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多说,我也不敢多问,只是觉得也挺好笑的。

我什么时候也会好奇起别人了?

克莱尔没穿鞋子,夜里的路还是挺黑的,不是那么好走,索性离广场不远就是个步行街,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店铺可谓是琳琅满目。

“哇!”还没走进步行街,光是远远地看到了入口,她已经兴奋起来,在我身后蹦蹦跳跳。

“好热闹,这么晚了,这里还会这么热闹么?好多人啊。”**的小脚丫踩在石板地上,蹦跳着,蹿到了我的前面。

“走快点嘛。”她埋怨着,两只小脚倒得飞快。

进了步行街我就更难抓住她了,就像一只飞到花丛里的小蝴蝶一样。

“还有人在拉小提琴!”她手指着,一手捂住小嘴,发出阵阵惊呼,“真好听!”

确实是有人在拉小提琴,时不时还有路过的行人为他投上一两个硬币,或者有人驻足下来,专门扫这个小提琴手放在地上的二维码。

悠扬的乐曲,是非常有名的“泰伊思冥想曲”。曲调婉转绵长,时而又高亢跌宕,情绪就在这两者之间反复辗转,游移不定。似是在静谧地夏夜轻轻诉说着藏在心底深处的心意,又像是罪人的自白,渴求着救赎。

在这繁华热闹的街道奏这种曲子?我摇摇头。

沙漠中苦修的圣僧与人间的幽灵女,禁断的爱恋。

圣人不再是圣人,幽灵不再是幽灵。圣洁的灵魂堕入罪恶的深渊,满身不堪却升入天堂。

所以忠于爱么?忠于主么?

不过这个时代,这种级别的乐手都会流落街头,实在是令人唏嘘。若是放在人工智能还没攻陷音乐的年代,或许他会是一位大家。

我摇摇头,在热闹繁华,欢闹喧嚣的街道奏响这种曲子,若是我会换一首轻快的,哪怕是奏一曲《牧歌》呢?

或许奏曲者身前的铁铂都能被硬币堆满了。

“克莱尔,等等我。”有点无奈,跟以前带着薇薇到处乱跑一样。

“你快点嘛。”她头也不回,小脸趴在一个橱窗上,整张脸都贴在了上面,小鼻子贴在玻璃上,硬生生挤成了小猪的样子。

是一双黑色漆皮的玛丽珍款式的小洋鞋。圆顶低跟,鞋面干净得发亮,鞋带还是一只非常好看的黑色蝴蝶结。

“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我打断她的欣赏,提醒她来这里的目的。

“嗯嗯。”提到吃的就两眼放光。

“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走进一家比较简约的咖啡厅,木制的桌椅,墙壁上挂着一些名人的画像,里面有我十分喜欢的莫奈。复古的格调,配合店内轻缓的钢琴曲,是我比较喜欢的类型,唯独不太好的就是窗户的隔音不太好,街面上那小提琴奏响的乐章还能依稀听到。没来由得添了些许忧伤。

所谓忧伤,触景生情罢了,感她人之情,伤自己之过往罢了。

这家店我比较熟悉,小吃甜点都很不错。

最主要是价格也不错。

然而递给她菜单的那一刻我就有点后悔,会不会有点为难她了?

“这个……”果不其然,她刚翻开就显得有些无措,“要……要一份进口意大利面……”

我到嘴边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干嘛!”她气鼓鼓的,苍白的小脸憋得有些涨红,“又笑我!”

“对不起……”我用纸巾擦着嘴边的茶水,“我……这个‘进口’是指的原材料是从海外买来的,你要选口味的话,这里有。”我凑近了,指着菜单的另一页。

“我看看……”她也凑近了,黑色的柔顺的发丝离我的脸颊只有一根手指宽的距离,甚至还要更近。

嗯?意想不到的清香。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鼻子轻轻嗅了嗅,忽然发现她的两腮有两抹绯红。

欸嘿,原来女孩子真的都是香喷喷的。

“好香啊,”我故作不知,又使劲闻了闻。

“你……”

看着她脸颊绯红,气鼓鼓地鼓起腮帮,两只大大的眼睛奶凶奶凶地瞪着我。

我竟然有一种想要使劲揉她脸蛋的冲动。

“气死我了!”她把菜单丢给我,“你点!”嘟着小嘴,脸撇到了一边。

“那我点的不合你胃口你也吃?”我玩味地笑着。

“随便你,不好吃我就把菜单上有的都点一遍。”恶狠狠地,感觉她头发都变红了。

突然觉得像这样子逗她,也挺好玩的。

我的口味偏重,点了一杯热美式配合上一份华夫饼就算我的晚餐。给克莱尔就点了杯热牛奶和一份慕斯蛋糕。

都晚上十点多了,还是喝点热牛奶,有助于睡眠。

“怎么样,满意么?”我笑嘻嘻地看着她连续三口蛋糕下肚。

“嗯……”她故作沉思的样子,两弯细细的眉毛微微地蹙起,“怎么说呢……”

“不好吃?”我故意说道,用力克制着脸颊上藏不住的笑意,“那不然给我吧,我挺喜欢吃这个口味的。”

“别,”她两只手一下子就抱住了身前的白瓷碟,两只大眼睛瞪了起来,“好吃还不行么?”

“又欺负我。”她嘟囔了一声。然而很快,大口大口吃蛋糕的动作慢了下来,塞到嘴里的蛋糕也变成一小勺一小勺的。

“怎么了?”

“没事,”她摇了摇头,“卫腾。”

“嗯?”

“这里怎么付钱啊……”像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一般的话,付钱都是只需要扫一下桌角的二维码。”我掏出手机,对准桌角,“就是这个样子。”克莱尔这种仿佛未在人间走过的样子我已经快习惯了。

“你也有这种收款的二维码么?”

“嗯。”我点点头。

“你能不能借我一下你的手机?”她的声音有点小,小到我坐在对面都听不清。

“嗯?”

“就是……你把收款码调出来,然后把手机借我用用好不好?”

很弱的语气,有点像乞求。我没来由得感觉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

“给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好耶,”她接过手机,蹦跳着站起身,“你等我一下哦。”两弯好看的眉毛都弯了起来。

“嗯?你去干嘛,还没吃完呢。”

“等一下你就知道啦,就在这里等我哦。”像是一只欢快的小白兔一样,一蹦一跳地出了咖啡厅。

我透过窗户注视着她——索性是坐在窗边——就好像以前盯着薇薇,生怕她走丢了。

真是的,过了多少年都改不了这个习惯。

当哥哥的习惯。

克莱尔是属于很清瘦的那种女孩,小小一只,混在人群里真的一点也不起眼,稍不注意甚至都不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幸好窗户的隔音效果不好,我集中注意力能听到她的声音。

“可以借我一下么?”她背对着我,跟之前那个演奏“泰伊思冥想曲”的男人说道,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想来那种微笑应该是没有人能拒绝的吧。

果不其然,我就说没有男人能拒绝。

不过,她会拉小提琴?这种乐器最难学了,刚学的时候拉起来跟锯床腿差不多,能惹得街坊四邻一个接一个地敲门。

会是什么曲目呢?有些期待。我心里闪过了很多选项,感觉都挺合适。

她的手指轻轻握住琴弓,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琴音缓缓奏起。

一时间,周围的目光都被她所吸引,更准确一点应该是她的琴音。

不知道她是不是经常演奏,竟然没感觉到一丝紧张,那种淡定从容,似乎从一开始便投入到了乐谱当中。

琴音轻缓,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是那种淡淡的,轻柔的感觉,像是在你耳边低声地呢喃。

是《吉普赛之歌》又被称为《流浪者之歌》。

没想到是这首曲子。吉普赛人,著名的流浪民族,受尽颠沛流离,歧视与白眼。如果没记错的话,《巴黎圣母院》的女主角埃斯米拉达也是吉普赛人。

缓缓地,进入了下一部分,忧伤的情绪进入顶峰——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将她列为可能的选项之一——实在是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下演奏。和我预想的差不多,基本没有路人驻足留恋,听过便罢。

与氛围不合的调门向来都是被忽略的。

甚至有不少路过的情侣还露出了一副,“你好不识风月”的表情,一脸嫌弃。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目光被她抓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

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悲伤的曲调自然需要悲伤的心境才可能演奏出最和谐的旋律,这一点往往是年轻乐手最难以实现的。然而我在克莱尔,这个小姑娘身上,似乎是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的这一乐章,似乎不是在诉说吉普赛人的颠沛流离,不是在诉说她人的清贫困苦。似乎是感同身受了一般,从她身上,似乎能看到一种肉眼可查的悲伤。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自嘲地笑了笑。

不会吧,一个还没有我大的小姑娘,会有这么高的觉悟?

话说觉悟这个东西我向来是不信的。

所谓感伤,无非是感她人之慨,伤自己之情。

不过我比较期待,最后一个华美的乐章她会如何演绎?

忧伤、不安、彷徨,就好像一匹即将脱缰的野马,似乎是被她死死压住,但是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

这种情况下又如何演奏那华美的乐章呢?

其实全曲从头演奏到结束也不过八九分钟的时间,然而这最后的乐章却极为华丽,而在克莱尔手上似乎又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这是我未曾感受到特殊心境。

乐曲与爱好无关,关乎心境,关乎灵魂。

这段仅仅两三分钟的乐章,似乎是把街面上所有的喧嚣全都纳入了她的乐曲之内。

极尽欢闹,这是独属于吉普赛人的能歌善舞,活泼与乐观,开朗与奔放。

我能看到她鼻尖渗出的汗珠,小脸红扑扑的。

陆续有路人停下来了,拿着手机扫她放在地上的二维码。

还朝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红润的脸颊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红润的小嘴轻轻张开,我能读懂她的唇语。

“怎么样,我厉害吧!”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甚至露出了一排洁白的有点像小兔子一样的牙齿。

这么得意,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再动刀叉了,喝到一半的热咖啡也有些凉了。我叉了一口华夫饼,开始享受这最后最华美的乐章。

“怎么样!”克莱尔像是个小兔子大力地推开店门,蹦跳着跑到我面前。

我似乎能看到窗外一些行人遗憾的表情呢。

华美的乐章无疑是欢乐的夜晚最好的伴奏。

“好听不!”

“不好听。”我故意摇头,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真没品位!”她气呼呼地把手机拍在我面前。

“比你有品位的人多了去了!”

我一看数字,还真不少。

“怎么样,够不够了!”她小下巴扬得挺高。

“你就为了这个?”我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就为了这个,”她小手环抱在她平坦的胸脯前,“我们克莱尔那是从来不欠人情的!更不欠钱!”

“好好好,我们克莱尔。”我故意在“我们”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克莱尔朝我翻了个白眼,开始埋头吃她的蛋糕。

我发现,似乎克莱尔今天表情比那天见到她的时候丰富了很多。

“时候也不早了——你吃完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喂喂,”她嘴里塞着蛋糕,含糊不清地抗议道,“‘时候也不早了’后半句不应该是我送你回家么?”

“你还挺懂。”我诧异地说。其实现在想来我还挺诧异的,按常理来讲,我应该会赶紧把她送走的。

克莱尔嘿嘿地笑着,让我有点拿不准。

感觉是不谙世事到了未经人间烟火的样子才对。

“真的还可以再去个地方?”她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般问道。她以为我没发现,两只大眼睛贼兮兮地盯着我看。

“可以啊。”

“你会陪我?”像是惊喜又像是怀疑,然而语气里透露出的那种小心翼翼,却没来由得让我有些心疼。

“我带你去。”

“我想去那里!”她突然一抬头,嘴里还叼着银色的勺子,“那里那里!”一手指着窗外。

我顺着她的手指,是远处的一座小山包,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没记错那是一座神庙,不缺少人祭拜。

我皱了皱眉,说:“那里可有点远。”

“远么?”她歪着小脑袋,“我看不远啊。”

看着是不远……就是不知道她听没听说过望山跑死马。

“那……要不还是算了,下次再说……”有些失落。

“去呗,”我打断她,“女孩子都不嫌晚,我乐意奉陪。”看了看表,十点半,还不算太晚。

“真的?”

“都说了,真的,我带你去。”

“好耶!”就差把嘴里的勺子吞下去了。

察觉到似乎旁边桌子的客人投来了不满的目光,她赶忙捂住嘴巴,嘿嘿地笑着。

“笑起来真傻,快离我远点,傻气都飘过来了,我不想被传染。”我想开个玩笑。

“哦,”语气似乎有些低落,竟然还真的向后挪了挪,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喂,我只是开个玩笑。”然而我注意到她似乎眼圈都有些微微发红。这变脸速度快比得上八月的天气了。

挠了挠头,女孩什么的果然最难伺候了。

“唉,真是的,”我叹了口气,“我带你去嘛,就当是你帮我赚那么多钱的回礼。”

“赚了很多么?”她抬起小脑袋,眼睛里闪闪发光。

也是个小财迷。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够吃这样的两顿饭了。”

“其实我还有些没吃饱……”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声音有些小。

“巧克力的还是草莓的?”

“巧克力!”又让隔壁桌的顾客不高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