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2019年7月

明州市

二〇一九年七月八日,

星期一。

陈栩盯着自己的电子表出神,这时宣告上课的铃声打断了他的冥想。

大概是酷暑来临的缘故,三角洲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懒散的气氛。陈栩撑起上半身,漫无目的地扫视四周,同桌的王谨照旧保持着仓鼠的姿势睡觉,他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发现柳端的座位还空着。

这么说来,最近她到的有点晚啊。陈栩想。

距离班主任踏进教室还差三分钟左右,柳端会在那一瞬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教室吗?

昨天,还有在前一天都是如此。更早的话,好像从周一开始就这样了。

陈栩当然不可能特意关注她,不过这周以来,柳端似乎总是顶着一张半梦半醒的脸。因为座位就在右前方,陈栩上课的时候偶尔也能在余光里看到她趴在课桌上犯困。

窗外灰白斑驳的云朵开始堆积,今天似乎是久违的雨天。

陈栩现在已经很少碰足球,所以对雨天也不是特别排斥。

身材略显臃肿的女教师,也就是班主任推门进来时,陈栩往门外瞟了一眼,依旧不见扎着三马尾的身影。

“喂,醒醒。”

陈栩推了一把旁边的王谨。

“嗯啊……”王谨皱了一下眉头,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什么事?”

“今天有人请假吗?”

“……请假?”王谨刚刚舒展开的脸又皱到了一起,“谁啊?”

“不是,我们班的缺勤不都是你管的?”

“嗯……”王谨好像现在才清醒过来,“那种事情谁有闲心管啊?”

“也,也是呢……”

陈栩觉得自己的问题的确有点蠢,换做陈栩是班长的话,他也不会操心这种杂事。

“话说,你要问谁啊?”王谨右手托着脸颊,像是对这个问题忽然有了兴致。

“柳端。”

如果你要聊八卦的话,我可没有闲情逸致陪你。陈栩盯着王谨的脸想道。

但王谨接下来的问题,却让陈栩万万没有想到——

“话说,柳端是哪位啊?”

“就你这样还想当班长吗……”陈栩有些哭笑不得,“就是你右前方的那个女生的同桌,离你不超过两米远吧?还有,上次你不是还跟我说过某某女生被围攻的事情吗?当事人就是她。”

王谨顺着他的话往右前方望去,看到那个空座位之后,仍然显得满脸迷茫。

“哦,那还真是抱歉了……”

王谨喃喃道,声音小得只有陈栩听得见。

他把头转了回来,“她好像存在感挺弱的,是不是?”

“或许吧——”

“咣啷——”

粗暴地撞开教室后门的,正是陈栩刚才还挂在嘴边的柳端。

说曹操曹操到,简直是教科书级的体现。

所有待在教室里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用慢了半拍的眼神注视着突然的闯入者。

“……柳端?”

班主任是所有人里最先反应过来的,让陈栩惊讶的是她没有因迟到而生气,语气中反而带着惊讶,就像目睹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

“抱歉,让一下……”

柳端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走到同桌旁边准备走进靠窗的座位。

教室里响起稀疏的哄笑声,陈栩想知道柳端是不是感觉不好意思才没有回答。不仅如此,她甚至都没有看老师一眼,弄得讲台上的班主任很是尴尬。

不过同桌似乎没有理会她的请求,柳端只好绕回教室后部,从桌椅和窗台的空隙间挤进去。这时又传来了稀稀落落的笑声,不过班主任似乎也没有在意。

小小的骚动很快平息下来,之后就是和往日别无二致的课程。

天空中聚集的积雨云越来越厚,但是一直没有下雨。

午休的时候,柳端还是趴在桌上睡觉,周围是嬉笑着聊天的男生女生。

期末考试虽然才是上周五的事情,但周一三角洲的学生们就拿到了自己的成绩。陈栩对自己的分数向来没有太大期待,这次他在二年级的三百八十多人中位列第一百零二,这次也没有让他失望。

王谨还是维持着自己的高水平,陈栩记得他的成绩从来没有跌出过年级前三十,这次也不例外。

柳端是让陈栩最震惊的人。

简而言之,就是她的实力简直强得可怕。

这是她转学进入三角洲之后的第一场考试,就直接拿到了全班第一。

陈栩知道柳端从小就非常厉害,但没料到强到了这种地步。

不仅他是这样,1011的其他成员也是议论纷纷。

柳端似乎平时不常和别人来往,从其他人的惊讶程度来看,对她似乎也相当缺乏了解。

“没想到吧,”王谨忽然插了一句,“你也。”

陈栩点了点头。

王谨被她赶下了班级第一的位置,陈栩从他脸上看不出太明显的表情,但估计他的内心一定十分复杂。

“不过,好像有人说她是作弊了呢。”王谨的眼神变得有些异样。

“哦?”

“因为她好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然后有人看见她考试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差不多就这样。”

王谨不紧不慢地说道,语气仿佛只是在叙述这件事。

“你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知道了。”

“这也太幼稚了吧。”

陈栩双腿往后一蹬,把椅背抵在后面的一排空课桌上。靠作弊拿到全班第一之类的,这是小学生作文里的剧情吗?

“那个……陈栩?”

陈栩刚拉上书包拉链,身后似乎有个很轻的声音在叫他。

“柳端?”

光凭这句口头禅就能猜出是谁,陈栩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站在面前的果然是柳端。

“等下有空吗?”

“嗯?”

“有事……”

“我刚才就是想问这个。”

陈栩忽然感到一阵尴尬,原来柳端还没习惯他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

说的也是,陈栩想,如果不是和自己非常亲密的人,恐怕一时半会都很难接受。

“啊……那个,现在有点不方便说……”

原来如此。

陈栩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早几秒钟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换作是他的话,遇到这种情况估计也会用“不方便说”来推托。

把柳端的话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下,确实今天没有什么赶时间的事。

“我应该挺空的。”

“好的,”柳端有些局促地往两边看了看,“那,现在稍微等我一下?”

柳端好像还有什么事,甩着三马尾快步走开了。

放学时的人潮总是消退得很快,陈栩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走廊上三五成群的高中生们走向大门,顷刻间目力所及的中庭就只剩下几个人影了。

留在1011的不止陈栩一个人,三角洲中学虽然没有晚自修,但学生在放学后继续留在教室自习也被校方允许,只不过期限是晚上八点。陈栩望着前排的两个男生出神,两人的课桌上还堆着试卷和圆珠笔,看来他们今天也要留守在这座学校了。

眨眼之间,教室里只剩下陈栩和两位留下来的男生。

柳端的书包还安分地靠在她的座位上,陈栩很高兴他至少没有被当成猴子耍。

“陈栩……”

柳端仰着脖子在门外招手,是想让自己出去吗?

陈栩又往她的位置扫了一眼,她应该已经把东西都装进书包了。他叹了口气,连同柳端的包一起拎在手中走出教室。

柳端在走廊上绑着散开的马尾辫,注意到陈栩手中的背包,柳端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

“抱歉,我都忘了……”

陈栩淡淡地看了看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女,没说什么。

“我是不是有点慢?”

穿过三角洲的校门时,柳端忽然问道。

“不,其实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啊?”这样的回答似乎超出了柳端的预料。

“和王谨那家伙比,”陈栩苦笑了一下,“每回我等他,他都特别磨蹭。”

“你们感情很好呢~”柳端露出像是在调侃的笑容,她笑的频率不高,但每一次看上去都不一样。

“对了,《春之岛之间》后来有空玩吗?”

“我去下载了一个。”

“为什么要说‘下载’?”

“Galgame不就是从网上下载下来的吗?”

“呃……”

陈栩不知道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原地愣了一秒钟。

“Gal当然是从游戏商店那边买来的啊,”陈栩勉强克制住自己想要反驳的情绪,“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花钱却玩盗版的家伙,Gal业界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啊。”

如果是用金钱换来的东西会更加珍重——陈栩是这么认为的。

“那抱歉,我没那么多钱。”

觉得再和她辩论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陈栩结束了这个话题。

“等一下,你让我放学后等你,应该不是为了聊这些吧?”

柳端是目的性非常强的人,因此相当反感闲聊。当然了,话题是她感兴趣的领域除外。

“是的。”

果不其然,柳端点了点头,眼神直视着前方。

他们正从三角洲中学旁边的一片湖泊经过。这座从卫星地图上看大致呈葫芦形的湖泊,是位于明州市中心的巨大水域。现在的湖边比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要热闹,柳端却对此充耳不闻。

她毫无征兆地扭过头,仿佛是在确认身后有什么状况一般。

“干嘛啊,突然那个样子,”陈栩有点被她的气势所震慑,“担心后面有色狼尾随吗?”

“你在骂你自己?”柳端回了句不太好笑的玩笑话,自己却捂住嘴笑了起来。

“那么,是什么呢?”

“那个……这么说可能会很奇怪,”柳端转过身面对着陈栩,慎重地放缓语速,“但是接下来

我说的话,请你全部都要相信。”

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灯变成绿色,陈栩和柳端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

“所以……就这些?”

走在前面的柳端侧过脸点了点头,意思是她已经讲完了。

陈栩太过专注于听她讲话,一转眼才发现家门已近在眼前。

“……听上去是个有些奇幻的故事。”

“喂,我这可是真实经历。”柳端有些火大地撅起嘴。

“那你现在睡觉怎么办?”

一旦闭上眼睛的话就可能『看到』《春之岛之间》里的场景,很多时候晚上也会做相同的梦。

不知道是不是玩了太多Galgame,陈栩觉得柳端口中吐出的词句都足够写出一部游戏剧本了。

“我也……没办法呀,”柳端抬起头,“只能尽可能压缩睡眠时间了吧。”

顺便还能复习一下白天学过的东西什么的,也算是一举两得啦。

柳端想做出一个苦笑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又没在笑。

“这就是最近你上课犯困的原因吧。”

“嗯。”

一改之前的轻快语气,陈栩的回答变得有些沮丧。

积蓄了一整天水汽的天空,此时开始降下雨滴。

想着马上就到家了,陈栩索性淋着雨走在街边。

柳端的雨伞插在双肩包一侧,她似乎也没有拔出三折伞挡雨的打算。

有可能只是自作多情,当陈栩感觉柳端的心情在急速下降。

两人走进雨天显得有些阴暗的电梯间,陈栩摁下潮湿的按钮,这时身后的柳端忽然开口了。

“那个,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行。”

电梯门打开了,柳端跟在陈栩身后走了进来。

“我有个想法。”

“你直接说没事。”

“那好吧……”柳端深吸一口气,“——我们来联手调查吧!”

“抱歉,能不能说慢点……”

“我说——”柳端的声音里有些不悦,“我们来联手调查吧。”

“为什么?”陈栩拼命抑制住抽动的脸颊。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柳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肯定会想着把它搞明白的吧?”

虽然刚才的话冲击力有些过头,但这家伙的理由倒是不容反驳。

柳端的眼神带着点固执,陈栩知道那是她已经下定决心的标志。就算自己不答应,她也会另找帮手,或者干脆单枪匹马地埋头苦干。

“行啊,所以你有计划吗?”

“有我这样明智的指挥官和你这样得力的探员,绝对没问题的——对吧!”

这家伙最近迷上刑侦小说了吗?

与扶着额头感到无奈的陈栩相反,柳端则是一个人兴奋得两眼放光。陈栩真想知道刚才的坏心情都跑到哪里去了。

“也行,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

“啊……这个,还在考虑中啦。”

也就是说刚才的话全都是一时兴起吗,陈栩看着情绪莫名高涨的柳端,她的心智会不会还是小学生啊?

柳端话音刚落,电梯停在了十层。

“那个,详细计划明天告诉你……”

“OK。”陈栩背对柳端挥了挥手,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从三角洲中学到陈栩家的这段路,十五分钟的路程里大部分都是在明州市的小巷里穿行。

三角洲的学生中,似乎没有多少人住在这附近。正因为如此,陈栩每次都能享受十五分钟宁静的时光。

——然而今天除外。

身后响起啪嗒啪嗒脚步声的同时,陈栩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话说……那个,你走路真快啊……”

略显运动不足的柳端追上他的步伐,陈栩看到她的额头上淌下一道汗水。

“你是小学生吗?”

“……或许吧。”柳端喘着气说道,“那个,计划,我想出来了……”

抛开身份证上写着的年龄不论,柳端看起来和小学高段的女孩子确实没多大差别。比起外貌超过实际年龄的陈栩,柳端的五官已经显得很稚嫩了。

“你该不会想了一天吧?”

“我也是有听过课的啦……”

由于昨天下过雨的缘故,地势本就低洼的小巷内还有不少水洼,从上世纪建造的住宅楼间穿过的时候,就会被左右水滴落下的声音包围。

“那,你的计划呢——”

几秒钟之前还呼哧呼哧喘气的柳端,现在的状态犹如宁静端庄的大小姐。

“你在干什么啊?”

“嘘——我在听雨滴下落的声音。”

“您的品味还真是高雅。”

柳端没有回他的话,察觉到陈栩的目光,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这个玩笑不算太过分吧,陈栩想。

看上去柳端也没在意他的话。当然了,陈栩觉得可能只是无论他说了什么对她而言都无所谓而已。不过到目前和她交流的时候,似乎都不用太注意措辞的问题。

“呼啊……欣赏时间结束啦~”

柳端好像真的陶醉其中了一般,连语气都变得轻飘飘的。

散发沧桑气息的街巷戛然而止,前面是几年前新建的住宅区。再过不远就是陈栩家所在的那幢楼。

“那个……呃,你还要听吗……”

一直走在身前的柳端停下脚步,好像有些犹豫。

“当然。”

“好的……你想啊,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往两个方面想的吧?一种是自己的原因,比方说心理问题之类的,另一种就是游戏的原因,会不会是游戏内容有点……过激——一般都会这么考虑的吧?”

“确实。”

“然后,”柳端眨了几下眼睛,“我们的调查计划就是——双管齐下。”

柳端以右手握拳的姿势结束了发言,之后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再说话,奇异的安静笼罩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还有吗?”

慢了半拍的陈栩问道。

“没啦。”

“就是……这四个字?”

“对,双管齐下。”柳端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期待。

“抱歉……”陈栩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语文成绩很好,但是能不能麻烦你稍微解释一下?”

“就是我们同时从两个方面去想办法解决的意思啦……”柳端看上去也有点尴尬,“我自身的原因就由我来,游戏的话就归你管吧。”

“果然我还是听不懂班级第一的话。”

“那个……那,那只是偶然啦,而且也就一次而已……”

柳端慌忙摆着手否定他的话,难道一不留神又戳到她的痛处了吗?陈栩感到一丝困惑。

“总,总之就这样!最近我不会再玩《春之岛之间》了。”

“好吧。”

这样不就没我什么事了吗,陈栩想道。他不想掺和柳端的事情,但是被她当成可有可无的人,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感觉还是有点可惜。

深夜十点,陈栩的手机接到了chisa的消息。

“现在在干什么呢~”

房间里偶尔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水声,陈栩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二十四分,最近陈冬的睡觉时间提早了一些,莫非她要痛改前非,改掉夜猫子的习性了吗?

话虽如此,陈栩和她并非亲兄妹。对于他而言,陈冬除了法律上的亲属之外,只是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生而已。

一周前chisa和陈栩交换了联系方式,两人还在社交软件上互相关注了对方。那之后chisa主动联络他的次数就明显增加了,还提出过“互相发自拍照吧”这样让人看了不禁心生疑窦的请求。

就算照片里是身穿高中制服的可爱女生,也不能代表这就是chisa这个人。在网络上想要把油腻大叔包装成美少女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只会让人疑心更重。

那个提议被陈栩拒绝了,没想到短短三天后chisa又主动联系了他。不过与上一次相比,今天更像是单纯的闲聊。

偶尔这样似乎也不错,于是陈栩简短的回复了“学习中”。

换算成当地时间的话,现在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多了。chisa还没睡吗?

“那你几年级了呢~”

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复。

陈栩在键盘上敲下:“高中一年级,你呢?”

“初中三年级哦。”

真的假的啊,陈栩皱起眉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比自己小。网上假装成高中生或者大学生的多得是,但假装自己是初中生的还是闻所未闻。

一直持续这种闲聊也没有什么意义,陈栩刚准备找个理由结束聊天,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占据了他的脑海。

chisa好像对Galgame很在行,或许可以问问她的看法。

“对了,我有个同学,玩过‘春之岛’之后说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游戏里的场景,你怎么想?”

陈栩平时都是用手写输入,只有像这样的大段文字才会切换到手写。

并没有特意为柳端考虑,只是觉得对方应该比自己懂得多而已。

但chisa八成会以为是在开玩笑吧。陈栩第一次听柳端这么说的时候,也有种恶作剧的感觉。

“那还真是刺激呢~”

富于调侃意味,单纯当成玩笑话的回答,陈栩早就料到了。

不过,柳端不是在骗人。

找不出明确的理由,但陈栩就是这么固执地认为。

既然已经答应参加她的计划,明天就这么应付好了。

和放学之后的闲聊不同,陈栩和柳端在学校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即使没有刻意避开对方,但日常的同学关系就是这样。所谓的三年同窗,也不过是勉强能将长相和名字对应起来而已。

第二天的柳端依旧花了半个上午打瞌睡。午休快要开始的时候,陈栩原本想利用这点空隙时间告诉她昨天的成果,却发现教室里根本没有她的人影。

这家伙不会又跑去图书馆了吧。

就在陈栩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教室前端的广播被接通了,从扩音器里传出电流的滋滋声。

“请城西学社的成员在十二点前到备用教室集合……”

陈栩迟疑了一下,随即认出这就是她的的声音。

“这人在搞什么啊……”

身边传来王谨的嘟囔,陈栩对他的抱怨只好回以苦笑。

“既然都说了,我们也赶快吧。”

离十二点还剩两分钟,看来柳端对社员只有两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的。

“她又没说是哪间备用教室。”

“算了总之先走吧……”

背后同班同学的视线和悄悄话让陈栩有如芒刺在背,他连忙把满脸不情愿的王谨推出了教室。

“刚才那是谁的声音啊?”

“话说那个‘城西学社’又是什么玩意啊……”

“不知道……但是感觉很无聊。”

“我也没兴趣……”

感受到教室里的议论,陈栩赶紧加快了脚步。

他们口中的城西学社,真面目就是柳端一手创办的Galgame游戏社。起初天真的柳端直接拿着写有“Galgame社”的申请书去找教务处,结果毫无悬念地被训了一顿,不得已之下,陈栩和柳端只好借用“城西学社”的名号,终于蒙骗过了他们的眼睛。

至于城西学社本身,那是一个以研究古籍和历史怪谈为主的学生组织,第一届学生毕业后就废止了。

拿一个已经废弃的社团当伪装,就要面对这样的后果吧。

在最后一间备用教室里,陈栩和王谨见到了在讲台前等候的柳端,也就是名叫“城西学社”的组织的现任社长。

备用教室里的陈设只有一台摇摇晃晃的投影仪,外加随意摆放的几张课桌。

陈栩顺着紧闭的窗户看出去,对面就是他曾经两次造访的计算机房。

还真是会挑地方,他想。

“各位随便坐吧。”柳端绕到讲台前面,还是刚才广播里的语气。陈栩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本绿色笔记本,他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就我们两个人,也没必要用校园广播吧?”王谨看上去丝毫不留情面,“话说你是怎么搞到广播室的钥匙的?”

陈栩正要制止一肚子怨气的王谨,但柳端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我偶尔也想体验一下当社长的感觉……”

“对啊,这也是人之常情吧?”陈栩也补充了一句。

“那个,总之,快点进入正题吧……占用两位十五分钟没问题吗?”

柳端用手轻轻敲着讲台,陈栩觉得她的确有些Galgame里社团部长的风范。

“没问题。”

“随便了。”

柳端无视了面露不耐的王谨,开始了自己的讲解。

超出陈栩预料的是,她说的居然是昨天的那件事。

这已经算是个人的隐私了吧,这样公开真的合适吗?陈栩有几次想打断柳端,但觉得这么做又显得太生硬。

“那个……这个毕竟也是我个人的事……你们如果不感兴趣的话,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柳端稍微有些脸红,“但是如果有任何想法的话,都可以直接来找我哦。”

直到她走下讲台,陈栩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盯着柳端。

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女生脸红的样子。

陈栩感到自己的耳根也开始发热。

“那,那么,今天就这样了……”

宣布完活动结束以后,柳端便走向摊在讲台上的绿色笔记本。

王谨留下一句”我先去趟数学备课组“就从后门离开了,备用教室里只剩下陈栩和柳端。陈栩倚在门框上,看着柳端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呼~~好紧张……”

柳端发出了断线一般的叹息,像耗尽动力似的趴在讲台上。她用臂弯把自己的脸包起来,然后在那里面不停地蹭来蹭去,偶尔还能从里面听见心满意足的喘息声。

现在自己应该离开比较好吧,陈栩对自己说道。

然而他的反应还是晚了一步。

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的柳端把头扭向他的位置,一瞬间两人就处在四目相接的状态。

“你,你为什么还在……”

柳端“刷”地一下挺直上半身,脸上的粉红色眨眼间从脸颊扩散到脖子和耳垂。

“对,对不起!”

事到如今溜走也来不及了,陈栩只好老实地道歉。

希望柳端别再弄出其他误会吧,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不,你不用道歉的……”

柳端虽然满脸通红,但还是拼命摇头否定。

“呃——你在写什么?”陈栩强行岔开了话题。

“……这个吗?”柳端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到能正常说话的程度,她扬了扬手中的活页本,“社团活动记录,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社团活动呢。”

“确实……”

“看,就是这个,”柳端把本子合拢,伸到陈栩面前,“怎么样,很有仪式感吧?”

“是,是的……”

封面上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城西学社”,的确有点柳端口中的感觉。

受到刚才事件的冲击,陈栩的声音还是有点生硬。

柳端写得很认真,那副姿态非常吸引人。

“好了,我们走吧!”

柳端“啪”的一声合上书页,冲陈栩示意“可以走了”。

“刚才王谨是不是有点……太猛了?”

等柳端关上门走出教室后,陈栩试探地问道。

“确实……他是被我们拉进来的,肯定会有点不乐意吧,”柳端勉强笑了笑,“不过一开始我真的有点被他吓到了,王谨的脸平时是很帅,但是没想到严肃起来这么吓人。”

“他这人就是这样。”

“那个,还有,”柳端转向陈栩,“昨天的事,你有没有什么……”她的话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问了网上玩Gal的朋友,不过对方也不是很清楚……”

“网上的朋友……在网上认识的?”

“对。”

“是我们学校的吗?”柳端的神色中加上了一层戒备。

“不是。”

“哦。”

柳端脸上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一些。但是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为什么要告诉王谨呢?

倒不是对他有什么偏见,但陈栩觉得王谨既然交际那么广,就有可能无意中把事情说漏。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陈栩趁柳端不注意的时候摇了摇头。

“你那边怎么样?”

柳端读过很多书,想必对心理学也比大多数人了解。

“我,我又不是很懂心理上的东西……可能是白天压力太大了吧……”

柳端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呵”笑了起来。

“不过最近我已经没去碰它了,应该会好一些吧。”

“那,昨天晚上,你有没有『看到』那个?”

“有。”柳端抿紧嘴唇,似乎不太愿意谈及这个。

走过弧形长廊,一年级的教学楼就近在眼前了。

一年级还在午休时间,整栋楼都安静得出奇。

“那个……总之,你就好好期待下次召集社团活动吧。”

走下楼梯的时候,一直低头不语的柳端忽然变得自信满满。

“为什么?”

“我会争取把活动弄得更有意思一些的,”柳端像是显示自己的气势一般挺起胸——虽然那里也没什么东西,“虽然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不定还能把游戏带来玩哦,这么说的柳端难得露出有些狂热的笑容。

“那你加油。”

“有好玩的Galgame可要推荐给我。”

等一下,好像还遗漏了什么。

陈栩感觉自己似乎省略了某个步骤。

“哦,对了,还有……”

“哎?”

陈栩叫住走下楼梯的柳端,仰起头的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刚才你在备用教室的时候,我觉得……很厉害。”

不好,说话的时候口吃了……

“没有啊,”柳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过还是谢谢啦。”

反应过来的柳端,像个得到生日礼物的小女孩般笑了起来。

有多久没看到这副表情了呢——陈栩不由得陷入回想。

这周过的好快啊。

星期五的早晨,陈栩坐在空旷的教室里,脑中忽然掠过这样的想法。

陈栩算是那种来学校比较早的类型,现在1011除了他,就只有一对趴着补觉的少男少女了。

1011的教室里总是有很多灰尘,现在那些灰尘也在阳光下浮动,空气中悬浮着星星点点的金色。

一头晃晃悠悠的三马尾朝这边飘过来。陈栩抬起眼睛,绑着三马尾的女生是柳端没错,不过她会这么早来还真是少见。

和往常梳得服服帖帖的马尾辫不同,今天柳端的三马尾夸张得可怕,仿佛不用发圈绑住就会炸开。

丢下书包之后,柳端又朝着陈栩的方向飘来。

那副样子简直就是白天还在街上游荡的吸血鬼,在六月末的烈日下下一秒就会蒸发殆尽。

“那个……中午有空的话,麻烦来备用教室集合,”柳端的嗓音与往日判若两人,“十二点……”

“好……要叫上王谨吗?”

“是的。”

少女吸血鬼点了点头,随即如同一道影子飘然远去。

……怎么看都是睡眠不足啊。陈栩看着柳端“扑通”一声坐下,在双肩包里翻找东西的时候,整个脑袋都快被吸进去了。

祝她上午的课好运吧,没办法直接出言询问的陈栩,只好在心中这么想着。

“好啦——今天是我们第二次社团活动,”柳端照例站在讲台前,“不过呢,有件事想事先通知大家。”

正午的备用教室,陈栩感觉像桑拿房一般闷热。

备用教室没有空调,外加上之前的某个使用者忘了拉上窗帘,整个教室在阳光直射下犹如一个巨大的温室。

“那个,我们社团的名字,学校好像信以为真了。”

“那不是很麻烦——”陈栩瞟了一眼王谨,他现在仍然捧着试卷,堂而皇之地对付着作业。

注意到陈栩的眼神,他只是哼了一声表示明白。

“所以说——”陈栩像是打圆场一般地补充道,“是什么?”

柳端有些窘迫地咳嗽了一下,然后开始了说明。

与上次不同,这回柳端宣布的是校方通知的正式任务。

讲台上散落着几张A4纸,柳端说那就是任务的内容。

抛开絮絮叨叨的废话,简而言之就是研究一下明州这座城市的历史,然后把研究的成果以书面的形式提交给校方。学校的说法是去参加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比赛,不过好处是可以得到社团经费。

“期限是到七月五号为止,也就是期末考后的第一个周末。”柳端提醒道。

“根本没时间做啊……我们还要准备考试,这东西可以应付一下吗?”王谨从试卷里抬起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而且我们原本是游戏社啊,为什么还会被指定这种奇怪的任务?”

听到这句话的陈栩不禁扶额。说的未免太过直接了吧,王谨。

三角洲中学有两次期末考试——六月中旬进行的校内考试,以及七月初和其它高中进行的联考,因此在两场考试间就有大约三周左右的空档。

这段时间多少有些鸡肋。大多数人都会干脆拿来休息,可总有人会选择继续埋头复习。

比方说缩在角落里的王谨。

“那……就只能尽快完成了事了。”陈栩继续打着圆场。

“没错……”柳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啊,还有,我已经写了借走图书馆书籍的申请,到时候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去那里,如果想要进古籍室的话也没问题。”

城西学社的第二次社团活动,就在闷热的气氛中结束。

王谨像上一次先行离开之后,陈栩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又在等柳端写完活动记录。

备用教室里没有空调,拜室内的热气所赐,她上半身裸露的皮肤也像水蜜桃一样红。

算是Galgame的后遗症吧,陈栩觉得自己如果不加以控制的话,脑中总会浮现一些有失礼仪的画面。

柳端扬起手中的本子,跟在陈栩身后出了教室。

不知道是不是社团活动进行得还算顺利,柳端身上的高昂兴致都快要化作有形的实体溢出来了。

“那个……后续有进展吗?”

每次她这么问的时候,陈栩都只能含糊其辞。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玻璃廊桥,日光下有着大面积玻璃外墙的校舍,看起来犹如一座水晶迷宫。

柳端总是走在侧前方的位置,这样陈栩就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行走在阳光下的柳端,似乎的确拥有炫目的光彩。

光线在她身上缓缓流动,仿佛阳光下的位置本应属于她。

柳端一直处在自己的前方,现在也是。

面对那样的柳端,自己又能帮她什么呢?

如果只是听她几句抱怨的话,当然是找同为女生的朋友更好啊。但如果是其它方面的话,显然自己还欠缺这样的资格。

那么现在又该做些什么呢?

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学高段了,为这点事情困扰的话实在可笑。

说来有些讽刺的是,现在陈栩脑子里想的是如果埋头于学习的话,说不定就能离那个有资格的人更近一些了——这种时候才想到学习,自己恐怕没救了吧。

熬过了上午睡意的袭扰后,柳端就会变得很有精神。

日光下扎着三马尾的背影,永远在自己难以企及的前方。

在意识到之前,陈栩已经放慢了脚步。

“那个……陈栩,你真的有调查过这件事吗?”

学生食堂里陈栩和王谨经常光顾的座位,原本两个人的角落现在多出了一名努力进食的少女。

“呃,这个,大概有……”

陈栩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被学生们简称为“一号”的食堂正被两个年级的学生填满,柳端和陈栩之间只隔了一个空位,耳中仍旧多半是刺耳的杂音。

像这样跑到陈栩和王谨旁边解决午饭,大约就是从那次社团活动之后开始的。

“哎,我说,如果吃不完的话还是算了吧……”

沉默半晌一直注视着柳端的王谨,有些担心似地说道。从刚才开始他脸上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柳端小小的身躯看起来已经装不下这么多的食物了,陈栩有些为难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她。这家伙可能是那种即使不合口味也无论如何都要吃完的类型吧,还真是不错的家教。

面对面的王谨和陈栩交换了一下眼神,王谨的想法估计也差不多。

“那……那为什么每天我听到的都是差不多的答复?”

“那是因为……”

陈栩向来不擅长编理由,支吾了半天也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其实苦衷倒是有很多,但那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柳端面前说。

“我说,陈栩他也是很忙的啊……他好像正在做那个什么研究的任务。”王谨托着下巴说道,他貌似有睡午觉的习惯,每天解决完午饭后就开始犯困。

陈栩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旁边的柳端就马上两眼放光。

“什么——陈栩你居然一个人揽下来了……这才是我们的模范社员啊。”

她的眼神在陈栩和王谨间来回游移,后者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那种小恶魔一样的笑脸是什么意思啊,陈栩无声地吐槽道。

“那,之后的事情也就……拜托了?”

“别拜托我,去多拜托拜托对面的帅哥吧。”

柳端的大眼睛里满是跳动着的期待,陈栩被她盯得浑身发热,只好别开视线瞪着王谨。

“对啊,你可是我们的社长,怎么能推卸责任呢……”王谨把手插进额前的刘海,然后猛地往后一扬,“走吧!”

陈栩叹了口气,看来在对话中和这两个人陷入缠斗,似乎永远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走出闷热的食堂,陈栩感觉连正午又干又热的风都无比清爽。

柳端玩着自己的三马尾辫,刚才的对话似乎让她心情大好。王谨走在前面不停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根本没在意周围的目光,也完全忘了身后的两个人。

和周围嘈杂的人流拉开距离后,柳端忽然凑了上来。

“那个……周五别忘了那件事哦。”她有些小心过头地压低嗓音,反而弄得陈栩的耳朵有些刺痒。

“知道了。”

“那就好……”

轻轻地自言自语之后,柳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迅速拉开了距离。

但陈栩隐约觉得有一瞬间柳端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希望这不是他的妄想。

周五的考试结束之后,陈栩在三角洲图书馆里找到了柳端。

柳端缩在不起眼的角落,不知为何还是靠着书架背对自己的坐姿。

一墙之隔的校园中庭人声鼎沸,学期的最后一个周末,恐怕待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在筹划该怎么消遣,反而显得不大的图书馆更加寂静。

现在馆里也只有陈栩和柳端两个人,柳端说这就是图书馆的常态,平时这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挺享受这种氛围的。

“抱歉,我是对这里不熟悉……但柳端你可以到稍微靠外一点的地方吗?”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陈栩一边挠着头发一边有些为难地说道。

“可,可是太靠外的话,被别人看到了会很奇怪的吧……”

“那好吧……谁让我反应太慢呢。”

陈栩心想这应该没什么,但从柳端的反应来看却好像是什么很让人害羞的事情。

图书馆里的空调马力强劲,陈栩感觉身体迅速冷却了下来。柳端说负责管理这里的女老师十分热衷于花草之类的东西,现在馆内的空气中仍旧有淡淡的甜味。

“那就开始咯?”柳端把倒扣在膝盖上的书塞回书架,来回拍了拍双手。

“速战速决吧。”

柳端的目的是搜寻有关明州市历史的资料,三角洲的图书馆在学校中算是储存书籍比较多的,据说还有一间专门用来存放古代资料的古籍室。有关那个房间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那里面有真正的古书,但也有人怀疑那只是为了充门面而隔出的空房间而已。

陈栩按照柳端的提议,根据书架上标明的分类查找目标的书籍。不同类别的书被按顺序摆放在贴着亚克力标牌的书架上,标牌上的A到Z就是书的不同类别,柳端说他们要找的历史类资料属于最后的Z类,其实就是柳端刚才坐着的那个角落。

……没想到这里真的有那么多书……

被安置在Z类书架上的并非都饱经沧桑,但确实每一本都关乎过去发生的事,涵盖了陈栩能想到的所有方面,甚至还有一册专门研究明州市铁路发展的书。

“……柳端,这个可以打开吗?”

书架的尽头是并排摆放的几个文件袋,陈栩停下手上的动作四处张望,但柳端的身影好像消失在过道之后了一般。

“啊……哪个?”

柳端从一排书架后探出脑袋,马尾辫也从小小的肩上滑落。

陈栩抽出其中一个文件袋,牛皮纸粗糙的表面仿佛增加了手中的厚重感。

“这个……我不知道。”

柳端瞪着它看了半天,最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被细线仔细缠绕着的封口,似乎也不像是能够随意打开的东西。正当陈栩打算物归原处的时候——

“……那个,稍等一下。”

眨眼间柳端已经凑到了旁边,而且还是超近距离。

这个间距被其他人目击的话,绝对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的吧。陈栩有些无奈地想道。

“反正现在也没有别人,要不我们打开看看吧?”

陈栩吃惊地看着她,柳端的瞳孔中闪着两团小小的火苗。走廊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热了十度。

“你可是三角洲的才女啊。”

“那只是别人强加给我的东西而已……其实我不是特别愿意听到其他人这么叫我。”

柳端一边说着一边别过脸,陈栩也看不清她的眼神。

“那随便你。”陈栩像是放弃抵抗般地把手中的牛皮纸袋递给她。柳端愣了一下,随即便研究起纸袋的封口。

“……感觉好精致啊。”

陈栩默默地盯着她解开细线,然后掀起半月形的开口。

柳端把纸袋里的东西抽了出来,从缓慢的动作中可以看出她有些紧张。

“看,就是这个。”

纸袋里的东西,是厚厚的一叠报纸。

柳端往陈栩这边走近一步,陈栩注意到那都是很早之前的报纸了,大部分甚至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也许是被保存在密不透风的纸袋中的缘故,空气中稍微有些油墨的气味。

好像有些图书馆确实会保存几十年前的报纸,但陈栩搞不懂那到底有什么用处。

“……最早好像是1984年的。”

逐页扫视着的柳端自言自语道。

“这……应该不算什么历史吧。”

“历史也可以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啊。”柳端把垂到面前的头发拢到耳后,抬起头看着陈栩的眼睛。

“那你觉得怎么样,社长?”

陈栩原本只是说句玩笑话,但柳端一直盯着某个方向,似乎根本没听见刚才的话。

那里是……

陈栩顺着柳端的目光看去,在几排横向排列的书架之后有扇紧紧关着的门。就在过道尽头的拐角处,如果不是恰好经过的话恐怕很难注意到。

三角洲校园里大部分都是玻璃门,那扇门背后大概就是古籍室。

柳端应该很想进那里面吧,陈栩想。

图书馆只要是在开放时间就可以自由出入,但想要进入古籍室必须有学校的允许才行。现在那个房间也是大门紧锁,或许从它建成的那一天起就没人进去过。

柳端说过她向学校提交了申请,那样的话进去应该也没问题。

“呃……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是不是有点磨蹭?”

“完全没有。”

陈栩感觉柳端对今天的收获不是特别满意,虽然非常不易察觉,但从她的神情中还是能读出一丝失落的情绪。

离开图书馆之后,陈栩面对的是空荡荡的校园中庭。

喧嚣的人潮早已散去,似乎连温度都随之降低。

走回1011的路上柳端始终一言不发,虽然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人,但现在的反应明显还是有些异常。

是我太迟钝了吗?陈栩想不明白让她心情低落的原因。

很想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但陈栩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即使是同班同学,或许还是不能打探这种程度的隐私。

教室里的气氛令人窒息,陈栩和柳端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那个……陈栩,”

陈栩准备离开的同时,身后的柳端叫住了他。

“……其实你没有做过那些事吧。”

她口中的“那些”是指什么,陈栩当然知道其中的含义。

陈栩转过身面朝着她,干燥的嘴唇传来隐隐的刺痛。

“对。”

“那你直接就说没做过不就行了?”

柳端的话里没有明显的不满,这是陈栩唯一感到有些庆幸的地方。

比起怒意,柳端的目光中摇动着的更多是被欺骗的失落。

“那……上次你说的那个朋友呢,是不是……”

“那个是真的。”

“之前你也这么说。”

“抱歉,之前是我的错,”陈栩放下挎着的双肩包,“但关于那个人的事,至少我还能向你证明。”

我都已经欺骗过她一次了,她还会选择继续相信吗?

陈栩叹了口气,感觉背后正在慢慢渗出汗水。

柳端的眼神仍旧锁定着他,她似乎也在考虑相同的问题。

能听到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

柳端不是那么拖沓的人,她没给陈栩多少矛盾的时间。

“……我们走吧。”她把书包甩到肩上,像要赶走空气中的燥热般挥了挥手。

在寂静得过了头,只有树叶和蝉发出声音的弯道上,柳端始终缄口不言。

偶尔陈栩的余光会捕捉到她的小动作,比如往他这边偷瞄一眼,或者突然放慢脚步之类的。不过,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依旧生硬,笼罩在这种状态下的陈栩也不好开口。

但是,向柳端证明chisa的存在绝对是很有必要的。就算不仅是为了挽回自己的信任危机考虑,陈栩也觉得她能帮助他找出『那个』的原因。

柳端在变成红色的人行道灯前停步时,陈栩忽然意识到现在不说的话也许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一想到要直面柳端,就能感觉到脸颊的热度明显上升了,头顶和耳朵仿佛也要冒出蒸汽,但果然还是必须这么做。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尴尬,柳端淡淡地转过身。

“呃——那个,柳端,”陈栩顿了一下,“虽然很对不起,但是如果——”

“如,如果什么……”

柳端大声打断了陈栩的话,陈栩有一瞬间觉得她要发火了,可意识到自己太冲动的柳端也支吾起来,声音很没底气地越来越轻。

“如。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要不要认识一下chisa?”

“诶——那个,chisa是……”

“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个,我在网上认识的朋友。”

她没有大发雷霆真是太好了,等下一定要向她好好道歉才行。

陈栩一边想着一边掏出手机,打开《春之岛之间》的游戏社区。

“嗯……这个是那个……”

柳端凑近屏幕,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抱歉,这个之前没跟你说过,”陈栩抓着头发说道,“这是《春之岛之间》的游戏社区,chisa平时会在上面写点同人文之类的东西。”

柳端似乎没在意他说了什么。“……但,但是,为什么你们要用一模一样的头像?”

“这是……”

如果柳端没发现的话,陈栩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

“chisa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那个人自称是女生。”

“哎——真的假的?”柳端看上去有点扫兴,“有照片吗?”

“怎么可能有啊,”陈栩干笑了几声,“……我们只是网友而已。还有,我觉得她对这款游戏好像挺了解的,说不定……”

“哦……”柳端托着下巴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陈栩的这套说法。

“嗯——其实,一开始我也是有问过chisa一些问题的,但是后来就没有了……总之还是很抱歉!”

“那个……为什么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停的道歉?”

出乎陈栩的意料,柳端看他的眼神也有些无辜。

她该不会已经把之前的事忘了吧。

“呃……就是,刚才你不是有点生气……”

“我,我不记得自己生气过啊……”

印象中柳端不是这么天然的女生,陈栩开始怀疑究竟是自己还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

“但是……刚才我不是对你说谎了……就是关于那个调查的事情。”

“我知道啦……但是我也没有很生气啊,难道说我看起来就这么凶吗?”

柳端的口气里除了尴尬,更多的还是无奈。

“那,那倒没有……”

“但是……还是有点失望……”

那是肯定的吧,陈栩想。可能失望的后果比生气更严重也说不定。

生气总会平静下来的,但如果失望的话可能再也无法重拾信心。

“啊~算了,也有我的问题吧。”

“怎么了?”

“快到期末考试了还想着游戏的事……还把你和王谨都卷进来,也有点强人所难吧。”

“没有……”陈栩只能干巴巴地回应。

“你就别安慰我了……我又没生你的气,”柳端自嘲地笑了笑,“就为这点小事生气的话也太无聊了。”

一时想不到可以回答的话,陈栩只好默默地往前走。

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忽然变得非常漫长。

想着到家的话至少可以逃避一个晚上,陈栩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柳端一直垂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

“陈栩,我能问个问题吗?”

走进湿热的电梯间时,柳端忽然转过身盯着陈栩。

“你说。”

“我没有想责怪你的意思……不过为什么你要掩饰自己没有调查过的事呢?明明说我不想干也没关系的……”

实际上,陈栩也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有点难以启齿,不过事到如今自己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我觉得……柳端你已经很强了,所以……像我的话应该帮不上什么忙。”

虽然柳端说自己没生气,可在她身旁还是能感受到一股阴郁的气息。

“其实没那个必要啦,”柳端甩了甩脑后的三马尾,“是陈栩你太自卑了吧。”

“就算你这么说……”

“没事的……上回我拿班级第一完全只是意外——真的只是个意外而已,再说我也不是那种只凭成绩看人的家伙。”

“……”

一开始是自己欺骗了柳端,最后反而变成了柳端来关心自己。

陈栩感叹着自己的没用,一边默不作声地走出了电梯。

十楼的空气也如同地面一般干热,傍晚时分依旧刺眼的日光让陈栩眯起眼睛。

“不过……”

身后传来了柳端被热风吹得稀碎的声音。

“关于游戏的调查这件事……我们还是无限期推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