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随着太阳的脱逃,暑气苦拒、迟滞许久的作为秋天眷属的西风,终于复辟了它主子的王朝——就像《征服者》中加林处决洪之后的那个一代青年的精神被推入终局的1925年酷暑后的秋天。玛瑙般青空中那暗蓝的晨光,并不似夏天那些朝雾中的无踪白蜂,因为后者能无声窜入我的鼻孔和肺巢。我踌躇着,顺梯走下电车的站台。

九月末的早晨已出落得一派监斩肃气,迈步向前,枉费力气抖着手上的酒精,视线落在尚绿的悬铃。手梢凉意飞溅气化已毕,我愚笨的心才感受到冰冷,全因蓦然瞅住一叶飘落,那被寒风枭首的叶不情愿地左右晃着,像任何一颗被铡掉的头颅一定会落到地上后总要被认领,它这种无血的首级掉下后,又要被谁人殓葬何处?法桐树下的土壤甚是肥沃,我踏上那片地面才发现这是片刚灌溉过的泥地,但是毫无水痕。煞如前年,我在宝山路上寻寻觅觅也没能找到哪怕丁点的血迹和弹痕。我捡起我刚注视的,方泊于草尖上的黄叶,忽然想要长啸,又妄想恫哭,以此凭吊这叶片,不为别的,只因我和这叶片都曾在流火季节和白日做过对,这叶脉如今的黄澄,不代表它未有过少年青丝般的沃若。别在衣带,系在包旁,纠结许久,它最终安魂在我的桌角。

午间,我徜徉楼宇甬道之间,此方到彼岸,徘徊多时,目的和早上一样很不齿啊:我想寻找夏日的那种生发伸展的空气,抑或不止于那夏三月间的热氛。砖路、树旁,总是无果;即使委身在校园僻静一隅龙爪矮槐荫,枝叶的虫眼和操场袭来的塑胶恶气都要把我拎起来,轮流训斥说:“别再有对斐叶香气的幼稚依恋!”风向变了,沙尘中眼眸结出泪花;海棠的落木停留在头顶,又穿过去无拘束的黑发,掠过吹起的衣衫。而十余米开外的刚盯着我小腹和胸脯出神的少年,在我的侧目中,不得以才悻悻背过身去。

“躲在哪里,在寻找什么......”叮咛伴着外衣的扣子扣紧,她继续说,“喏,给!你早上捡到的叶子。”元子她用我意想不到的方式把落叶递到我掌心,动作轻捷类于飘落掌心,不真实的触感,揉乱了我俄顷梳理整齐的思绪。她牵来我的食指遮蔽一缕日光,追问我:“你还记得以前的秋天吗?”

......

我愣住了,在记忆中封印的和秋天相关的言状之语像八月钱塘潮动,而水波浩漭前呆立的我,没有锚锥,也闪避不及即被卷入这洪流。回过神时,脸颊在寤寐中,或在周遭人的瞩目中,亦或在颅脑的酸痛和灼烧中,颇似鞭笞后般红晕,同打不起来的精神和断开的回忆,让站立的我无言以对教员询问;昏沉的声音,乌云移动的声音,俯仰的门扉开合着,“门缝”烁动条形的云罅和灼目的白光,焦急反作成冷意,在这股旋风眼的我,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迟到的伏天。

“它不是我记忆中的夏天,记忆中的夏天不是酸的和难闻的。”我苦撑在洗手池前,自言自语和打开的龙头的水流不止地絮叨着那些影子和光一样照在八方。污水漾起腐臭,从三合板隔间的渊涧之中游荡来,一齐来的,是髓海里沉浮不停的生和死的挣扎。沼泽中冒出了列夫·达维多维奇的谏言:“就像诗人没有亲身体验,是不能根据书本领悟感情的辩证法......”我这种愚昧的半诗人能否从生活的集子中找到感情的逻辑?而发烧的煎熬又和真正的炎夏几分相仿?电灯亮着,扶着走廊玻璃上散发着温柔白光的云朵,我离天空真的如此之近,上次天空没有那么遥远,还是七月的一个早上,我一个人站着入眠的早上......影聚焦在我面前,睡着的人为何能走......十二点的医院中,鼻腔深入的拭子剐蹭坏了未开始的梦。

“这座城市四季有雾,但是在最浓厚的夏雾之后却空缺了秋雾,十月中旬和十一月的雾就能被划归冬雾了。枫藤上的秋霜,晶莹的不卅卅响的秋霜,被何人偷窃?好吧,我记错了,那里是山区的故乡”攥着中午抄录的元子所说的“以往的秋天”的手,插着橡胶管子连通瓶中药液干涸的点滴,我身侧是劳累的亲人。空气中塞满氯味,时钟恰在四点。急诊部的落地窗外,远远伫立在朔风里流浪的辉夜姬,是百年前伊萨克·巴别尔笔下扯着头巾觳觫战栗的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