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坐屋中,似懂非懂地雠夷贴在墙上的那片黄叶,待到能依偎床头转动视线,黄叶才从桌面上纸条潦草的字迹道述昨日历历事。倦怠的身体是沾满油汗的毛巾和淖浊的盆水之杰作,掌心灸盒最后的一缕阳气,带着艾草的夏韵通过璃篱,化灰白线条悸动做晴空中煜熠的皎玉雯丝,联入月中人的香炉中;不过这白璧,于背负卷籍的我阖门时发出的重音中被击碎在天边,而耳机中播放的“Если есть шаг - должен быть след”(有步伐—定有足迹)和水中那艾条余烬熄灭的滋扰,和声着,驱动着我踏前去,踏上这一如既往、又在改变的路。

地下通道中的路,是连唯一能说明时间前进的天空也没有的。“可是对这车站中执迷光屏溢彩的群氓而言,天空是社交‘打卡’外一文不值的。”我厌倦等待,列车也厌倦等待,于是乎,它抢在自己的射灯前先把黑暗撞到轮下,和月台上的人一起喑声到黄色的灯光尖叫、蹙闪。车厢、玻璃墙,滴答滴答,人上来下去;屏障未开,不容得多思量,被帚扫进入,侧视脸庞,看不清,喘气。在我从车窗中撕下一页——两件灰衣遁入一扇“闲人免进”的门——的剪报的同一秒,承载车厢行进的电流短路了我的脑线,打着了一个想法——“这隧道会不会是亮的”。耳中的歌还在响着“Весь мир идет на меня войной” (全世界都在向我开战),电光火石间思绪通路了——“那条通亮的隧道,是无处不在的娇阳掌控的全景监牢,我曾‘自愿’跌入其中。”

七月某天的八点多钟,站内的我想起通勤路上看到的森森地蹑足在巴士的后面楼宇,我就快走几步跟上聊着游戏的其他四五位工友,这是我第一次上工,说来无奈——因为这是受班上同窗的委托。小组组长个子顶高,步子也大,我们下梯时,我总害怕他会头会蹭上边边角角。“闲人免进”,我们在换上灰色的工装后推开了这道门,偌大的地铁站内只有我们几个人搬线缆的声音。组长胳膊上的肉每绷紧一下,他都要“哈呀,哈呀”叫唤几下,组里的其他人,并没像我一样不知所措,而是默契地去找这有人腕粗的森蚺的七寸和三寸狠狠地掐着。十来秒后,我渐听懂这号子,几只灰色的切叶蚁如此把两吨多的电缆拖上了先去停放着的平板车上。工组中唯二的女性笑吟吟地看我拧开矿泉水瓶的盖子,站台上百来盏荧光灯,反时令地在这位阿姊的脸上铺了几条盖了雪的铁轨,身旁的指示灯发着绀色的光,地铁隧道的太阳未落山,“工作要到很晚”。

平板车被组长和另两个人在前面拉着,我、阿姊,还有位比较瘦弱的男生三个在后面推,工作的新鲜感很快就在平板车“吱呀”声中飘着别人的体味发馊了,杂有电气焦糊味的空气在呼吸中一次次舂着肺管,右边那些灯不留情地烤着我,工蚁的工作吗?那黢黢地穴也不会有白日烤着,也只有土的味儿。我不知道谁在抽打前面拉车的两个男人,偌大的隧道中只有我们组五个人,我们三个人在后面慢慢犁着灰色的水泥,即使没有坚硬的石头和黏土,三人的筋肉也都暴起。我抬头定能看见隧道右上方接力的灯,它们无情地打量着我们,但又不是它们在考核我们。一种渴求,逐渐在我身体里发起动员,所有细胞都要令行禁止,等待着下一秒的向前突刺,而后又被两吨的质量牢固地拘束,这种渴求也在循环中一次次被制坯和丢弃。埋头下去又用力昂起,红油漆的圆圈中英文和数字的组合是方向唯一的标识,管道跑在很远的前方,这时我分不清我们是在攀援一棵参天古木还是在劳苦的迷津中爬行,我只是在不断入侵后背的凉意前尽可能地让自己热起来。“大家休息下吧!”组长的笑脸令我惊奇,不止他,我以外所有人都在笑,有人还要叫喊着跑几步,对他们来说我的苦脸才令人嗔奇。

“新来的你也休息吧,劳动着的人总要小憩的,但我劝你千万别不拣地儿就睡了。我跟你说,我之前进的厂子里面,也是夏天嘛,就有人贪凉快睡在将来要抄浆的废纸里头没被找着,结果第二天新制的纸是粉的,这浆池中有骨头,好多胆子小的就都结了工钱跑路。当然我胆子也小哈!你也胆小点,你头上可是八百多伏的电线。”估计我这只一惊一乍的小兽又让他们嘲笑了吧,不过我也发自内心地高兴,尤其是在组长他让我翻看他第二个孩子的照片的时候,我怎么也料不到这位高大的男孩已经三十来岁,以及他把自己富裕的一副劳保手套戴在我手上,向我一再叮嘱“要把工钱领到手再走”时说的“别被这夏天吃了血汗”。言毕,他把自己刚才一直播放着歌曲的Walkman让给我,屏幕显示着 Песня без слов -- 无词之歌 。在我聆听之余,组长他凝视着隧道的墙壁,俞俞自得地说:“劳动的人一定是天空中的,忠实于狂风暴雨的生活的,因为工蚁也不是完全服从信息素的,更何况我们是人,人所有的,我应该都具有。”虽然在地下二十余米的土中,但是我觉得这位前辈的灵魂无尽贴近天空,尤其他如第欧根尼把自己强囿到这劳作的狗瓮中。在百瓦强光的照耀下的两个小时,没有人是自愿向前的,可是我又好像在这烛照下自发进行思维的光合。我们不是忠实于天空,而是所有人都被天空囊括,哪怕在隧道中,照明触及不到的角落,黑暗与未知仍模仿初霁的天空,刺激着我们所有人关于“无所至极之远”的疑窦,但是仅仅十分钟过后,我们就又要橐橐前进了,并非如夏蚁为准备冬藏被信息素趋前。

二十二点,这是我们从隧道出来的时刻,我搭乘和组长搭乘“11号汽车”去领工钱,“你看你鞋上都是泥,到了更衣室就快脱了吧”,“进人事部前要把衣服放回去,检查口袋是否遗落东西”,“你凭一张白色的小卡片领到一小卷红票是十五仲夏夜的血、汗印的”。组长的Walkman,耳机线上结了层盐霜,它是我身上的夏日蒸腾出来的。“实践‘懒惰权’要很久以后啊。你告诉你那个同学别再干这差事了,好好学习。”不是闲人的组长又拉开了贴着“闲人免进”的门。我不知道他会否在我离去时才搬来的梯车上工作,就这样站那梯上入睡。

我记得我特别想举伞回去。因为透过了霓虹的暴雨已经向我宣战,以往他们只敢鞭打下班的工友们,濩渃的彩沫淌进暗渠。暗渠的下方,蛇行于隧道的他们的足迹之下,会否有我刚刚渴求的健康与活力的朝阳?我回忆大家的呼吸啊,它驱走了寒意,那时不举伞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