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瀝降下的時節,她仍然沒有離開。這很不同尋常。

我歸家時,她默默坐於門檻近旁,推門后便瑟縮在身後一併入內。有時候下了小雨,她又不肯獨自困於院落中,在黃昏前一直挺立於灰濛濛的梯田。薄霧將山林包饒的緩坡浸潤裹挾,所謂如油的細小雨滴散入其中,便如同被大海吞噬。

我有時會幻想身側吸飽了水汽的臃腫芽肉是海底的水草,頭頂厚厚的霧天是浮動的海水,而步伐探入的迷濛之內,或許有深淵所生的異形——

但霧海的底部,本就只有我和她在此。出現在視野中,成為幻境中唯一實物的,只有被水草輕觸腳踝,在海水中茫然悵望的她。

那情形莫名讓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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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她坐在屋檐下的姿態。那姿態更顯得她嬌小乖巧,且明確表明了她在守候着某人歸來。推門時,她跟在身後輕觸到肩膀,指尖劃過掌心的觸感更是讓心靈悲憫得震顫。

這是與她相關的‘新事’。在過去很多很多的歲月里,我未曾體味過被她——或被任何一人守候着歸來的感覺。

畢竟,在往年,她總是在寒氣覆野,農人再無事可做時才悄悄出現。我那時為躲避霜凍,早做好了深居簡出的打算。那是真正清閑的日子。一連幾月,無非是聽聞風聲凄厲,瞎想着世界天寒地凍的慘狀,一面呼出白氣,將自己裹入被褥,雙手置於爐火之上。

我們因而能互相陪伴在一起。唯一一點弊端,便是如上所述——並不能體味到被她守候着歸來時的所有一切感受。

而雨水降下時,她往往已如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離去。我知曉她定然會於一切勞作消停時回歸,也從未因此惆悵哀傷。

如今則不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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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已經下了幾趟,她仍舊陪伴着我。這份執拗,也許起源於冬日時分的突發奇想。她有一日突然說,她想看看打雷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這地方——一向是安靜沉悶如無夢之夢的地方。萬物的一切都被馴化了稜角。某種意義上,這是相當溫柔的所在。

也因為如此,除去驚蟄那一兩聲象徵性的、號角似的雷聲外,無論是被吝惜着一點點灑下的幾場早春雨或是平緩無聲的漫長寒冬,都不會有如此‘銳利’的天象。

但她偏要等。已經遠遠過了昔日離別的時候,已經遠遠過了昔日我開始懷念她、渴求冬日到來的時候,她仍舊每一日悄然漫步於汪洋底部,等待‘轟隆’一聲,刺穿這溫吞洋麵的閃電。

我開始感到害怕。即便是她跟在身後,刻意握住手臂,長發撫摸脖頸時,心中的不安也沒有絲毫消退。

我們的輪迴不該如此。我相信飽和過頭的幸福定然會索取過大的代償。若是此番延遲不過使她今後來得遲些,那倒無所謂。我只是一直無法擺脫——這即是結局的預兆。

回去吧。我開始催促她。雖然我向來不知曉你住在何處,亦不知曉你在除此之外的季節如何過活,但是,請讓如今偏轉的軌道恢復原狀.....

我想要繼續在每個霜凍降臨的節氣被你悄然出現的驚喜恐嚇,想要在所有冬季的尾聲被你突然離去的倉促困擾。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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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終究降下來了。

‘嘩啦——嘩啦’

那夜溪水暴漲,蛙與蟲叫得清朗。天空的號角吹響,霧海被更加沉重的水牽連入地。

今年得以見到的第一次星空。彷彿是星辰流淌的泉水,澄澈的雨水盡數墜落。

我看到她在梯田頂端,在兩山之間,在流瀉的泥漿瀑布之巔。她聆聽着雷聲,看閃電將這沉甸甸的汪洋切開。月與星辰在她指尖盡頭懸浮,她的剪影被投下山谷千千萬萬的水窪之中。

手不自覺地探出。想要觸及如今已遙不可及的她——而她的指尖亦自星空垂下,遙遙同我相對。

她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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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的隔夜,我在門檻附近發現了她來過的痕迹。

我知道,她今後不會再回來了。我畢竟已經目睹了她就此逝去的那刻。而她在離去時向來不會遺留任何讓我能夠加以懷念之物。

但有一件事我從未告訴過她。我其實一直覺得,院落一角的梨花與她無比相似。在等她等得心焦之時,我曾在那棵梨樹下找到過慰藉。

花瓣尚且白嫩。我掃起幾瓣,覆上土壤,就此作了她的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