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黑暗突然被點亮,再也熟悉不過的場景又一次攻佔了他的大腦支配了他的感觀。

這個隔三差五就會出現的夢境一直以來都未曾改變,它彷彿來自記憶深處,並被安排在虛無縹緲的走馬燈里有規律地放映着。

風會在什麼時候從哪個方向吹來,天上的雲是什麼形狀又會以怎樣的軌跡移動……身臨其境的畫面不斷重演,一切都跟最初夢到的時候一模一樣,飛尼奧不禁懷疑這真的是夢嗎。

最後,就連結局,同樣——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理所當然地失去同一個人。

飛尼奧看不清眼前人的臉,但是他看到了一對幾乎透明的翅膀,就在她那漸漸隱去的身姿背後。

她伸出了手,同時飛尼奧的視線下方也有一隻手緩緩伸出,但是兩隻手相隔甚遠沒能碰到一起。每當飛尼奧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他都會否認那是他的手,那麼又會是誰的手?這世上難道還存在不以自我為中心的夢境?或者他在做夢的時候靈魂出竅飛到了別人的體內,他看到的只不過是別人經歷過的事。

但那也太真實了……

這時候,飛尼奧意識到自己應該趕緊醒來,或者換個夢也好。他本能地想睜開眼睛,因此身體跟眼皮保持着同樣的頻率不停地在吊床上顫動着。為了從夢中掙脫出來飛尼奧已經累得滿頭大汗,然而片刻過後他卻安靜了下來,徹底陷入了虛幻的泥潭之中——

原本一片翠綠的草坪像是被炮彈襲擊過似的,頓時變成了流竄着火焰的焦土,詭異的是飛尼奧的下半身正位於炙熱又緊固的泥土裡,圍繞在他身邊的是沒有被火焰波及到的僅存的一抹綠地,那上面的青草像鎖鏈一樣纏住了他的上半身,有些甚至扎進了他的肉體。

就算在夢中那股痛感也十分明確地傳遞給了神經,這正是飛尼奧想要拚命逃離的理由之一。

蔚藍的天空被頭頂十多個懸浮着的不明生物擋住了容貌,那些東西有着與人一樣的外表卻都長有翅膀。裡面甚至還有幾個特別矮小的傢伙,雖然同樣也是人形,但他們的身高可能連一米都不到。

這時隊伍中的一個不明生物扇動着翅膀,緩慢降落至飛尼奧面前。那是一位擁有黑色皮膚的女性,仔細看去從她身上幾乎找不出別的顏色,就連身體外頭的着裝和飾品,從頭到腳竟然也全是黑的。

女性俯視着飛尼奧:

“做夢都沒想到我們幾個居然還會聯手。”

“正所謂團結就是力量啊,愚蠢的傢伙。”

“說的沒錯,但我覺得這句話更適合作為遺言刻在你的墓碑上。”

“對不起……我失敗了……”

夢中的主人公繞開那些不明生物,將視線轉向了天空的另一邊——那裡廣袤無垠,令人不禁遐想會有什麼,能不能到達那裡。

突然,他什麼都看不到了,世界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

“要來了!”

飛尼奧下意識地告誡還在睡夢中的自己,有什麼東西要來了。

接着他的身體開始變得輕盈起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午後的微風,它舞動着曼妙的身姿捲走了身上的每一處疲勞。

“不!不要!住手!”

飛尼奧咬緊牙關拚命抵抗,因為他明白這場夢即將結束,這本該是件好事,但他卻不希望這樣。屢次出現在夢境最後關頭的這份愜意會剝奪一切,他會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而疲憊不堪,他會失去所有知覺和感情。在那之後身體僅僅只是身體,是一具軀殼,靈魂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虛。

“為什麼……”

飛尼奧緊緊地抓住吊床的邊緣,他的眼裡有液體在打轉,

“渾蛋……還給我……我的……”

房間里黯淡無光,除了少數人打了一整晚的呼嚕,樓上還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飛尼奧覺得天應該已經亮了,再過不久謝爾蓋就會過來叫醒他們。

來到甲板上,飛尼奧感受到了早上第一縷陽光的魅力,穿透朝霞的晨曦似乎賜予了能夠抵禦夢魘的力量,他突然間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

飛尼奧從來沒在海上看過日出,而這片金光閃閃的海洋也是他從未涉足過的領域。望不到盡頭的海面與天空融會貫通,在遠處形成了一條無限延伸的水平線。

“起得再早也不會給你加錢,希望你待會兒可別蔫了。”

謝爾蓋已經在忙活了,他很早起床,並且似乎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在船上忙來忙去,掛在他身後的那條鞭子也跟着他的行動在人們的視線里晃來晃去。

“我會好好乾的。”

那該死的工作總結肯定不是謝爾蓋寫的,飛尼奧現在敢肯定,因為光靠身體和力量來講話的人就是他那樣,他要做的最多就只是給謝爾頓提供一些可以大做文章的情報。

簡而言之,謝爾蓋就是個笨蛋,思維談吐對他來說不再那麼重要,所以他一直都那麼精力充沛。這樣一來謝爾頓就必須去扮演一個模稜兩可的角色,他的存在得是讓人捉摸不透的,說出來的話也必須是無可厚非的。

“這就對了,一定要對得起我們付給你的錢。”

謝爾蓋抬起手臂向飛尼奧展示了他的肌肉。

“對了,我可以問一下嗎,這裡是哪裡?還在勾股海灣嗎?”

“當然不是,昨晚我們就已經離開海灣了,現在……”

謝爾蓋突然沉默了,他避開飛尼奧那好奇的目光,於是飛尼奧問道:

“怎麼了?”

“沒什麼!快,替我下去叫那幫混蛋起來,還想睡到什麼時候!”

飛尼奧明白這是一句矇混過關的話,但又是出於什麼原因他才想搪塞過去呢?

海灣外?會不會是之前聽說過的那個專門欺騙別人實則跟海盜勾結以買賣人口為生的團伙?——單憑想象就讓飛尼奧不禁背脊發涼。

若他即將成為一個只能言聽計從才能活下去的人偶,那麼他現在寧願從船上跳下去。就算乖乖地充當苦力抑或是取悅他人,他的性命也掌握不在自己手中,與其那樣苟且偷生地活着還不如一死了之。

不過他的這股念頭很快就被繁冗的工作給消除了。

幻想總與現實背道而馳,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跟情報中的一樣。”

謝爾頓正在船長室里用望遠鏡掃視着不遠處的海面,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於是突然把身體往另一個方向轉,

“那是……”

在直徑只有半個拳頭般大小的望遠鏡里,謝爾頓看到一條條像綢緞一樣把大海當成遊樂場的劍鼻魚正往船的方向游來。它們通體黑色,向前突出大約三十厘米左右的鼻子令它們無所畏懼。恐怕只要它們想,就可以利用鼻子刺穿任何物體,長在那東西上面的倒刺還會牢牢地紮根在被刺穿的物體內部。有傳聞說劍鼻魚的鼻子湊齊了一百根,工匠便能夠打造出一把不亞於任何金屬材質的神器。

謝爾頓拉下頭上的傳聲筒對着裡面喊道:

“底下的人給我聽着,趕緊停下你們的手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隨即他又打開窗戶大聲叫喊,那聲音幾乎要震聾人們的耳朵,可想而知謝爾頓現在肯定興奮到了極點。

劍鼻魚稱得上是相當罕見的魚類,罕見到那些經常出海的人也只是聽說過的程度,哪怕是住在海上經驗豐富的行家也不例外,如果能有幸抓到幾條,足以拿來吹噓一輩子。並且劍鼻魚的肉質和味道更是極品,正因為它如此特殊,才會成為漁民們趨之若鶩的對象,他們看到劍鼻魚的第一反應就是能抓一條是一條。

不過,劍鼻魚這個物種也沒那麼好對付。

聽到劍鼻魚就近在咫尺的消息后,所有人都一下子涌到船頭,差點沒把船尾給掀起來。

沒有人注意到前方矗立着的高大浮標,通體純白的它正靜候在此起彼伏的波浪中,望過去就像是一尊十分沉重的石像。

在遠離陸地的海平面上存在着許多這樣的浮標,它們以固定的間隔相距並環繞整個大陸,彼此之間互不影響但彷彿的確有那麼一條堅不可摧的“線”將它們連接起來,不管被多大的浪濤席捲都不會讓某個單位移動分毫。雖然通過歷史已經無從考證這些東西產生的年代了,但它們誕生的初衷卻人盡皆知——保護人類遠離深淵。

不過“深淵”只是一個用來概括危險的詞語,至於它究竟是什麼,沒人知道。目前比較流行的也被普遍認可的說法就是,整個世界其實是一塊囊括了陸地和海洋的平面,超過平面的地方就是深淵,一旦掉下去就再也爬不上來了,而浮標的存在就是為了警示人們安全距離。

隨着漁船繼續駛向浮標,它的輪廓也變得更加清晰。浮標的整體是一條長有翅膀的手臂,翅膀呈合攏着的狀態將手臂包裹其中,手臂頂端的手掌被塑造成了半握着的姿勢,手掌向上直對天空。通過翅膀的形態可以判斷,浮標用來示人的那一面實際上是它的背面,所以也有很多人好奇它朝向深淵的另一面究竟長什麼樣。

可奈何從古至今無人敢嘗試跨越浮標,就連近距離觀察的人都屈指可數。

或許,謝爾頓的漁船會成為有史以來第一艘成功越過浮標的船隻,而船上的所有人,都將成為那一刻的見證者。

飛尼奧對劍鼻魚不怎麼感興趣,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熱情高漲,他往後退了一步,浮標因此進入了他的餘光。飛尼奧嚇了一跳,他從未親眼見過那傢伙,仔細一看,浮標起碼有十來米高。飛尼奧估算了一下距離,想開口說些什麼,但聽到船錨被放下的聲音后便選擇了沉默。也好,免得自己瞎操心還要被謝爾頓說三道四,而且他覺得這麼大的浮標其他人不可能看不到,既然大家都沒說什麼,那他也沒必要擔心了。

只是,有一種別的什麼東西,正在飛尼奧的內心深處醞釀。