢體,逐漸消瘦,斷裂,同那風一起,升上天空,給了太陽。
而肌膚則被刻下了灼痕。
她久久未曾出聲,我將手指放到她的脖頸,順應其脈動,以指尖輕觸肌膚,讓她的呼吸放緩,心跳回復。
“我——我,又是誰?”
“您是聖女。是我所侍奉的聖女。您被選中走上祭壇,成為獻給太陽之神的祭品......”
“可是,在那之前的我,在這三百三十九天之前的我,又是誰?.....真奇怪,我已經記不起自己的名字,就連塔下,階梯之下的世界也不再有印象。可還能知道,你很久以前便來到了這裡,昨天來過,今天一定會來,明天也一定會來......”
“在您來到這裡之前,”察覺她肌膚下的經絡緊繃,我放緩語調,“我對您一無所知。可還記得那最初的會面.....而在那之後,我便一直注視着您,日日如此,因而可以肯定——如今的您,與走上塔頂那一日的您,仍是同一個人.....回憶,也許無關緊要.....它們已經去往了太陽......
至於我......”
我微微一笑,“您所知的即是全部的我。我是您的僕從,是為侍奉您而存在的,這就是全部。”
“......嗯。”
令人訝異,她溫軟地頷首,眯住雙眼,頗順從地接受了答案......又或許已經體力不支,已然昏昏欲睡。我獃獃地盯着逐漸黯淡下去的天空,想着,是的,又脫落了一些,又散失了一點,她已經越來越遠了......
觸碰着她脖頸的手背卻突然感到了暖意。猩紅的世界。空中的沙層被夕陽映照得像是點燃的海,
——聖女,用自己的手掌包饒住我的手。她閉上了眼睛。夕照映得她雙頰緋紅,唇瓣晶瑩。
烈火很快熄滅。而後便是那奇異的,將要入夜前的灰藍色帶着降落的塵埃籠罩住萬物,
——聖女,挑起了柔和的微笑。那是孩童般的,脆弱的依戀的睡臉。她的呼吸是夢境的語言。
天空燃盡便是死灰。
我靜靜坐在原地。黑下來了,沉澱下來了,太陽熄滅,帶着餘溫成了月亮。雲層和沙塵一併落在蒼穹底部。白日不可見的星辰,更遠處的那些塔,那些枯樹,骸骨,沉淪的王國和殘破的像,靜靜顯露着。
這沙盒中的擺件和玩物啊,同她夢中的意象相比,又該如何呢?
還是說,一個沒有泉水,雨露與汪洋的世界,也只能產出乾澀枯萎的夢境?
一如既往,一如既往。
延續毫無意義。(可存在定有意義。)
我吹冷了石板上沉積的餘暉,沾起其殘渣,在她的掌心描摹別離的話語與再會的約定。
如果可以,我還想寫下冰霜雨露,泥潤草木,鳥啼花聞,江海翻騰——
奈何詩篇太過漫長,少女的玉手太過嬌小——而我,這蹩腳的書寫者,亦然衰弱老朽。
明日再見。
我摺疊絲巾,放回玉梳,端住托盤離開了她。乾澀的風又吹來了。它的觸摸粗糲冰冷,我縮起身子,靠向塔壁,走下階梯。
·
刷,刷,
我將砂礫掃落。它們帶着金色的光彩落下塔底,極短暫地照亮了那濃黯。它們在深處閃爍片刻,被晦暗帶蹼的手掌爭搶着蓋住,再看不見了。
我回頭看去時,她懶懶地仰躺在圓心,抬起一隻纖長優美的玉足,觀望着白紗隨同陽光一起順着蜂蜜色的肌膚流淌而下。
“嗯?”
她挑釁似地瞥我,我低下頭,仍舊縮着肩膀,搖曳茅帚,將沙聚攏,揮落高塔。身後,少女百無聊賴地以手遮住太陽,觀察陽光投下的陰影變化。而那若有若無,不曉得是眷戀還是煩躁的目光,始終像是根絲線一樣,柔柔地纏繞着。
這些時日,大抵如此。
·
“已經,過了多久?自我來到這塔上——已過去多少日月?”
“三百——三百九十八日。”
“.....哦。”
“.....一次日升,一次月落,如此的三百九十八次輪迴。”
“......很漫長。”
“是的。”
“.....你似乎很悲傷。”
“也許.....一點點。今天風很大。”
“.....嗯。有些冷。”
我們仰躺着,看着黃昏。她的長發有一搭沒一搭地漾過臉頰。她深深地呼吸,心肺放出成熟甜美的果實的氣味。她以手掌覆住眼睛,薄紗蓋上了面容。
“我害怕太陽。也害怕天空.....但沒那麼害怕月亮和夜晚。天空這麼開闊,又有一個巨大的火球.....把一切都照得亮亮堂堂.....彷彿要將人吞下.....我想,總又一天,我們全都會掉進去,被吸入那無限之中去.....
可夜晚.....夜晚有星星啊。那麼多的庇護,那麼多的微光。月亮照不完這些東西。我終於可以躲起來.....即便掉入那溫暖擁擠的夜空中,也只會像是做夢一樣.....沒什麼要強求我醒來.....”
“也許,聖女大人,這兒只有一個宇宙。”
“那麼,這個宇宙,是白天的宇宙,還是夜晚的宇宙?還是說,宇宙中還會有更大的日月流轉嗎?”
“我想....那該是心象的宇宙。”
好安靜。
僅此一瞬,太陽渾圓模糊,尚未成為月亮,可已足夠溫柔。我們微微屏息。天色漸暗。
折射——曲解——誤讀的,
模糊幻象光圈。
“那樣的宇宙.....”
“溫暖昏暗,裝滿了夢與隱而未現之物。”
“那麼,我想去往那樣的宇宙。”
“即便那裡還會有太陽?”
“是嗎?太陽?”
“但它並不炎熱。更何況還有溪水,雲霧,玩偶和八音盒....凡是夢中應有,醒來留戀尋而不得者皆明晰顯現。靈魂終得了解放,獲取了變化的自由——那兒沒有形體,沒有表象,只有心的風物閃爍游曳。”
“.....如果那樣,我願意成為一隻白鳥....我想飛,想要自由地去往目之所及之外.....我曾夢見過一隻白鳥,它出生於這裡,卻絲毫不染此方的氣息,如此傲然地以翅膀拂過萬千種色彩,羽上仍是一種純潔的白。它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這個世界,卻比任何人都更疏遠獨立於此,生於斯,長於斯,可一旦能騰翅高飛,便再不返回地面,直到精疲力竭,也要飛向太陽,終而化為灰燼。”
“那麼.....我也許會願意,成為一棵樹吧。”
“即便我並不停歇?”
“即便您並不停歇。我仍會等待——我畢竟,只是一棵樹。”
她孩子氣地笑起來,“我們明天還會再見?你明天——還會到這兒來?”
“會的。一定會的。”
“那,在我睡着前,先別走。”她湊到耳邊,像是在說悄悄話,“在我睡着后,你就給我講白鳥和樹的故事吧。我醒來后也許不再記得你——可還會知道,我是白鳥,你是那棵樹。”
“——好。請安心睡吧。”
如何才能不顫抖?不悲傷?不哀痛?明明我們存在於此,為的就是這些事物.....
我擁抱着她,風與沙包裹着我,在風沙之外,宇宙靜靜囊括擁懷着我們。
白鳥啊,
展翅高飛吧。
請忘了那棵樹——
你不屬於他們,
不屬於太陽,
甚至——不屬於——不屬於這個宇宙。
請,永遠,美好地擁有着自己,
直到萬物盡頭。
“.....明日再見。”
.....
·
我為她呈上銀杯,擦拭身體,梳理長發。她半夢半醒,發著不會再退去的高燒,半眯着眼,茫然地同我對視。
(聖女大人)
捧住她的雙頰。那肌膚滾燙無比。觸及的唇,沾染露水的吻,滿是太陽燥熱的氣味。
她在發抖。受凍般尋求着體溫。那萬花筒似的瞳始終渙散着,如何也找不到焦點。我用手心覆蓋上她的手背,引導着她瑟縮到懷中。
別怕,別怕。
言語已再無意義。
僕從的長袍寬大昏暗,請將它——就當做入夜的帷幕。那夜中並無狂風熱砂,只有酣眠的安寧的夢。聖女殿下,請,別再顫抖,握住我的手吧,如您所願,可以更近,更近一些。
我來了。是的,我來了.....今天晚了些。風很大。一向如此。從星星掉進大海之後,一直都是這樣。我會擁抱您,會撫摸您,會陪伴您,您可以聽——能聽到嗎?我心臟的聲音,那是單純的震動,是靈魂的觸覺。
還想喝點水嗎?——喝吧,慢一點,請讓我為您擦拭嘴角。那是冷的露水,是我腕中的葉。
靠住我吧。我在這裡。外面的太陽與您沒有關係.....這裡是您的帷帳,您的黑夜。睡一會兒嗎?請以掌心攥住我的手指,我會為您寫一首小詩.....
您哭了.....是啊,這正是雨.....是和雨一樣的東西.....您知道,他們再也不哭泣,所以這裡再也沒有下過雨.....
轟鳴、
嘩然。
風暴打上了塔頂,一瞬揭開帷幕。長發紛飛。體溫消散。只是星火,只是蒸發了大半的殘渣.....可她依然有暖意,依然在呼吸着.....聖女啊,請,繼續在我身邊,在這未升入空中的地表,放出微弱的光.....
世界如此鮮紅。沙塊在紅色的光海中漂浮。我聽到托盤中銀杯同玉梳碰撞作響,石塊,塔和大地在永無止境的烘烤中緩緩粉碎崩落。
我閉上了眼睛,讓她繼續聽着心跳,緩緩蹲下身去。
‘你,’
我在這裡。
‘在,我,身邊。’
如您所願。
她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接着便孩子氣地揚起臉來,竭力瞪大眼睛。可那褪色的瞳中,只得見光暈與黑影流轉。
撩開白紗,輕撫她的後背,讓那失神的瞳釋懷地微合。
我——沒有面容,您不必再費心,不必再努力了.....我只是觸覺,是泉眼,是背陰處的,不可見的空與影......
您所感受的即是我。您所知的即是我。我因您知覺的需要而存在,因您所希望的,所惦念的,所依戀的而存在。
在您聆聽到的那一刻,我的話語便訴說了。在您覺察到的那一刻,我的真容便塑成了。您若有所遐思明悟妄想,我存在的意義便因而存在。
而若——
於您而言,
萬物沉寂,萬般迷濛,
那麼,我就只是空,只是無,是不可聞,不可見,不可知的,可始終在您身邊的,一道幻影。
傳來了柔弱的,柔弱的,像是嘆息一樣的聲響。
她已在我膝上沉睡。
我數着她的鬢髮,看着夕陽燃燒熄滅冷落。等到天完全黑下去,高空的沙已經被凍成了泛白的硬塊,不再翻滾,不再飛散,只如杯底的冰塊,靜靜浮動着。而月光清冷,照着土地的邊陲,那遙遠的結塊的海床。
我留下長袍,悄然起身,袒露於月下。
銀屑之沙,玉面之石,無邊的澄澈的鏡面,漆黑的深遠的鏡的對面。
在這細碎的光滑的世界上,
年幼的夢閃閃爍爍,於巨大猙獰的天空前瑟縮發抖。
我靜靜屏息,等待她
伸出手來,向我尋求暖意和呵護吧,
這樣,
便能回到您身邊去,撫摸您的長發,讓您靠住胸口,聆聽心跳。
只要您緊緊抓住手指,不讓我離去,我便只得留在這裡,與您一同看着星辰變遷,風起雲湧,封凍的空化了凍,落下露水.....
可您,為何蜷縮在長袍中,乖巧地顯露着微笑,擁抱着夢中的幻影?
若您再不倉皇地睜開雙眼,自柔嫩的喉中發出膽怯的顫鳴,我就將走下高塔,回到那溫吞的永黯中躺下沉眠,
(那是極深極深的所在)
——您的夢中是否有我?
我的夢境卻是記憶,我一閉眼便是在回憶....可無論是睡去還是醒來,是過往還是未來,我——都是如此的我,而這世界依然乾澀。
(也許我仍未醒來)
已成了無,是比亡靈還要縹緲的霧啊。既時間流逝,交織分明,記憶堆積,年歲壘砌,事物依舊,我亦如此。
如此,
相觸而不相及,
(我是世界的幽靈)
想望恍惚拂過,
(世界是我的幻想?)
日與星,沙與空,您與我,
想必都已沉淪其中,早歸為虛無。
(這也許只是長長的夢罷)
似睡非醒,似是而非。
便不妨,仍舊渴求,在那夢中跋涉希冀,提煉哀愁,澆灌靈魂。
.....
寒風吹來,不禁又想裹住長袍,隱藏身軀。手指抓入雙肩,霧氣自傷口中飄逸。指尖已被凍住,靠近她時未免有些躊躇。
我終究停住了。寒氣凝着微塵,泛着月光,觸及那靜靜酣睡的嘴唇。我收回手,走向塔頂的邊沿。腳步不多時便變得僵硬,乃至絆結。
風將我舉起,離開階梯,拋入高高的月空。我感到自己浸潤着星辰,懸浮在澄澈的宇宙之中。
——我將要觸及月亮。
光亮瞬時遠去了,那填滿眼眸的光向後挪移、躍遷,直至成了微不可見的星火,最後,再不可聞。
一片漆黑。
凍結的軀體輕易在那極深處碎成晶瑩的殘片。
殘缺不堪,睡意盎然。斷肢充盈的月光漸漸熄滅,此方再沉入黑黯。
聚攏,蜷縮,呵欠。沉眠在自己的廢墟之中。
明日再見。
·
熹微的光亮,自極高處深厚的沙層投下。
黑黯在周身流淌,我竭力仰身,將那縷光捧在掌中,它卻刺穿了脖頸,直劃到胸口。這塔底儘是焦乾的骨與沙,階梯在無聲的抓撓中盤旋而上,直至視野盡頭。
我嘗到了光,那甜美的堆積到舌尖上的砂礫。起身,讓腳踝沒入粉末似的沙中,我開始行走,收集露水,撿拾狂風吹落的絲巾與玉梳。
這地方真是沉重。
死寂的黯處。趾爪悄然碎裂。躡足者,祈禱者,供奉者,碎爛的布,枯癟的眸,敞開的胸膛中袒露的青灰色的心。
(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它還在咬,還在啃.....)
(那塔是多麼堅固啊)
(祭司大人,我們的塔.....)
(龍)
(是龍啊)
(咬碎它的牙.....)
(撓攔它的爪.....)
(祭司大人)
(這可如何是好)
(可王.....)
(王說.....)
(王已經)
我找到了玉梳,接着拾起絲巾。穿過黯色,走向階梯,攀爬途中,心中不斷默念:
啃吧,咬吧,撓吧,盡你的全力吧。
極力把這塔咬碎,極力把我們吞下。
銀盤半埋在沙中。我從台階上拾起托盤,放置好玉梳和絲巾。風仍然很大。離太陽越來越近,越來越耀眼。拐過拐角,循環的螺旋,級級向上,彷彿永無止境。
在那前方,在盤旋的盡頭,我看見了靜靜蟄伏的長袍。
一步,兩步,我將它撿起,捧在懷中,向上,再向上,直衝上塔頂。
——
.....啊。
她就在那裡。
風與沙,空與日,世界的中心,我的聖女。
白紗蕩漾,那跪坐着的,獻給太陽的聖女。
一尊神像。聖女。提煉出靈魂的聖遺物。
我站在原地,瑟縮入長袍。風沙一次又一次沖刷着,擊打着,拉扯着裸露的腳踝。
我回來了。
我讓她靠住胸口,為她擦拭身體,梳理髮絲。黃昏時,我切開了自己的咽喉。
星星出現,泉水乾涸。我們擁抱在一起,她孩子氣地笑着,長發痒痒地騷動着,晶瑩清脆的光亮在空中浮動,話語如泉水湧出——
“我有好多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聲音多麼甜美,笑容又是多麼惹人憐愛,
“你是誰,我是誰,你為何會在這裡,我又為何會在此處.....”
“我還有好多想要知道的事情......”
“關於那些塔,那些遙遠的星.....”
“可最終,我只想知道,”
(這一切,是否有意義)
就我所知,這裡從未下過雨。
我告訴她,
自記憶開始,天便是這麼焦乾地灼熱着.....海去往太陽,再未返回.....龍被哽住喉嚨,吞咽不得.....祭壇,階梯,高塔,挺立,崩塌.....那麼多的期許成了呢喃,還有那麼多鮮活的犧牲.....
一事無成。
也許世界早就死去了。也許世界本就是這般模樣。也許在我們停下祈禱的隔日太陽便不再升起。
而王,王也許戀慕着太陽.....
“這樣啊.....”
頷首,輕微吐露的呼吸,含笑的渴望的瞳,
“那麼,”
萬花筒幻化轉動,晶瑩通透。
“我還能離開嗎?”
我沉默無言。
(你能與我離開嗎?)
對不起。
“那也——沒有關係的。”
憐憫地,帶着一點點的惋惜,聖女輕撫我的兩鬢,將吐露芳華的柔嫩的唇貼近過來。她親吻了我的額頭,環抱住脖頸,讓我得以沉湎於那溫吞的甜香。
“ ”她輕聲說。
.....嗯。
我也一樣。
.....呼。
.....身軀緩緩失去氣力,心肺間流轉的氣息,成了舒緩的,歡快的,升上那穹頂的嘆息。
她輕柔地笑着,像是再忍耐不住瞌睡,鬆緩了意識,合上了雙目。
無非是又一次靜夜的酣眠啊,我在她掌中沾上星色的銀末,緩緩寫下文字。
願您的夢中無我,而儘是清亮的光,澄澈的影,藍色的果實落地,空氣中有芬芳涼冽的香氣.....
您朝那林子走去了,去看看吧——那波光粼粼水色幻境,古老的潘在淺淺池水中探嘴去嚼一簇月下的月桂和薄荷。覆蓋松針腐葉的深厚芳香的黑色土地.....林間的小路,彩色的琥珀,走進那潮濕的茅草屋子,躺下吧,明天去找藏着的金塊,在溝渠上平舉雙手搖搖晃晃,前方流淌着地下河。
您越走越深了,螢火蟲開始鳴叫了.....四周漸漸暗下來了,我——我無法再往那裡去。請摸一摸我的指尖,我們告別吧。
.....
那麼.....再見了。
我在她寂靜的懷中哭了一會兒, 待到手腳凍結,心跳止息,便沉眠過去。醒來時已陽光熹微,塵埃層層疊疊地飄散着,洋溢到了無邊的宇宙。
又一個陽光遍灑的早晨。
我讓她如嬰孩般蜷縮在艷陽之下,撿拾起了覆上沙塵的梳與盤,最後蓋上一縷霧似的紗。走下階梯,回到黯處。
明日啊,以及往後的日子,我仍將千百次踏上階梯,螺旋攀升,擦拭身軀,梳理長發。
那將是多麼久遠的一件事。
可只餘下了職責。
·
風沙不止,炎陽無休。
發與骨,容與軀,色與美,香肌玉體,吐氣如蘭,
皆作塵埃,
隨風逝去。
·
有時候,當我醒來時,四周儘是深厚的沙。無數的骸骨累積至此,伸手便能觸及太陽。
金色的世界,耀眼的世界,一次心跳,一次喘息,便讓大漠飛揚,升入太陽,於日心中浸潤了光和熱,再緩緩降落.....
如此反覆,循環不止。
這時候,我便閉上雙眼,屏住呼吸,等待它們降落下來,將我掩埋,
再度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