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潮濕的膩味很快令處在房間里的德婭陷入瘋狂,但馬哈不在乎這個,他慢條斯理地一頁一頁翻着魚的百科全書,好像永遠也讀不完。接着,德婭奮不顧身地跑了出去。她手裡還抱着那本《兩種上帝的一面之詞》。

半個小時后,她來到法律街。這條默默無聞的街道住着年久失修的法律,它曾璀璨輝煌過,但現在已近似斷壁殘垣。街上有許許多多的居民與她擦肩而過,他們面容狡詐扭曲,如同一個個詐騙逃犯。他們頭上長着面孔陌生的頭顱,那些面孔大都痛苦不堪。幾乎所有人頭上都長了至少五個頭顱,那些頭顱像雪球一個接一個地壘上去。

德婭站在路邊的長椅上,朝過往的人們呼喊說:

“我來告訴你們,何謂上帝。上帝與你們印象當中的是兩個面孔。請聽好:不然你的靈魂會上當受騙!

“你們將柏莎·艾貝爾森看作住得最高的神明,她極端完美的標準度被宗教化,你們稱她是你們創造的神所精挑細選的傑作。

“可你們崇拜的神呢?——他已經死了!你們要無中生有,把虛有說是存在。不但要成為謀殺犯,還要做審判案件的法官!

“請聽好——我將自願成為沉淪者中的一員,讓你們重新恢復為你們父輩的後代;請記住——我將向你們講述你們過去的神的誕生與消亡。

“這裡是思想的廢棄廠房,充斥着歪曲與誤解——人們渴望理解一切,於是他們的神被創造出來。這時他們終於可以背對着墓碑呼喊:‘上帝所致!’

“這樣的神是感性的——因為他能讓民眾覺得神近在咫尺。

“可到最後,神是被民眾殺死的——他們鋒利的刀插在神的心臟上,神因失血過多而死。他們手中的刀名叫‘質疑’。

“可你們新的神呢?她正做着和你們過去神相同的夢,現在她有一個名字:柏莎·艾貝爾森,她從歪曲和誤解中誕生。

“她是冷漠且具有客觀絕對智慧的新的神明。在她能夠認識自己之前,她永遠都是失憶的——世界使她保持嶄新。她的存在是一種隱喻與代表。

“正如在民眾看清真理的全貌之前,真理無可奈何地須加以宗教色彩才能更好地穩固它在說服力領土裡的地位。

“但你們厭惡她刺人的稜角,你們更樂意看閉上眼睛的東西。這時你們想說:那我的追求有什麼重要呢!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順從!於是你們活得與她同等冷淡,對待她如同一個專門判人重罪的法官——你們懷着冷淡與惡意的心等待她宣布死亡!

“此時你們想說:那我的法律有什麼重要呢!它在法庭上能起到半點作用嗎?它是個可憐的裝飾品!

“你們法律的品行就是長在你們頭頂的頭顱嗎?你們要像裝有沉重石頭的車子,嘎吱嘎吱走來,大談你們的尊嚴與道德,最後把剎車稱作為你們法律的品行嗎?

“請聽好——我教你們認清上帝的兩個面孔。別讓你們的靈魂繞了遠路——”

正當德婭說話時,柏莎和佩珀出現在街上。他們繞開德婭,手裡拿着冰冷的武器,襲擊了街上的民眾,幾乎整條街的居民都別於人世。法律街近乎成為廢墟。

與此同時,民眾頭頂的頭顱都長到了柏莎的頭上。一個又一個表情悲苦的頭壘在她的頭頂,一直向上延伸,到了一定的高度后就開始分出一根根指條。她的頭頂長出了一顆用頭組成的參天大樹。

德婭搖搖頭。“這將是法律最黑暗的一天。”

但德婭這時卻聽見了道德街鐘樓那裡傳來的一聲巨響。她覺得這是道德之門被叩響的聲音。

為了讓新員工儘快熟悉工作,開店之前,年邁的科頓把新員工拉到一旁。

“聽好了,烏鴉,這是你第一次來這兒工作。”

店長科頓經營着一家名為“小雞小狗”的理髮店,位於法律南街16號,整條街只有這一家理髮店,總是因生意火爆導致人力短缺。第一次來這裡工作不免有些精神緊張,烏鴉認真傾聽店長為他安排工作任務。

店裡其他幾個理髮師已經開始摩拳擦掌了。

“你的工作很簡單,我用完的剪刀或者斧頭都拿到後面去洗,要快,第二位客人坐下時你必須要保證我手裡有一把剪刀和一柄斧頭。清楚嗎?”

“是的。”烏鴉點點頭。

“每隔五分鐘對地面進行一次清掃,後面有兩個桶,你知不知道那兩個桶分別裝什麼?”

“小的裝毛髮,大的裝腦袋。”

“很好。”

科頓不忘最後提醒他一句:“記住,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要驚慌。”

“是的。”烏鴉回答說。

然後科頓轉過身去,與店裡幾位兢兢業業的老員工一一握手。烏鴉有些驚訝,他看見他們一個個好像見了上帝,感激地握緊科頓的手。

“好,那麼——”科頓手按在門把手上,就好像他要打開的是潛艇的艙門,“開始營業吧。”他打開了大門。

正好這時,一男一女走了進來。男孩手裡提着機關槍,女孩兩隻手分別拿着左輪和鋼斧。機關槍還冒着煙,鋼斧上還滴着血。女孩頭頂長着由頭顱組成的參天大樹。她走進來的時候,樹榦幾乎將房頂掀翻。

烏鴉驚得大叫:“上帝啊!”

科頓盯着那兩人。他默默拿出一支煙點上,美美地吸上一口。突然,他趴在了地上,雙手交叉置於頸后。那幾位老員工也這麼做。烏鴉雖然因恐懼大腦空白了幾秒,但很快也學着像他們那樣做。

“鈔票在閣樓但保險柜里,密碼是:15727。毛髮和頭顱在後面的兩個桶里。”他叼着煙說。

但那兩人似乎全然當沒有聽見。

“哎呀,真是個,”佩珀左右張望了一圈,“不起眼的小店。”

“我很喜歡這兒的理髮店。”柏莎輕鬆地說,“只需付一張任意麵值的鈔票就能給法律城市的居民免除他們的罪。”她拿出隨身攜帶的手帕,擦拭起鋼斧,“而你們只需要把這些有罪的毛髮和頭顱扔進垃圾桶里,並收集起來,交給中央政府機構就夠了。”

“她在說什麼?”

店長沒有回答烏鴉的問題。

佩珀研究起桌上各色各樣的剪刀,他抓住兩邊,剪刀張開又閉合:“哦,好方便哦。”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柏莎在一個椅子上坐下,鏡子里映出一個帶有輕浮笑意的面孔,兩個閉上眼睛的殘酷面孔。“砍頭。我和他兩個人。”她對科頓店長示意說。

烏鴉看出科頓店長似乎在刻意避開看那顆大樹:“需要提前辦理會員卡嗎?”

佩珀接過話:“不是保險?”

“不用辦。”

他順着樹根朝樹梢向上看去,人造的太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我也沒買保險。”

他最後說。

科頓讓烏鴉從裡屋拿一張椅子出來,但他只看見了一張帶拷鎖的刑椅,在科頓的大聲催促下,烏鴉只好把椅子拿出來。

“這把椅子不太合群。”柏莎說,“但我喜歡它。”

科頓對柏莎說:“坐上去。”

佩珀感到很開心,他很喜歡店長科頓手裡的斧頭。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它看上去像是他親生的兒子。

“我可以坐這上面嗎?”不等科頓回答,佩珀就已經坐在了椅子上。這個頭髮有點花白的店長看起來有些惱怒,但佩珀不知道為什麼。

“這就是你全部的道德嗎?”柏莎只好在旁邊一張普通的椅子上坐下。

科頓兩手捧着斧頭,頭側過去喊道:“加里,你來!”烏鴉把一柄銀閃閃的斧頭遞給那名員工。

佩珀有點漫不經心。“如果你是葡萄的話我就任你砍。我喜歡葡萄汁。”接着,他問烏鴉,“你喜歡喝什麼?”

“西瓜汁。”說出的話很難收回。烏鴉覺得自己不該回答,但話就是脫口而出了。

佩珀突然忍不住要哭了似的。

“迪倫也是。哎,太可憐了。”他說,“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西瓜汁。”

“也許我只是和他有相似的地方...”烏鴉小聲說。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這是真的嗎?!”佩珀顯然聽見了他覺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話,“天啊,我還以為...不,等等。”佩珀勸自己冷靜下來,“以前你看到一個鞦韆,就一定想去坐上去盪一盪,你還記得嗎?”

這是一個巧合。烏鴉小時候就喜歡在自家院子里的一顆樹下盪鞦韆,他的腿那時還很短,完全就是兩隻鳥的腿,這時他的父親就會在後面推他,幫助他盪起來。他喜歡盪得高高的,好像這會讓他產生類似家的歸屬感。

“我...這個,我,我...”他覺得舌頭不受他的控制,“是,是的!啊!但是!我是小的時候...”

“天哪——”

佩珀突然揚起臉,雙手掩面。他的聲音完全變調。“啊啊啊啊啊——上帝、主啊、柏莎、威士忌、白蘭地、伏特加、龍舌蘭、馬丁尼...”

“嘿!你在幹什麼,老兄?別他媽傻站着,過來幫我按住他!”店長怒氣沖沖地朝旁邊人大喊。兩個員工急忙過來幫忙把佩珀按住,把他的手腳都銬上了。

“你知道我等你多長時間了?啊?”佩珀淚眼婆娑起來,“我還以為,你真的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啊...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啊...我,啊!”

“你一定是迪倫,對吧。”佩珀哽咽着。

“我是烏鴉。”他說,“別人都這麼叫我。”

他有着鳥類的頭,身上長着黑色的羽毛,看起來當然像烏鴉。他在出生之前的確只是一隻烏鴉,但後來他作為鳥的法律與道德消亡了,現在他算個人。

活動完肩膀后,店長科頓揚起了斧子。

“求你了...騙我也沒關係。你是迪倫,對嗎?”

“我,我...”

光保持同一個姿勢看戲,連柏莎也覺得脖子有點酸了,有點想晃一晃。可這麼一晃,她感覺好像有枝條垂了下來。果不其然,連成一串的頭組成兩根連着的枝條垂下來。巧合的是,剛好繞在佩珀坐的刑椅的下方。

“我是迪倫。”

柏莎頭稍稍側了一下。佩珀瞬間像飛起來了一樣。

椅子衝破了他眼前的牆,藉著枝條飛上了天空。店長科頓揮了個空,還因此險些閃了腰。

“喲嚯——!”

佩珀衝著天空大聲呼喊着。他坐在刑椅上,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在法律街的上空,隨後往高處上升,在最高的地方,他甚至能看見對面道德街的鐘塔。

隨後,他開始下落。

“哦吼吼——”

他像砍頭台上的鍘刀掠過街區。這回,再一次路過理髮店時,他驚喜地發現烏鴉跳上來抓住了椅子。

“喲嚯——!”烏鴉喊道。

佩珀也喊着:“喲嚯——!”接着,他問烏鴉,“你喜歡什麼酒?”

“什麼?”

佩珀抬高音量:“你——喜歡——什麼酒——”

“馬丁尼。”

“什麼?”

“馬——丁——尼——”

“嚯喲,你跟馬丁尼敘舊了嗎!”

“他說——他不相信我們能邊盪鞦韆邊喝馬丁尼——”

“他媽的!”

佩珀罵了一句。“告訴他我要尿在他頭上!”他說。

他們在最高處短暫地做了停留,隨後就又開始下落。

店長科頓讓其他人負責給佩珀來一個盪鞦韆式砍頭,可那個可憐的傢伙看到飛速駛來的佩珀和烏鴉,嚇得尿了褲子。

“喲嚯——!”

他們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