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2019年7月

京都

京都——为什么这么热啊!

神代千纱骑着自行车穿过鸭川,然后在桥边的路口停了下来。即便是日落时分,京都市的气温依旧高得让人退避三舍。

千纱十分随便地用掌心抹了把脸,感觉身上的短袖和皮肤黏在了一起,全身的水分都要被蒸干了。

京都市的气象厅连续五天发布了高温警告,她想这果然是名不虚传。

在等待红灯变绿的这段时间里,神代千纱回头望着身后的鸭川。这座全日本闻名的河流现在看上去快要断流了,河岸两侧裸露出大片白色的荒地,在阳光下晃得人难以直视,大概也是拜高温所赐。

好像夜班电车上累坏的公司职员啊,神代千纱想。

太阳正在从她面前的人行道上没入地平线,鸭川两岸没什么太高的建筑物,泡沫经济前修建,如今已显得有些寒酸的楼房在街上投下倾斜的倒影。

绿灯亮了,神代千纱甩了甩被汗水糊在一起的短发,踏上山地自行车继续向家的方向行进。这辆车是初一加入社团时买的,虽然已经退出了社团还转学到了东京,但自行车却一直陪着她。

神代千纱在京都的家距离鸭川并不远,走出一条小巷就是漫画博物馆。神代千纱很奇怪它为什么没建在秋叶原这类地方,不过谁知道呢。

四月份搬到东京之后,神代千纱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现在住在这间房子里的,只有父亲神代慎司。千纱刚才顺路去了自己曾经读过的初中,虽然还在暑假里,但学校出人意料地可以随意进入。

神代千纱锁上自行车,然后穿过玄关,一股酒精的味道伴随着淡淡的霉味混杂在一楼的空气中。

从客厅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不过神代千纱听不清楚。

一同回来的母亲神代千秋到市中心见她的旧友去了,留下慎司倒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哟。”

看到千纱走进屋内,慎司轻佻地抬起右手招呼道。

电视上正播着叫不出名字的电影,从人物的打扮上来看似乎是十几年前的影片。她不知道父亲为何要看这种无聊的东西,不过,也许看电视本身就是无聊的表现。

神代千纱站在客厅正中,不禁感到有点无所适从。父亲显然没有多搭理她打算,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刚才的那声“哟”。

汗水正顺着后背和脖子流下,好难受,好想泡在全是冰块的浴缸里。

神代千纱保持着沉默,等到慎司把注意力重新移回电视后便走上楼梯,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气味混杂着灰尘瞬间将神代千纱包裹。神代千纱之前已经进来过一次,不过你这股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

看来自己的房间自从离开后就没人踏足,尽管卫生状况有些糟糕,但意识到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床边躺着一只硕大的红色背包,那是千纱从东京带来的随身行李。关于回到自己家还要带随身物品这一点,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异样。离开京都才三个月,但千纱已经无从判断哪一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了。她粗鲁地把背包从脚边踢开,然后一下子向后倒在床垫上。自背后传来的柔软让神代千纱不禁眯起眼睛。

回京都是母亲千秋的提议,但回到这里之后,她却独自跑去和从前的女性友人叙旧去了,只留下千纱一个人待在这幢历史超过四十年的房子里,遭受着无聊的煎熬。

父亲神代慎司的生活也犹如一潭死水。他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千纱简直无法想象。可恶的老女人,神代千纱愤愤地想道。

房间里很凉快,千纱撩起被汗水浸湿的上衣,这时裤带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发出振动,是社交软件里的信息,发送人是Sarachan。

Sara……神代千纱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安久沙罗。

明明才过去三个月,自己却连好朋友的姓名都快忘记了。神代千纱感觉自己的脸红了起来,如果沙罗叫她出去玩的话,她该怎么去面对她啊。

【明天一起去哪里玩吧~】

神代千纱抱着手机低下了头,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啊。

沙罗在句尾还加了三个笑脸符号。与其说这是为了表示热情还不如说这就是她的性格。

尽管感到有点内疚,看到这句话时千纱还是笑了起来。至少还有人对她真心以待,真是太好了。

但愿安久沙罗的想法也是这样。

社交软件里有项查看好友的位置的功能,前提是对方得打开GPS才行。神代千纱这才想起回到京都后就没关过位置信息,因此沙罗会知道自己的位置也不奇怪。沙罗发消息的时间是十分钟前,想到一直拖着不回也不好,千纱便在屏幕上敲下“去哪里?”然后点击发送。

和安久沙罗相遇是在初中一年级的夏末,神代千纱自从有记忆开始一直是拘谨内向的性格,在之前的时间里,她始终保持着沉默寡言的状态。

看着同班同学纷纷从陌生变得形影不离,神代千纱有感到过孤单,但是很快便习惯了这种感觉。向来不会有哪个热心的家伙主动找她攀谈,更没有人无聊到去打扰她。

或许一个人待着也不错,神代千纱想。反正她也呆不惯喧闹的环境。她觉得那些课间叽叽喳喳的聊天简直无聊到极点,难道他们就找不到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你总是一个人啊?下回要不要一起组队?”

神代千纱抱着排球出神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室内体育馆的另一侧是一帮打篮球的男生,不过他们的喧闹声现在听起来很遥远。因为一直是孤身一人,开学之后就有人对她冷嘲热讽,或者是在背后悄悄议论,像是这个人性格很阴暗、长相也很阴沉之类的。很多时候千纱知道那些谈话的内容,而且很多时候也可以当场出言反驳,但她只是懒得去管而已。

转过身去的同时,神代千纱也抱着同样的心情。

至于脸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自己光凭想象也能猜到。

但出现在面前的,刚才声音的主人,却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

大概是神代千纱一直以来的冷淡让她有所胆怯,女孩子弯腰趴在装排球的笼子上,投向她的眼神中既有期待也有紧张。

尽管如此,她的模样还是显得很开朗,连同那对棕色的瞳孔也是,看上去如同七月份的晴空一般澄澈。“你是……”神代千纱一时语塞,进入这所学校以来两周多的时间里,她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女孩子直起身,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我是安久,安久沙罗。”

“Angu……安久?”

神代千纱感觉身体开始发热,不仅因为第一次有人主动向她搭话,而且在自己知道对方名字之前,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到了一个新环境,最好尽快把周围人的名字记下来。

距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候,慎司曾经这样提醒过她。

但是现在看来,这句话显然没起到它该有的作用呢,千纱沮丧地想道。

抱在身前的排球忽然被劈到了地上,神代千纱吓了一大跳。“抱歉啦,是不是吓到你了?”安久沙罗不知何时来到了面前,自鸣得意般摆出用手刀砍人的姿势。

和她对上眼神的瞬间,沙罗立刻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不……没关系……”千纱慌忙别开视线。

“别折腾了,快把球扔给我。”

沙罗像个男生般往她胸口捶了一拳,然后迅速退后几步,做出准备接球的架势。

连这样的动作都是如此帅气,神代千纱觉得她身上有种能把自己抓住的魔力。不过真是个急性子的家伙啊,那时千纱是这么想的。

不过有人能主动接近自己,果然还是觉得好高兴。

所以虽然有些生硬,她还是照着沙罗刚才的样子,单手把球打了出去。

安久沙罗的运动神经似乎非常出色,无论神代千纱发球有多偏,沙罗都能在只移动一步的范围里把球打回来。只不过让千纱有些泄气的是,自己从来接不住沙罗发过来的球,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像条小狗似的追着排球跑。

“所以说啊,这次你打算待多久?”沙罗搅动着面前的雪顶咖啡,看上去很感兴趣地问道。

“呃,我想……大概一星期吧?”

千纱盯着玻璃杯,六边形杯子后面的景物有些夸张地扭曲。

“诶,就这么点时间?”

沙罗惊讶地瞪大双眼,神代千纱走后她换了副镜框,现在的眼镜只有下半框,看上去有些文学少女的风格。今天她少见地化了淡妆,化过妆的她增添了一些可爱与知性的味道。

“没办法啊,东京的学校作业很多,而且还有补习学校的事……”“果然不愧是首都啊。”

沙罗先是忍不住惊叹,随后又涌现出落寞的神情。

“话说回来,小千你还在写小说吗?”

“哦——果然半途而废了么?”

“没有啊……后来我尝试了一下投稿,不过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大概我没有什么文采吧,神代千纱露出自嘲的笑脸。

“哇……好厉害……”可是安久沙罗的眼中却满是羡慕的意味。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拿我开玩笑吗?”

不好,一不留神口气就变得有些带刺了。神代千纱顿时觉得内心随着咽下的冰镇饮料变得越来越凉。

“那之后还有在写吗?”

沙罗对神代千纱的复杂想法似乎毫无察觉,好像还不想结束这个话题。

“写完第一卷就结束了。”

“我记得写的是小千的老家吧,那个叫什么来着的……”

“是‘Harushima’吧,”神代千纱连忙补充道,“那个地名确实很难记,毕竟还是太偏僻了。”

“但是那里的大海真的很漂亮呢,有机会的话好想去一次。”

神代千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地笑了笑。

“听说那边的新年也很有趣,好像和这边差别很大呢。”

“确实啊。”神代千纱点了点头。

那之后两人又聊了很多,像是社团啊感情啊之类的。在东京很少有人愿意听这些,但千纱觉得在沙罗面前没必要有这些顾虑。

我啊,喜欢一个男生很久了。千纱十分意外地听到沙罗说出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非常害羞,那副畏畏缩缩却又冲动的表情让神代千纱无比神往。

时隔三个月后的碰面,沙罗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奔放,但是神代千纱却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很多时候都是沙罗在说,她就在对面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连自己都觉得僵硬的笑容,若有若无地偶尔说几句话。

已经无法回到之前的时间了。神代千纱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沙罗和她如何努力恢复从前的关系,两人一旦分开,中间的隔阂就将永远无法弥合。

东京的学校会布置很多作业是事实,但远没有到只能离开一周的程度,至于补习学校的事也是一样,无非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借口而已。千纱意识到自己有意无意地夸大了忙碌的程度,愧疚感不时涌上心头,尤其是此时此刻,就在自己最好的友人面前。

“下次见——”

“以后来东京找你玩哦~”

目送着元气十足的沙罗离开,神代千纱也跨上桃红色的山地车,调转车头朝着家的方向。

即使已经退出了社团,神代千纱仍然保持着以前养成的习惯:只要是在体力支持的范围内,出行都会首先选择骑车的方式。

两人分别时已是日落时分,傍晚的天气依旧炎热,神代千纱感觉自己的头发都黏在了塑料头盔上。

回家之后,父亲慎司仍然像出门前那样半躺在沙发上,唯一的变化就是地板上多出来的两个空啤酒罐。慎司把电视关掉了,现在正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

“哟,你回来啦。”

从靠里边的房间传来母亲的声音,千纱没有料到千秋已经回来了。在她的印象中,母亲即使连续一周在朋友家借宿也不足为奇。

天已经全黑了,神代千纱打开了客厅的吊灯。

“对了,明天早上我得去趟公司。”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慎司的声音比以往更显沙哑。

“明天不是周六吗?”千秋问。

“不是加班,只是处理下电脑上的文件而已,”慎司烦躁地晃着脑袋,一只手摩挲着头发,“最多二十分钟吧。”

“那就好。”从千秋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感情。看着她穿过客厅走进厨房,神代千纱才意识到自己和父母都还没吃晚饭。

神代千纱答应父母在周末来一次短途旅行,目的地应该是某处不知名的深山里。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她还是稍稍松了口气,慎司和千秋分居两地,但现在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并未因此而减退。

不过,要是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他们会离婚也说不定。千纱讨厌家里这种不温不火的氛围,但要是父母离婚,那之后的生活也许更加绝望。

她忽然觉得头有些胀痛,没跟谁说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公司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不过是一些杂事……”

父母在客厅的谈话声透过墙壁传进房间,虽然钻进耳朵的都是模糊不清的低语,但千纱就是没法克制自己不去听。

“真累啊……”是慎司低沉粗糙的声音。

父亲似乎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权,千秋应该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神代千纱不禁想象一楼的场景。他们肯定以为她听不见吧。

印象中慎司在家的时候没有什么情感的流露,特别是有千纱在场的时候。

“……还记得《春之岛之间》吗?”

一阵沉寂过后,慎司的话音又在客厅里响起。

《春之岛之间》。

千纱不可能听错,刚才慎司百分之一万说了这个词。

“记得是……哪一年的项目来着?”

接话的是千秋的声音。

千纱无法按捺住自己,于是她迅速跳下床,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然后悄无声息地移到墙边。

卧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中千纱的脚趾踢到了什么硬物,但她忍耐着没叫出声。

“大概是五年前的企划了……”慎司接着说道。

从右脚脚趾传来清楚的疼痛感,千纱只好贴着墙缓缓蹲下。父母应该不会发觉房间里的响动,他们还不至于细致到那个地步。

千纱用手指小心地触碰疼痛的来源,被踢到的部位没有流血,不过趾甲好像裂开了。

“明天我就要去把它删掉……”慎司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是该让那件事彻底被忘掉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千纱感到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他要删掉什么东西呢?虽然没有听清关键的部分,但神代千纱隐隐感到,父亲要处理掉的就是《春之岛之间》这部游戏本身。

“这样做……真的好吗?”

“没事的……”

慎司当然不可能只删游戏本体,倒不如说如果仅仅是那种程度的话还好办些。

千纱不熟悉游戏开发的具体过程,即使是已经被开发者遗弃的游戏,游戏公司总应该还有备份的吧?

千纱正在胡思乱想,母亲的声音又隔着墙壁传来。

“但是就这样抛弃它了吗……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难道不会觉得遗憾?千纱在黑暗中瞪大眼睛,那个人居然会说这种话。

而且可能是她的错觉吧,千秋再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那可是轻易扼杀了自己的爱好,为了工作升职随随便便就离开家去东京,连头也不会回的女人。

神代千纱知道妈妈是公司里的女性高层,或许在日本,没有点本事也无法攀爬到这个高度吧。

总之,千纱觉得还是很难把神代千秋与“遗憾”这个词联系起来。

但是就是这样的母亲,几秒之前确实说了那个词。

“……没有任何补救的机会了……”慎司咳了几声,似乎还要继续往下说。“现在传统的ADV游戏本就不吃香,更何况还是这么冷门的题材……”慎司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销售额绝对会爆死的啊……说到底还是不应该把那种事做进游戏里的……”

虽然看不见,但千纱能感觉到父亲此时的心情,就和当年他用敬语说“对不起”时如出一辙。

可恶。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一种恐怖的感觉从贴着墙的后背升起。

当年父亲醉酒后的那一幕,自己也是像这样在暗中窥视的状态。

难道实际上一切都在重复吗,千纱无力地抱紧双腿在墙边坐下,如果不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会支撑不住的。

“以后可能就是RPG游戏的天下了……时代的确不一样了啊。”

听到慎司的喃喃自语,千秋似乎没有理会他。

父亲现在也许很消沉,但千纱就是无法产生一种同情的感觉。

“算了……无论怎样,明天早上我会去公司把它处理掉的,然后我们一起去度个假吧……”

千纱猜母亲有一瞬间想说些什么,但她听见的只有千秋的咳嗽。

神代千纱玩过一遍《春之岛之间》,她认为那是一部非常好的游戏,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称之为佳作,如果能再过十年的话,也许还能被称为神作。

在东京的学校里,无论是男生也好女生也罢,玩这种ADV游戏的人都不算多,而且就在那一小部分人中,像《春之岛之间》这样的游戏也往往无人问津。

新学校的同桌也给她推荐过几款手机端的互动类手游,虽然不得不承认画风确实很可爱,然而神代千纱实在提不起对那些东西的兴趣。

在宅系游戏日渐风行的今天,即使是传统的Galgame公司大多也转而制作更切合时下年轻人口味的作品。尽管时常会被同行批评“媚宅”,但公司不是福利机构,它们是要讲究利润的。

连《Eden》和《Clannad》这样的作品都逐渐被埋没,内容隐晦小众的《春之岛之间》又有什么办法呢?

尽可能安静地,神代千纱缓缓站了起来。

刚才被撞到的脚趾有些生疼,但比起她所面临的情况,这点疼痛还算不了什么。

感觉有点可惜啊,千纱想道。

就像要搬离自己待了十五年的房间、扔掉一直心爱的玩偶那样,对于某件事物自然而然产生的惋惜。

对了……还有那个人的事。

用户名叫做MIYOKA的陌生人。

居然用女主角的名字当用户名,看来一定是个在发售之初就立刻购买的家伙。

神代千纱知道这个人,是在《春之岛之间》的游戏社区。叫做MIYOKA的人偶尔会发一些游戏攻略,或者和剧情相关的一些讨论之类的。

其中有些内容还比较深奥,神代千纱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一部游戏还要刨根问底。MIYOKA的兴趣似乎不局限于游戏本身,还包括和游戏相关的很多东西。

他(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无聊的时候神代千纱偶尔会这么想。

大概是个对Galgame爱的无可救药的家伙吧,但好像和那些御宅族又有些不同。

觉得他(她)写的东西意外地有些有趣,之后千纱也写了一些同人文发在社区里。有时候自己的同人文会先设置成只让MIYOKA看到,MIYOKA也会欣然给出很独到的见解。

在Hanabi游戏公司的终端,可以看到每个购买者的信息。拜游戏的销量实在太少所赐,当时她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这个叫MIYOKA的人。

竟然是外国人,神代千纱非常意外。

后来MIYOKA建议用邮箱联络,于是千纱想办法弄到了父亲工作用的邮箱,这样他们如果想要交流的话,说不定会更方便,当时她是这么想的。可惜很快千纱就意识到了这样做的风险。慎司经常会检查自己的邮箱,在这方面他出人意料地仔细。

于是,直到现在两人还是只能靠互相留言的方式联系。虽然听上去有点幼稚,但神代千纱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还乐在其中。

但是,在MIYOKA最近一次发来的消息中,却写着这样的内容:我非常需要知道更多关于“春之岛”的事情,你能帮助我吗?

强烈的语气让神代千纱大吃一惊,之前MIYOKA的发言总是带点漫不经心的味道。如果换作另一个人的话,她多半会把这种文字当成无聊的恶作剧而直接无视。

然而,神代千纱无法置之不理。

虽然还没搞清楚MIYOKA究竟是男生还是女生,他(她)都可以算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说不定对方也很有意思,对自己说性别保密,是不是因为害羞呢。这样的想法偶尔也会掠过神代千纱的脑海。

我要做点什么,千纱想,哪怕不能改变结果,只要让整件事有一点点的不一样也好。

回过神来的时候,神代千纱已经在京都的街头飞驰了。

夏天夜晚的户外也没有一丝风,千纱把车速提高到危险的程度,刮过耳际和发梢的风才有了一丝凉意。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向父母解释的,是简单的“我出门了”,还是“我稍微出去一下”。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神代千纱这么安慰着自己。

从神代家但父亲的公司大概有两公里路程,之前千纱去过那里很多次,路线即使是她闭上眼睛也知道,骑车十分钟绝对可以赶到。

拐了几次弯之后,千纱看到了Hanabi游戏公司的办公楼。这幢略显老旧的建筑位于一条小巷和主干道的交汇处,她把车骑进小巷,然后锁在了一根路灯杆旁。

“呜啊……”右脚接触地面的瞬间,原本以为消退了的刺痛感再次传来,神代千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考虑到附近的治安状况,这么做也许有些冒险。万一千纱回来时发现自行车不翼而飞,她的损失还要更大。

不过,此时顾不上那么多了,神代千纱麻利地拔下钥匙,随即快步朝着公司的后门走去。朝向主干道的正门肯定是进不去了,只剩下平时没什么人留意的后门还可以试试。Hanabi公司的每一扇门都安装了密码锁,但千纱之前跟着父亲来过好多次,也顺便偷偷记下了密码。

夜晚的Hanabi公司总部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楼道里标示安全通道的荧光灯还亮着。

在一楼的过道上千纱只能借助暗淡的荧光前进,要是出门的时候带个手电筒就好了,神代千纱对自己的鲁莽稍微有些沮丧。

父亲的办公室应该在顶楼,神代千纱很快找到了向上的楼梯。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但建筑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千纱决定相信自己的记忆,她沿着楼梯缓缓向上。

帆布鞋的鞋底碰上木质的楼梯,连同金属扶手一起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共振声,千纱下意识地握紧微微颤动的扶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从街道上传来轻型卡车的柴油机轰鸣,反而让大楼里边更显寂静。

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神代千纱一路摸索着来到顶楼。现在她胸中的那股冲动已经完全冷却了,怯意压倒了冲动占了上风。

小时候在乡下的老家,神代千纱也有过黑夜里爬山的经历。

只不过那时身边有人陪着,似乎因此冲淡了恐惧的感觉。在直面黑暗的时候,神代千纱发现自己还是会害怕。

现在转身折返的话,就太没面子了。

没事的。

神代千纱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幢建筑一共有三层,爬上顶楼的瞬间,神代千纱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水都一下子涌出了皮肤,甚至有种快要虚脱的无力感。

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黑暗,她跟随着墙角的荧光标志走向走廊深处。楼梯间在这条过道的尽头,而所有的办公室都集中在另外一端。

想着如果耽误太久也许会让父母担心,神代千纱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一不做二不休吧,现在不做到底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千纱来到了慎司的办公室门口,内部的办公空间与走廊被一道玻璃移门隔开。神代千纱小心地推了推它,却在瞬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吓得千纱差点转身就跑,索性之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她安全地把门打开了。

办公室里当然空无一人,只有对面大楼的灯光透过落地窗投射进空荡荡的房间。脚下的地毯吸收了鞋底发出的声音,这也让千纱稍微安心了一些。

神代慎司的工位在办公室的角落,除了挂着标明职务的亚克力牌之外,还用书架做了象征性的分隔。看来父亲虽然被降职,但似乎仍然是部门的一把手。

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一步,神代千纱做了次深呼吸。房间里很安静,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神代千纱必须打开慎司的电脑,找到《春之岛之间》的游戏文件,然后再用随身携带的U盘拷走它。

但是打开电脑就会发出亮光,这让千纱还是有些犹豫。

总不能让之前的行动全都白费吧,但是失败的话就一切都完了。

慎司严厉的神色在脑海中重映,一想到那时自己可能面临的下场,神代千纱就感觉四肢都变得僵硬起来。

该怎么办才好啊……

和之前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今天的京都市依旧被璀璨的灯火点亮。

对面是一座开业不久的购物中心,千纱看到对面的游戏厅里几个移动的身影,似乎是结伴的高中生,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肯定比在这里的自己好吧。

要是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否就不会遭遇现在的状况呢?

可是,如果不踏出这一步,神代家就会一直割裂下去,永远无法回到过去的时光。

哪怕用最愚蠢的方式也好,就让一切都彻底结束吧。

神代千纱蹲下身,按下了电源键。

接下来的步骤进行的很顺畅,但就在神代千纱拔出U盘的同时,大楼的某处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来自下方,整座建筑都回荡着鞋底敲击地板的声音。

神代千纱的背后泛起一阵恶寒。

脚步声很快变得清晰起来,随即走廊上的灯被点亮了。

柔和的米色灯光倾泻进室内,却给办公室里的一切都带上了狰狞的棱角。

有人走了上来,而且此时此刻就在门外。

怎么办?

为什么会这样?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冲上眼角,比起知道来人的身份,怎么从这里脱身这些问题,千纱现在更想大哭一场。

门口的人咳嗽了一声,千纱听出那是慎司的声音。

真的,一切都完了。

父亲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在这里,而此时大脑的余裕,也不足以支撑她去思考为什么慎司会突然变卦,明明说好的是明天再来的啊。

然而他就是这种性格,想到的事情一定会尽快去做。

找个别的地方藏起来?

千纱觉得自己既没办法静悄悄地移动,又没有那个勇气。

耳边似乎已经响起了父亲的话音,他会恶狠狠地质问自己,而千纱除了懦弱地忍住不哭出声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难道是出现幻听了吗?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自己还不如去死的好。

她把视线投向身后的落地窗,琢磨着自己是否能打开它。

如果来得及的话,从那里翻出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靠那一面的墙外可能有悬空的空调外机,千纱有自信从那里脱身。

从门口走进自己藏身的位置只需要两秒钟,这一瞬间却变得极其漫长。

一切都结束了,神代千纱想道。

她没想过行动会失败,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肆意而下。赶在慎司注意到自己之前,神代千纱鼓足全力冲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左脚被什么绊了一下,但神代千纱告诉自己绝不能停下来。

耳际似乎传来男人的惊呼,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窗台只有一般人的的腰那么高,神代千纱小小地叹了口气,没有多想便翻了过去。

窗外没有其它支撑物。千纱的大脑稍微宕机了一会儿,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完全失重状态,并且正在向下坠落。

夜晚的灯光缓缓离自己而去,就连视野也像失焦般模糊起来。感觉身体不是从三楼坠落,而是被包裹在某种粘稠的液体中逐渐下沉。

时间也好像静止了,从天空降下无数的雨滴,带着凉意的雨水不断从她身上划过。千纱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能活动,她试着扭过头,被雨滴打湿的沥青路面一点一点地相向而来。

这时她才想起那个存有《春之岛之间》游戏文件的U盘,她摸了摸自行车短裤的口袋,幸好,U盘还在那里边。

希望它不要被摔个稀烂,不然自己这么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过,为什么,自己下落的速度这么慢呢?

从高处坠落的死法,应该是最果断的才对啊。

神代千纱闭上双眼,这下周围真的陷入一片黑暗了。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见街道上的声音。

脑海中忽然闪过沙罗的面孔。叫做安久沙罗的那个女孩,会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自己的死亡呢?是嚎啕大哭,还是淡淡地将自己的名字和长相遗忘呢?

地面越来越近,神代千纱甚至都能看清雨滴落地时溅起的水花。

如果是前一种的话,那真是对不起了。千纱想。

真的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