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隆——

公交车停在站边。

而从刚刚开始就趴在窗户注视着车外风景的他,也会心一笑,拿起行李,迅速站起,好像马上就要挤下去般——慢慢跟在身前步履蹒跚的老人后,还帮她拿了过重的包裹。

「嘿咻——」

「不好意思啦小伙子……真是谢谢你……」

跟着左拐右拐,来到了老人的家楼下,不认识的城区。而他,却依然那么开朗,面对老太太的道谢,只是摆了摆手:

「没事奶奶,刚好我也不急,那再见啦~」

「诶,等等……」

叫住他后,老人扶着腰慢慢放下包裹,从里面拿出了两个苹果,塞到了眼前这个孩子的手里。

「来,拿去吃,刚才老家摘回来的,可甜了。」

「好,谢谢奶奶~」

少年当即拿了其中一个啃起来。感受到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流开,又笑着朝老人摇了摇手,是离别前的告别,也像是在夸赞苹果的味道……

「呼——」

高架桥上,他跑在。清风将头发吹起,但从未吹乱;澄金的眼眸睁大,却似乎刻意避开,不落半点尘烟。每一次落地,都控制着力度,就好像不是踩过石砖,而是拂过石砖,每一次呼吸,都彻底融入这片天地。

少年的速度时快时慢,慢时与过路的父母孩童相伴,就像精灵般,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塞给可爱的孩子,又迅速离开;快时与人行道左侧的车辆相比,就像那上面的零件,再快也不能将其甩开,紧切不散。

「啪嗒——」

直到踩过一个小小的水坑,少年才突然停住,慢慢后退,走到水坑边。那里,正在经过一群蚂蚁,搬运着极少人类丢下的食物走回巢穴,而其中几只冒失鬼,已经陷到了对于他们来说不可脱身的水池中。

「哗啦——」

指尖划过池水,将蝼蚁带上了岸。他蹲下去,将苹果放在了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当看到他们改变路线,去到苹果那时,少年,才静静离去。

「叮铃铃——」

走在人行道,手机突然响起。

查看完“琉璃姐”的备注,又停到一旁,手靠在栏杆上,接通电话。

「他妈的武田须奈子,你丫的跑哪去了!!??」

那边立刻传来急躁的女声,隔着屏幕传来的气势将少年的头发吹得稀乱。

「嘿嘿,娜姐,我刚刚帮一个老奶奶搬行李,现在迷路了……」

「……**的*你*!要帮就不能等先找到地方了再帮吗!?昂!?」

这,已经是女声指责武田须奈子缺乏主次观念和时间观念的第四十八次了。毫无顾忌,也更加狂燥,兴许这个本就性格偏激的女孩对待他的耐心早在几次前就被消磨干净……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没有质疑过那话语的真实性。或者准确点——少年行为的真实性。

「导航发给你了,老大还会再等你十分钟,再不来就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好~娜姐,拜拜~」

「……滚!!!!!」

碰——

电话挂断。

他无奈地挠了挠头,尬笑几声;朝前望向看不到头的高楼大厦,回首仍是绿意盎然的故乡。

犹豫片刻,却又坚定下来,迈开脚步。

「滴滴——」

车鸣四起,举目繁杂。

人们拥挤的擦肩而过,视线却四散而飞。

和那时相比,世界又不一样了。它变得太快,大家都只是被迫跟上去而已。在最前方推搡的人听不到后方的警告,一时失足便被无数双脚踏过,哀嚎穿不过挤压,而最后面的人,面对渐行渐远的人群,也只能咬咬牙,拼命、吐血着提速——

仔细想想,好像又没变了。

自己看到的人类,一直都是这幅样子。虽然很多事……现在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但站在祭坛之上、带上青铜面具、被绷带缠绕、分解埋葬、手脚被洞穿、在烈火中燃尽的感觉——竟然偶尔还能想起。

为什么呢?真够奇怪的。

「呼——」

武田须奈子依旧喜欢他们。

就像小孩子喜欢某款有缺陷的游戏一样,当那闪光的一点吸引了自己,其他的缺点,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即便那缺点,远超优点几千几万倍。

呵呵。

“就像……就像,对了。”

奔跑穿行的他又停下了脚步,在巷子里向下的楼梯前,高高地站在那。右手手掌侧靠在眼眶上,朝天空望去;仍觉得不够,便站上扶手。

再高一米也好,更近点注视着,那出现便笼罩漫天晨星的辉耀——

“太阳。”

当白云掠过,遮罩的烈日光芒衰减,武田须奈子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将脸庞拉回前方。但他满足的笑容,却并未因时间的不足而减弱。

少年拉了拉头顶的鸭舌帽,吹了下冒出来的深蓝刘海,拽紧背包,坐在扶手上一滑而下。

「诶诶诶诶诶!!!……呼……」

最后,以稍显踉跄的跃地,结束这段距离的前进;鞋面踩过地面,黑幕再临。

「叮铃铃——」

手机闹钟,最大音量。

似乎早有准备的橘红发青年瞬间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

昨夜的辗转反侧让灰色睡衣上满是皱褶,却丝毫不影响此时的精神清醒,瞳眸浊明。

他缓慢地……僵硬地看向床的另一边。

空空如也的另一边。

他捏了捏鼻梁,那口气,吐得有形,吐得无声。

「咔咔咔——」

站起,脊椎和膝盖发出的声音,活动了下脖子,又将这声音延长了几秒。走到衣柜边,从里面拽出平时上班穿得最多的那套衣服:

短袖白衬衫、黑色细绒长袖外套、和外套配套的九分长裤。

柜子里有三套这样的衣服,最大的优点是便宜,其次,也不算太难看。

「呼……」

背对着落地镜,双手向前扯了下衣领。出房门,关门,看了几秒楼梯,下楼。

从窗户透射的阳光带来了阴影,在楼梯边上划出限界。在他下楼时,阴影也在逐渐将其吞噬,然而即便全都渗入其中,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一切早已习以为常,早已不再重要。

【有光的地方必定有影。】

“说出这句话的人,真的见过没有影,或者没有光的时候吗?”

儿时的问题骤然重现,往常的繁杂一瞬间又充满大脑。开始了,他最讨厌的时候。一旦能够思考,脑子就总会给自己找些麻烦事,还大多都是短时间没法解决的问题。

不过也好……总比荒废了思考和对抗,变成只会找别人乐子的畜生好。

“……嗯?”

当完全走出楼梯,阳光又再次将杂影剔除。

或许回来的时候太匆忙。

这个以往一成不变的出租屋,发生了些他没能立刻注意到的变化。厨房里,以往成片堆着的速食盒已经消失不见,地面擦的一尘不染,即便是易落灰的角落。

墙壁上,柜面上,以往的那两张——分别记录着爸爸、妈妈,长源哥、葵、胜男的合照,已经不再孤单。因为那些空着的相框,现在填满了莲与葵的照片。

有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哈哈。

“哈哈……”

餐桌上,有一碗还散发着热气的海鲜粥。

【我已经吃完了】那旁边的便条上如此写着。

他走过去,用勺子轻轻刮起最顶上的那层,拿到唇口边,轻吹几口。

「吸溜……」

虾仁很香,花蛤也是……只是……奇怪,盐加少了吗?

怎么会……没有味道?

「哗噜噜——」

卫生间传来的冲水声,打断了片刻的疑惑。他捧起碗来,快速地将粥扒拉进胃里,擦了擦嘴,转头看向着装完毕的女性。

「嗯……」

她今天把马尾放了下来,长发披散在后,两缕在前。有了边际勾勒,加上妆容所去除的眼圈和暗色,那张脸上的疲惫与清冷终是缓解,使得几分靓丽得以书写,绽开。

棕皮扣半高跟,蕾丝白短袜,米色宽领短袖连衣长裙,一顶黑围带遮阳草帽拿在左手中,置于腹前。眉眼轻低,食指微拉裙边,似在观察这件衣服合身与否——与她平时的风格截然相反。

折叠的重影,却与儿时的她完全融合。

「吃完了?」

女性显得有些惊疑,她可不认为刚刚装出来的粥温度能让正常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吃光。而他似乎反应了过来,挠了挠头,但只消片刻,便也放弃了深想。

「走吧。」

他向前牵起女孩的手,十指相扣。

「嗯。」

打开门扉,一时间的感觉,阳光布满身旁,却不再刺眼得难以忍受。

……

「叮铃铃——」

警局的巴士已经准备完毕,前大门也在缓缓打开。

那双深绿眼眸静静看着陆续上车的同事和这次的队友,却是许久未动。

「怎么了?」

与其十指相扣的手,微微松脱;她却在转身的同时,又将这丢失的距离抓得更近。回头看向橘红发青年,与那澄金相望,就感觉……“笑容”,真的在自己脸上存在过。

「你不上车吗?」

两人对视着,切换的镜头中,每次都是细微的改变。

直至他率先撑不住,嘴角在颤抖中弯下,眼睛逃避着,看向地面;而她只是又将手抓紧了些,不动分毫。

唇颤,隐约能发现的字句,未曾脱口。

【留我】

秒后,她环住青年的脖颈。

“如果你说了,我就留下来。”

他几乎一瞬间就读懂了那几次抖动的意思,瞳孔轻缩。可失神,也不过刹那。

“一定会。”

「车要开了。」

但最后,却又只是笑了笑。

轻轻撩开遮挡她面庞的刘海,与之对视。

「再见。」

她捧着他的脸庞,要此时此刻,那双金瞳里只映照着自己。

「再见。」

他的笑愈发勉强,在此时此刻,却仍然扭曲着变回了正常。

叩隆——

巴士发车。

透过玻璃也看不见她的面容,那太厚,也太暗了。

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那里有温差,放在行李箱里的夏服冬服记得换,别感冒了。】

【到酒店先检查一下,还有那些被子、洗漱的东西有可能不太干净,我把你平时用的也装进去了,愿意的话就换起来,懒得动的话就算了。】

【你不爱吃饭,我就买了几瓶维生素和钙片,吃起来和糖果差不多,吃零食的时候顺便吃几粒吧。】

【也不知道那边警局的人怎么样,脾气好不好……虽然不起冲突最好,但如果你忍不了,只要保证不会伤到自己……或者就直接打给我。】

【工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如果是文职就好了,就像你在元老院的时候。不过我听香弥姐说你已经过了S测了,分数还很高,哈哈——】

【还是要保护自己为重啊。( ^^ 】

“葵……”

他继续盯着那辆远去的巴士,直至其完全消逝在视野里,才把这些话都在手机上打完,发送。

“葵,我……”

除了一句。

他下意识在衣服的口袋里摸了摸,想从里面找出一两根烟或打火机。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因为他早就戒了。

而他根本不会去抽,因为他早就戒了。

回头看向空无的身后,敛默片刻,便是一走了之。

「唉,这啥时候才能到啊。」

手机电量归零。

少年扶着额头,连叹了数口气。

这下就算想使用电子地图也没辙了,而他现在还连根毛都没找到。

“没事,用不了就问嘛!我又不是没长嘴。”

几番自我安慰,很快又拍了拍自己的脸,恢复了表情;保持乐观的态度,一向是他的特长。

「不好意思,请问……」

想到即做到,他立刻走到正要从身旁走过的路人前,抽象地询问着目的地。而听到这难以辨析的描述,他们也只能在微微呆愣后,说声“抱歉” ,便匆匆离去。

抬头的环望,刻印进眼瞳的高楼与繁杂,愈发强烈。

显然,连地名都没记熟的他,还要在日本第二大的B区逛上好一阵子。何况他的目的地,实际上是在C区。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地方……」

直到又是稍稍伸手,想要询问走过的橘红发青年。

「嗯?」

而只是指尖触过衣襟的瞬间,他便突然呆愣在了原地。

察觉到的青年转过身来,却也在刹那变得与男人一致。他们就如同两座在路中央矗立的雕塑,又如同两颗交缠盘长的高树。

那两双相互注视的金瞳,此刻,正愈发熠熠生辉……而于璀璨中,属于对方的记忆兴情感正在不断回闪。

「你……是?」

青年率先开口,字顿间,却无分毫疑惑。落后,只是在短暂的沉寂里,等待面前两道泪痕已经划过脸颊的少年亲口回应。

「谢谢你,我知道怎么走了。」

答非所问,却又似完整。

须奈子转身,继续走在道上,地图被放进了口袋里。而莲,也没有再做其他事情,静静地,观望着那身影的流逝。

“诶?”

反应过来,却又在恍然中进行。

缓缓伸出的指尖,触碰烁闪光芒的瞳下,泪痕湿润。

【一切荒诞,终将获得其缘由。】

【就如同生命终将逝去。】

站在悬崖边上的少年看着一片荒芜的红土,眼中却绽开数千朵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