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德街區的鐘樓樓頂上,休伯斯·格林尼治向我傾訴他不堪回首的童年。實話說,我感到十分安心。休伯斯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像我這樣的人難以與他進行平等的對話,可我看見先生流淚了,和我一樣,我才意識到我與他的靈魂是相近的。安心的是,我的靈魂原來沒有那麼下賤。

休伯斯先生正說到他與母親最後的一次對話。

透過鑰匙孔,我看到安然無恙的母親坐在床邊讀着一本和她的胸膛一般厚實的書。我狂躁不安的心一瞬間落入平靜深沉的湖裡。

聽到我的呼喚,母親放下書,走向門。不急,但也不猶豫。

“冷靜下來,我的兒子。”母親透過鑰匙孔對我說,“是屋外世界的保潔工。”

我曾聽母親說過這個。每當柏莎·艾貝爾森的標準度又一次在說服力領域上佔得地位,外層世界的人就要來把這個屋子清掃一遍。他們來將標準度低下的人清理乾淨。母親稱他們是保潔工,我稱他們是壞人。

我發現我的身體止不住顫抖:“他們要來清理我們了嗎?”

“不,兒子。”母親搖搖頭,“是我,不是我們。”

我的心臟漏跳了幾下,鳥爪一般刺骨的惡寒令我的後背寒毛倒豎,但我的臉上是溫暖的,濕潤的。母親把內臟都給了我,我知道,所以他們才會找到缺少內髒的母親。

我安靜地哭了。面對母親的房門,我的全身處於麻痹,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喉嚨宛如一片沙漠,語言躲藏在沙坑裡沉睡着。

“我知道你在哭,兒子,不要躲藏着。我不曾對你每一滴眼淚感到羞愧。”母親用佈道的口吻說,“我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向我保證,休伯斯。”

“我,保證。”

我聽到門內的聲音,知道母親跪坐了下來。每當她要講述某件重要的事情時,她都要這麼做。

“首先。你要和那些外層的清潔工為伍,要像他們對待屋子一樣對待你的腦子。你的頭腦一定要成為一個篩子,在面對混亂和扭曲時能夠快一些找到其中的秩序。我希望你下次見到柏莎·艾貝爾森的時候能夠有清晰的思維和冷靜的頭腦,不要懷着一顆匆忙與急於求成的心將她與其他人歸為一類!

“其次。不要用追求真理的借口殺人。不同於上帝,真理是獨立於道德和道德的新的名詞,它是混亂、堙滅,誕生之中的秩序,它只能用文字和符號表示出來,因此人們不得不在恐懼與憎惡中順從它。現在它做了一個比喻,而這個比喻的具體化很有可能就是柏莎·艾貝爾森。過去有太多借用這個將道德和法律遠遠拋開的名詞做了違反道德和法律的事情的人,我不能讓你成為其中的一員。

“當柏莎·艾貝爾森的標準可以說服一切偏見時,她就能被外屋世界的人發現。這樣,這個屋子就能夠更名為‘遺忘’,我們將會成為上帝繪畫時的一根根試探性的線條,卻不被擦拭掉,而是會成為一次次證明勇敢的憑據。”

我耐心地聽着母親說的話,嘗試去記住它們。每記住一個句子都是一個挑戰,好像我正在學習一種新的語言。難道說母親一直都是為了我才不去說這種語言嗎?

母親好像讀懂了我的沉默,於是她說:“抱歉,兒子。這是我作為母親這個身份最後要對你說的話,時間太過緊迫了,我會在說完話之前死去。”

我聽到“死”這個字,哽咽了一會,眼淚就要流出。我急忙擦去眼淚——母親能輕易地洞察我的內心。

正當這時,一個頭部是一個電視機的人出現在我的身後。他的聲音是用兩側的揚聲器發出的,帶着嘈雜的電流聲。我驚恐地望着他。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工作服。

“你好,小朋友。”電視屏幕上出現一張笑臉,他戴着手套,顛着一把血淋淋的斧頭。“很抱歉打擾到了你們談話。我能夠理解你們,也很希望你們能把話都說完。但是...”

滋——滋——

“工作時間到。”

我對着他喊叫:“不!不要!”我往後退,但立即就靠到了門。某種無力感席捲我的身體,我緩緩地滑下,坐在地上。

“聽着,兒子。”我聽到母親的聲音,“那隻鸚鵡,你不用去找它。外表和名稱在這個世界裡都只是一個隱喻,你再也不會遇到下一個鸚鵡。”

電視機男人朝我飛奔過來的時候,我失聲尖叫起來。電視屏幕上顯示不明所以的紅色。他揚起和我的身體同等大小的斧頭,朝門揮去。可此時我卻聽見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

咔噠——

“你喜歡這樣的鬧劇嗎?”

柏莎輕鬆地把頭頂的頭顱摘了下來——好像在摘帽子一樣。她走到木櫃前,把頭插在花瓶里。她對店長科頓說:“他們在法律的街區里盪鞦韆。聽到他們的笑聲了嗎?”

柏莎把她的鋼斧遞給了科頓。後者接過,用手掂量了一下,隨即臉上浮現出滿意而驚喜的笑容。“謝謝。”他說。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噠——

“哈哈哈!!喲嚯——”

佩珀和烏鴉從市區的最高處落下。他們在寧靜的市區里盪着鞦韆,在晨間的迷霧中若影若現。他們正以極快的速度朝理髮店方向去。他們經過的地方全都成為了平地,成為了城市街區的細長的傷口。

“你看,他們來了。”

科頓避開他們經過的地方,舉起了斧頭。一個小時前,這裡還是他兒時回憶的夥伴。現在夥伴被一個鞦韆盪成了兩半。

“嘿。柏莎·艾貝爾森。”他看到了那兩個該死的傢伙,他們大笑着。科頓更加用力地握住斧柄,彷彿要把那捏斷。他問柏莎:“假如是你的母親被這樣砍成了兩半,你會怎麼做?”他如同看待屍體般看着那即將到來的兩人。

“我母親已經被清理了。”

噠——噠——

我看到母親從門裡走出來,由於門一直支撐着我的後背,門打開之後,我仰頭倒在地上。母親的後背卻給了我支撐的力量。

“聽着,兒子。這是我最後要說的。”母親說,“在你生存的時候,你需要聯想到死亡,這是一場必要的學習。”

“碰到死亡時,記得帶點禮貌,和它打個招呼。最好別搖頭晃腦——”

電視機男人的斧頭揮下。

噠——噠——噠——

“你不是這個世界上最標準的人么?那你的母親不應該標準到難以想象?”

柏莎坐在椅子上,來回搖晃起椅子,稍稍高興起來。“科頓先生,你簡直正中靶心。”她說,“不過你要知道,她只是被你和你們創造出來的。”

科頓顯得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但這時佩珀和烏鴉即將來到他面前,於是他使出他手臂和腰的全部力量揮出那把斧頭。

佩珀歡呼道:“我祝所有電視機前的孩子們聖誕快樂,並由衷地祝願他們能保住晚節!”

“喲嚯——!”兩人喊道。

咔噠——

理髮店的門被打開了。德婭走了進來。

另一邊傳來一聲清晰的脆響。隨着科頓揮出斧子,兩顆腦袋高高地飛上天空。用頭組成的鞦韆的“吊繩”也被切斷,刑椅飛了出去,遠處轟的一聲傳來巨響。“吊繩”的末端只留下殘缺不全的腦袋。

店長科頓大笑起來:“哈哈!!”

“聽眾朋友們,這裡是位於法律南街16號的‘小雞小狗’理髮店。請允許我在這裡提前半年祝各位聖誕節快樂。耶!耶!”

“哈!哈!哈哈,哈——!”科頓沙啞的笑聲傳遍整個屋子,他仰着臉笑着。看上去似乎很久都沒有這麼開心地笑過。

柏莎用錄音方塊將她剛剛說的話保存下來。這時她看見德婭站在門口,德婭也注意到了她。兩人四目相對。

啪啪兩聲。有兩顆腦袋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下來。薩蘭的腦袋掉在了德婭面前的地板上,烏鴉的腦袋則穩穩地落在了柏莎的頭頂。柏莎又有點不高興了。

“啊哈!啊哈哈!啊哈哈哈——!”

柏莎覺得自己應該在這個時候說點什麼。

“你喜歡這場鬧劇嗎?”

德婭搖了搖頭。她緩緩地說:“我不喜歡這樣的非黑即白。”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相信你也不會喜歡。”

聽到這句,柏莎不動聲色地凝目望視着德婭。

“但這樣類似的殺戮已經開始,並且持續了相當長久的歲月。”柏莎輕笑着指了指頭頂的烏鴉的黑色頭顱,“就像這樣,對吧?”

德婭沒有回答,但她同時也看了看腳下薩蘭的白色頭顱。她開始有些抑制不住想要發笑了。這實在有些荒唐,因為真理和上帝竟成了黑白的對立,並且如果不看到對方的腦袋掉下來,殺戮和對立就不會停止。

“所以你一定認識這隻烏鴉?”柏莎問。

“是的,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它。”德婭喃喃說,“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路燈下面,那時它還是個鸚鵡。”

忽然,店長科頓摔倒在地。鋼斧落在地板上,發出可怕刺耳的聲音。笑聲停止了。科頓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他沒去看被掀翻的房頂和一片狼藉的店內。

“啊,抱歉,稍等片刻。”柏莎對德婭說,隨後離開她,款款走向癱坐在地上的科頓,對他說:“看啊,看啊。又一個復仇的成功者沒有得到他應得的歡愉。是什麼讓你露出了莫大的悲哀的眼睛?”

德婭聽罷,搖了搖頭。

科頓沒有回答,但他把身旁的斧子還給了柏莎。“謝謝你的斧子。很鋒利。”

他說:“雖然差不多都快毀乾淨了,但至少它還在,這樣我也能再多活些日子了。謝謝你,柏莎·艾貝爾森。”

柏莎禮貌地笑了笑:“不用謝。”

砰。

柏莎拿出左輪,對準科頓頭的側邊開了一槍。猛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腦漿和碎塊從科頓頭的另一側噴射而出。

科頓倒在了地上,血蔓延開來。柏莎輕飄飄地提起鋼斧,利用手腕使它在手上轉了起來,一圈過後,她正握鋼斧的末端。

他的五個助手從頭到尾都扮演着圍觀者的身份,現在他們見狀行動起來——拿上了患病的刀子,沉重的鉛塊,自刎的鋸齒,寬恕的十字架,可替換的拐杖。他們搖頭晃腦地朝柏莎襲來。

柏莎斜扔出了鋼斧。斧頭以極快的速度可怕地飛了出去,如切一個馬鈴薯般斜砍入進拿着鋸齒的人的頭裡。血、大腦碎塊、顱骨碎片和眼球飛濺開來。那人隨即倒地。

柏莎模仿起佩珀:“喲嚯。”

拿拐杖的人看到前面人被殺,他害怕起來,把那把可替換的拐杖朝柏莎扔過來,自己則往後跑。這時沖在前面拿刀的人把刀反握,朝柏莎心臟捅去。

柏莎右手拿着左輪,她側身抓住持刀者握刀的手腕,迅速借她手腕的力量使刀尖朝內。她迅速繞到那人的後面。

“喲——”

患病的刀捅進了使用者的喉嚨。刀尖從那人頸部的背面探出來。她把那人扔在地上。第二個。

看到這后,一直拿十字架做虛偽祈禱的人宣布不再虔誠於上帝,他惡狠狠地把十字架摔在地上,痛哭起來。這時,搬着笨重鉛塊的人才剛剛走到柏莎面前。

“嚯。”

砰!柏莎朝着搬鉛塊人的手臂開槍。那人一瞬間喪失了氣力,於是那鉛塊也從他手裡落下,結果砸爛了他的腳。碎骨和血肉塊糅在一起濺開,那人和他的肉體們一同悲鳴起來。他的血很快就流光了。第三個。

“哎呀——你的又哭又唱在哪裡?”

柏莎拾起插在拿鋸齒的人的頭部的鋼斧,那上面有血腥味,血在上面凝固或正在凝固,刃上沾了點黏糊糊的紅腦子碎塊。

瞧!她又歡快地揚起了斧頭。是那個快樂的女士,柏莎·艾貝爾森!於是又有五彩斑斕的紅色漿液和模糊不清的固體在空中四下飛散。第四個了。

之前那個朝柏莎扔拐杖的人很快就因喪失支撐而倒地不起。你看,他束手無策地看着柏莎提着血淋淋的鋼斧和冒煙的手槍朝他款款而來。

哎呀,第五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